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今年的雪好大,像是怎么也不会停,夜半惊醒的时候会以为回到了玉龙关,可京都没有狍子,也捡不了冬浆果。
浔儿想回家了。】
【阿娘,
好疼啊,浔儿好疼啊。】
【落落,
宫里的太监给了哥哥一块儿龙须糖,味道是很不错的,但这次没带过来给你,下次哥哥再买给你。】
【落落,
哥哥发了俸禄了,你想买什么都可以了。】
【落落,
哥哥在,别害怕,哥哥在这里。】
【阿爹,
昨夜又梦见落落说牙疼了,你别太惯着她,到时候满口坏牙,连喝粥也不行了。你出门打猎的时候小心些,像上次一样摔破了衣裳,阿娘再骂你,我便不会为你说好话了。】
【阿娘,
我在云锦阁看到了一套首饰,你戴肯定会好看。】
落下的每一笔都很工整,看着看着李重华会觉得那工整与李浔的张扬是相悖的,然而他又觉得混乱与潦草,有时觉得李浔是清醒的,有时觉得是混乱的,在虚妄与现实之间游走,分不清过去与现在。
他眨了眨有些发烫的眼睛,又开始看后面的。
【阿娘,
子卯叔又请大夫了,他说这几日心口有些不舒服,大抵是绕着府里走了太多次,我想让他歇息歇息过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他就又说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怎么会不碍事呢?他再也舞不动三十二斤的大刀了,再也不能骑马射箭了,又怎么会不碍事呢?
是我的错,是浔儿的错。
如果当初带着子卯叔来了京都,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阿娘。】
【阿娘,
快了,就要快了。
狗皇帝痴信了通神之术,晏家江山危矣。
阿娘,你与阿爹和妹妹等着浔儿,等着浔儿。】
【阿娘,
到底是被娇养出来的皇子,还以为晏鎏锦会聪明一些,让我多费一些功夫,哪里知道和他那个哥哥一样的蠢。不过是给了一个机会、放出了一点东西,就闻着味上来要置他弟弟于死地。
可狗皇帝哪里能让他独大呢?拎不清的蠢东西。】
【阿娘,
早知晏淮清蠢成这样,当初便不费那么多功夫让他戴罪假死了,多给自己惹了不少的事儿。】
【阿娘,
有张和晏淮清一样的脸在我身边,晏鎏锦倒真的以为狗皇帝不会知道。
原以为这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谁知道信任了最不该信任的人,他的父皇提防他们,与我这个外人一起将他骗得团团转,他还眼巴巴地期待着父皇的宠爱。
愚不可及。】
【阿娘,
眼见着府内进了刺客、生了叛徒,晏淮清竟然没有半分起疑,下了什么套都往里头钻,怪不得被狗皇帝任意摆布。
一个被强推上去做挡箭牌的太子,这么多年没发现端倪,也不知是该说可怜还是该死。】
【阿娘,
我要让让晏家人的江山,毁在晏家人自己的手里。】
“让晏家人的江山……毁在晏家人的手里?”李重华轻声读了出来,脑子却嗡地一声,身子抽了一下之后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睛睁大着生疼,在发热发酸,可偏偏就是再也流不出一滴泪了。
这些纸张密密麻麻地字眼,逐渐地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真相。
“让晏家人的江山毁在晏家人的手里,哈哈哈€€€€”
他撑着案面开始大笑,笑到浑身都在抖,笑到堆在案上的纸散了一地。
怪不得,他想,怪不得。
当初李浔将他带出大牢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是他太蠢、被捏住了软肋才会轻易地相信。
从前他还真的以为是李浔与晏鎏锦携手相压,所以皇帝才会半点关于“李重华”的风声都听不到,哪里知道这就是他和皇帝为了一朝压制住晏鎏锦做的一场局,可皇帝又怎么会知道,其实他也被李浔哄骗了呢?
那日乾清宫砸下来的那个茶盏、他想伸手去帮李浔挡的那个茶盏,其实也是一场戏,演给他这个蠢货看的一场戏。
所以当初应下的毁了他这张脸,才会迟迟没有后续。
他、皇帝、晏鎏锦,三人都被李浔耍得团团转,都不过是李浔毁掉晏家江山的重要棋子罢了。
如今晏淮清已死,晏鎏锦秋后问斩,皇帝醉心于长生通神之术,李浔的计谋成功一半了,那后面呢?后面他打算怎么做?从眉州回来之后会除掉他这个晏家人吗?像除掉任何一个挡他的路的人那样?
李重华的手因为痉挛而动弹不得,心也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李浔好计谋,也是真卑鄙。
这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何至于此呢?他想。何必要玩弄他的感情呢?和他所憎恶的晏家人耳鬓厮磨,李浔不会觉得厌恶吗?
