“这字儿是他写的字儿,印儿也是他的印儿,只是嘛……”李浔哼笑了一声,眉梢眼角倾泻出几分讥讽来。“是他醉了酒,被哄骗着写下的,怕是在我拿出来之前,都还以为是他人借用银两的契本,又哪里会晓得是这个。”
李重华摩挲了一下泛黄的纸张,“那个时候你就想好了有今天?”
“我哪里又那么神通广大,能猜到好几年后会发生什么。”李浔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把自己的头搭在了李重华的肩上。“当时的指挥使,癖好收集珍奇之物,知道猎虎的胫骨竟然刻了一个虎首,大呼惊奇,说什么都要得到。
“他是个无德小人,我本来是不想淌这趟浑水的,但他与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有私仇,于是就卖了这么一个人情。
“可毕竟是一个穷凶极恶、人人皆知的贼匪,他怕遭了什么风险,就坑害了自己的徒弟赵磐,哈€€€€赵磐对他可是深信不疑,他死的时候还是赵磐摔的盆、扶的棺。”
说到前任锦衣卫指挥使的死,李重华有了些印象,那是盛元十七年,他刚满十六,被锁在东宫中随着太傅日日研习君子帝王之道,父皇难得诏见一次,他便在书房中抄写一日又一日的书。
但对此事还是略有耳闻。
江南有一地,名为施州。施州富庶、歌舞升平,又临江靠河,故而水路发达。施州口岸日日都有船舶进出,也有不少会在施州停靠、转运、歇息。
偶有一日发现了几艘漕运之船竟然藏有私盐,此事传回京都引得皇帝勃然大怒,即刻派监察御史前往调查,可谁知那监察御史却离奇死在施州。
朝臣几日讨论争执,最终决定直派彼时的司礼监掌印与锦衣卫指挥使一同南下赶往施州,并勒令立下军令状,一旬之内将此事彻查清楚。
最终查出来了不假,但他们二人也双双死在了施州之地,至于死因具体为何,并未与外人道也。
想到这里,他也就下意识地问出了口。“他们是如何死的?”
“他们?”李浔顿了顿,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揉着他的衣角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喔,我弄死的。”
李重华怔愣,“什么?”
“猎虎胫骨我卖了一个人情给那指挥使,他以为我刻意讨好,又认为我与当时那司礼监掌印不和,虽然确实如此。”李浔垂下了眸子,狭长的双眼什么中就什么情绪也泄露不出了。“那老东西一日不死,我就一日坐不上这个位置。
“我分别与他们说这私盐是对方的,再稍稍设计让他们都信了此事。
“彼时东厂与锦衣卫还算是能分庭抗礼,两人都恨不得对方死,故而皆自告奋勇往施州而去,只等找出什么来要了对方的命。他们都以为对方南下是为了掩盖此事,也就更对对方贩卖私盐一事深信不疑。
“但那真正幕后之人又怎能坐以待毙,三方一同出手,再加上一点小小的意外……”李浔拈手,食指与拇指轻轻地搓了几圈。“就死在了施州。”
语罢,李浔抬头对他笑了一下。“如此一下,便除去了两个心腹大患。”
李重华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我记得……你当年应该才十八,还未行冠礼。”
“是,十八。不过一个太监,要什么冠礼。”
这些话很快就被带过了,李浔又顺着前头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前任指挥使留下了一笔烂账,很多东西都算的不清不楚,赵磐出于对自己师父的信任也不会再翻旧的卷宗文书,何况他自己也是欺下傲上的蠢货,算不清这些东西。
“我与他相识多年,早便知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倒是让我有了可趁之机。”
李重华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得感叹一句。“掌印真是好谋算。”
他二十三岁从东宫出来,一事无成、软弱成性 ,豢在纸业上的君臣之道,还是没有教会他如何为人处世,张嘴吐出的诗书礼义也治不了无耻小人。
但李浔的十八岁,已是万人之上的秉笔。
人与人到底不同。
“心中没有个几分谋算,如何将你带到的我身边?”李浔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晃了晃他搭在李重华肩上的脑袋。“毕竟你从前,对我可是厌恶之至。”
李重华轻叹了一口气,也展臂回抱住了李浔,又有些不服气地回了一句。“掌印从前也不见得有多看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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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大理寺的衙役和东厂的番子,又在赵磐的府邸和锦衣卫的衙署当中搜出了不少的东西。
用朱砂豢写的往生咒、堆积成山的铁锹和锄头、点满了魂灯的暗室……虽说哪一桩哪一件都不能直指那白骨坑就是出自赵磐与锦衣卫之手,但加之上次李浔拿出的那张文书,与坑中发现的猎虎胫骨,赵磐也早已是百口莫辩。
而好像,也无人想为其而辩。
搜查出东西的第二日早朝,皇帝勃然大怒,下旨锦衣卫指挥使赵磐于七日后在闹市斩首示众,斥责大皇子晏鎏锦监察管教无方,禁足二月且扣半年俸禄,责令群臣献计整改锦衣卫。
京都城中人人闻而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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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浔,李浔!”赵磐头发散乱、怒目圆瞪,一手乌黑的手从柱缝中伸出想要去抓李浔。“李浔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李重华被李浔带着往后退了一步,又看见李浔满脸的不耐。
“赵指挥使,大丈夫敢作敢当啊?”李浔刻意地将大丈夫三字咬得重,不知是在讽刺哪一次赵磐怒骂他们阉人的仇。“不过一命耳。”
赵磐呲目欲裂,声音从喉中挤出。“我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分明就是你们这群狗贼陷害于我!”他发出了一声声的低吼,抓住木柱的手青筋暴起。“我与你多年旧识,你就这样对我?”
“旧识?”李浔轻缓地晃了晃脑袋。“当年赵指挥使赏给我的那顿饭,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啊。”说着轻笑一声,“不若这样,今你也跪地而食,我叫刽子手换一把快一点的刀,让你死个痛快?”
跪地而食?
李重华侧身看去,攥住了李浔的衣摆。
但李浔没看他。
“李浔,当年你的命是我救下的。”赵磐对那话避而不谈,“你就是这样报我的救命之恩的?”
李浔啧了一声,“赵指挥使,谁救的谁你到现在还没分清吗。”
“我也不欲多说,你且告诉我,大皇子到底在与何人联系?”
作者有话说:
原来之前的“捌”一直写错了,趁大家没有发现,偷偷摸摸改过来。
第89章 【捌拾玖】跪地而食
“什么在和谁联系,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赵磐偏开头躲开了李浔的眼神。
“赵指挥使,这是你的一个机会。”李浔往前走近了几步,压着声音对赵磐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照理……这件事情也不会落在锦衣卫的头上的。”李浔声音压得很轻的时候,吐出的每个字就会变得很软,仿若在蛊惑他人。“废太子已死,如今能担大任者,唯大皇子耳。
“而朝中上下,如今谁人不知锦衣卫为大皇子管任,那为何万岁爷会给了我玉牌让我行事方便?
“再说其他……我又闻昭勇将军、兵部尚书,对锦衣卫颇有微词啊?”
昭勇将军,晏鎏锦祖父;兵部尚书,晏鎏锦的姑父。
李浔眼角含笑,站直了身子。“没能斩立决,就是万岁爷给我们这些为奴为臣的一个机会。”
赵磐面上的愤怒渐渐地敛去,垂着眸看着铺满了稻草秸秆的地面,握着木柱的手收紧了不少,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李浔的这番话,让李重华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和司礼监掌印的内斗,当时周旋于两人之间的李浔是否也是这副模样。
“言尽于此,孰轻孰重、孰是孰非,相信赵指挥使心中会有论断的。”到这里,李浔也没有再拉着他一起留在大牢的意思了。
留了一个眼神之后,两人就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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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外的天总是要明亮许多,潮湿的气味从鼻尖散去了,人也仿若重新活了过来。
已是早春三月,路旁柳树冒了芽,偶有几棵栀子也开了花,馥郁的芳香钻进车帘,惹得人心旷神怡,也不免开始向往花团锦簇的明媚场景了。
李重华撩开了车帘,吸了几口香气。“栀子都开了,玉兰却还没有动静?”