他裁下了两人相缠的头发绑上了红绳,盼求像寻常人家夫妻恩爱厮守,可他的夫心心念念的却都是要置他于死地。
他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口气,眼前已经变得有些昏黑了。
父子、手足、爱人,他曾以为自己有,实则什么没有过,一切都如风中轻烟,转瞬不见。唯一的妹妹也死在了京都难明的夜。
天下之事,何其荒谬;人间之道,又何其残忍。
熬过了那一阵眩晕,李重华撑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来,手上的玉环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他抬手垂眸看了一会儿,而后决绝地从腕上脱下,指骨被磨得生疼也仿若没有任何感觉。
几乎是没有犹豫,他就高举将那玉环砸在了地上,细脆的玉环应声而碎,上头细刻的玉兰不复从前完好的模样。
他看也不看,踩过了玉环的碎片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将身上的红袍脱了丢在了地上。
李重华卒于盛元二十四年四月二日。
作者有话说:
这次确实很迟,我检讨一下,最近太忙了。
不出意外,下一章就是掌印的视角了。
# 落霞寒浔
第104章 【壹】忆
盛元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京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李浔总觉得大晏一年比一年冷,雪下得一年比一年大,或许世间的一切都会被风雪所淹没,所有爱与恨都将不复存在。
他在等待着这一天,可不是今天。
天牢又干又冷,他迈入的时候就嗅见了一股难闻的气味,炭盆中木炭燃烧时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却显得更安静了。
一个时辰之前,他跪在乾清宫下,高位上的是大晏最尊贵的人€€€€大晏皇帝晏悯,殿中的门窗都紧紧地合着,光与风雪一同被挡在了外面,让人看不清晏悯面上的表情。
“李浔。”
晏悯的声音响起,带着帝王的威严与皇权在手的慵懒,吐出来的字很轻很慢,对于人命看得也很轻很淡。
“奴在。”他磕了一个头,这十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夜长梦多,不宜久留。”
“是。”听到皇帝这样说自己的太子,李浔也并未有什么惊疑,此事本就是如此的稀疏平常。他只是垂眸佯装不经意地说:“陛下,昨个儿听说,大皇子户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一头在外面聚了一个庆功宴,甚是热闹。”
“庆功宴?”晏悯嗤笑一声,“庆的是什么功。”
“奴失言了。”他旋即回答,又道:“不过是从别的大人口中听到了一两句罢了,陛下知道的,大皇子对我素来不喜,他们之间的事情,并不能知道多少。”
皇帝沉默了半响,只是淡淡然地开口问:“有人说废太子一死,这江山、这王位就是大皇子的囊中之物,你怎么看?”
“奴哪敢妄论这些。”李浔笑着回应,做出了晏悯会喜欢的模样。“奴只知道,陛下才是奴的主。”
大抵是被他的回答给取悦了,皇帝哈哈大笑了几声,撑着换了一个位置。“如今宫中就只剩大皇子一个及冠了的皇子,他们会如此想也是理所应当。”
“那……可要做些什么?”李浔适时地问。
“那你以为呢?”
对于此事,他心中自然是有盘算的,只是不能明说,也不能教皇帝给发现了。
龙椅上的人久久都没有说话,李浔知道他心中在考量这件事情,也知道最终会得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亲生的儿子又如何呢?抵不过皇权二字。
良久过后,才又听得皇帝慢慢开口道:“最近大皇子行事较之从前确实轻浮了一些,有失皇家之礼,应当敲打敲打。”
这权势挣扎沉浮的名利场里,做就要做半人半鬼的东西,说就要说模棱两可的话。
李浔心中暗讽的一声,又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昨个儿,奴在郊外捡着了一个人,当下便惊疑不定,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长得那么像的人?”
“哦,这倒是有意思了。”皇帝轻哼了一声,实际已经默许了他这样的行为,李浔听得出。
而后话锋一转,复又谈起了烟柳看。“大皇子虽然比太子要争气一些,但现在还难当大任,你是朕最信任的身边人也是聪明的,朕容许你偶尔教导教导大皇子。”
“奴不敢。”李浔又伏地磕了一个头。
不过君臣二人心中自是明了,应当给晏鎏锦吃着苦头,虽然二人对于苦头的定义并不尽相同。
炭盆中炭火燃烧时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将他拉回到了现在。
曾经的储君、如今的废太子,正身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靠坐在墙上。墙壁上的小窗,透着外头一方小小的世界,飘忽的雪花从上坠下,寒风灌了进来。
李浔抬脚起步,又离牢房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