“我唤人在院子里种几棵,给你一个盼头。”李浔斜靠在小几上,撑着下巴一副昏昏欲睡的懒散模样。“从去年念叨到了今年,当真有这么喜欢?”
其实也不是喜欢,只是李浔在身边,就难免会想到。
但是这话他不说,知晓说了出来李浔又要顺着杆子往上爬,要说些有的没的的轻佻话。
于是他话锋一转,问起了方才在大牢里听见的。“你……你与赵磐,是如何相识的?”其实他更想问有何恩怨。
“你是想问跪地而食吧。”李浔的眼睑已经半耷拉着了,似乎即刻就要睡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当年我初来京都,他便已是百户。他说与我一见如故,倒也真的处处照料着我,给我寻了个役长做。彼时年幼愚笨,当他是真心与我交好,哪知……”
李浔直起身甩甩手,又换了另外一边靠。“哪知他是想让我雌伏与他下,做他后院男宠。”说着,嗤笑了一声。“我险些弄断了他的子孙根,他倒知道怕了。
“大抵是心有不甘,便设计陷害于我。我欲受刑他又急忙站出为我求情,让那千户放我一码,千户也承了他的请,但条件就是让我跪地而食。”
不过三言两句就讲完了那段过去,说到最后一句,李浔的面上也没有出现太强烈的情绪,昏昏欲睡远大于其他。
像是早已不在意了。
李重华的心抽了几下,蹙着眉过去圈住了李浔,让对方半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轻抚了几下李浔背,说:“若真是倦了,就睡吧。”
怀中的人“嗯”了一声,气息逐渐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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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之时,一向安静的恒荣街听见了一声惊恐的尖叫,听着声音又远又薄,像是有些距离。
李浔夹的菜刚被李重华送进口中,还来不及吞咽就掩着唇问:“可听见了什么?”
“嗯。”李浔将碗中的最后一口饭送进了嘴里,挑干净了边沿散出去的米粒。“听见了。”
“这……”
“大抵是人皮傀儡终于有异。”咽下了嘴中的那口饭,李浔就站了起来。“且让我去看看。”
李重华也放下了筷子,“我随你一同前往。”
李浔摁住了他的肩膀又让他坐下了,“那就不急,将你碗中那口吃完再。”
他捡起筷子就着菜送进了嘴里,吞咽干净之后还微微张嘴,晃着脑袋让李浔看了一眼。“吃净了,我们去吧?”
李浔扶额笑了笑,“好。”
随后便揽着他的腰将他带出了院子,两人循着方才的声音而去。
纵使路边无人,高挂在府邸门口的灯也是点着的,街道被照得半亮不暗,模模糊糊地能看见什么。那声音在恒荣街口,再远些就要出了街,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大的惊吓声音才传得那么远。
“啊€€€€”又是一声惊恐的尖叫,两人照着声音很快就找到了那人所在。
就见某个宅院门口,一个青布麻衣、头戴四方平定巾的男人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退着,身子是肉眼可见在剧烈地颤抖。
这男人的面前是一个行走怪异的人皮傀儡,每一步都走得踉跄,身体在不住地抽搐,嘴边挂满了污臭的黑水,竟然在一边走一边往外呕,腐臭的味道往外漫。
知道那黑水是撑住人皮傀儡行走的蠕虫化后而生,李重华只觉得汗毛直立,想来是巫朝的香囊起了作用了。
他们是见惯了的,但这男人显然是没有。
“你别过来,别过来。”男人疯狂地着头,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然而屡试屡败,腿软绵绵地撑不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他侧眸看着揽着自己的人。“李浔,我们……”
李浔摇了摇头,“不急,还不到出手的时候。”说是如此说,双眸却紧紧地盯着那人皮傀儡的一举一动。然而手自如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染了玉兰香的绢帕出来,悉心折好后帮他捂住了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