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本就是大晏的储君,倘使他并未在其中干涉,或许那位置也会是李重华的。又或许在发现了晏鎏锦的真实面目之后,也能逼得他成长,拥有分庭抗礼的能力。
或许他不在京都的这段日子里,对方也可以逐渐地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李浔问过许多次李重华想不想为君为王,继承大晏的江山,而这其实并非是一种试探。
浓烈的恨在他的身上存在了太多年,但很少的爱似乎就能将其染白。如今他只想要晏悯死、只想要真相大白、只想要边关安宁了。
再多,似乎也都不必要了。
君主贤德、则天下太平。他相信他的重华能做到。
于是这段日子他又将自己所筹划的一切重整了一遍,只等证据确凿、还玉龙关一个公道。
更往后的事情……更往后的事情他便没有再想。
李浔在意李重华,但也随时都做好了放弃李重华。
一个鲜活的人,自是不必和一个已死之人在一起。
所谓一世,早便藏在了滋生一世的一时中,关于其他,不必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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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声惊雷,震得李浔从回忆当中抽身,他又搓了搓被染得滚烫的小瓷罐,而后藏到了袖中。
起身将窗子打开,让夹着湿气的风与雨洒进来,他觉得才稍稍盖住了几分身上的热。
漫无目的地站了一会儿,他抽出了客栈准备的笔墨纸砚,磨好墨之后提笔准备写些什么。
但只落下阿娘二字笔就悬停在了半空。
想写他又下了江南、想写雨水湿寒、想写又嗅见了客栈中甜腻的糖香……想写很多,但是都不能写。
山水迢迢带不回京都,可烧掉只怕思念暗寄,拖住了阿爹阿娘妹妹走往轮回的路。
于是他写:
【阿娘,
自离京都已半旬有余,不知重华现下如何,若尘埃落定,必将他带去玉龙关给你、阿爹、落落见一面。】
如往常的许多次一样,没能写多少。
李浔拈着这张纸引了火,而后起身找了个铜盆丢入其中,看着纸张慢慢地被火吞噬,又吐出轻飘飘的灰烬。
和李重华在一起,其实他给到的的并不多,却还是希望他的家人能够知晓。
故而盛元七年到如今,关于李重华的,是他唯一烧了过去的信。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短短的,下一章是长长的。
第107章 【肆】殁
入眉州比李浔想象的还要困难,他不欲引起太多的事端耽搁事情,但是曹瓦一直带着他们在眉州边界上绕圈圈,每每都会以各种微不足道而又离奇的理由来拖延时间,距离京都已三旬有余。
早先的猜想也终于落到了实处,确实是有人刻意将他们调出的京都。
至于那人到底是不是晏悯,还有待商榷。
原本李浔还能沉得住气跟曹瓦周旋,只是某日半夜热毒发作无法入眠,却教他听见了些什么。
“难不成是四皇子继位?但……四皇子尚且年幼啊。”
“哟,淑妃那个可还没死呢,人头没落地,就总还是可以出现变故的。”
“也是,也是。”
“旁的我都不关心,就是陛下退位了,你我又应当如何自处啊?这……李浔这阉人的事儿,咱是办还不办?”
“嘶€€€€你说的也是,你我在京都之外,若是错过了新帝上位,那往后的日子……”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
李浔倚在听了个大概,手指被他捏得咔咔作响。
晏悯退位?滑天下之大稽。
一个爱极了权势地位的人又怎么会轻易退位,背后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不管继位的是晏鎏锦还是四皇子,于远在江南地界的他、于在京都的李重华都是不利。
竟又是有人反手将了他一军了。
倒也算是有意思。
他抬着腿转身离去,落下的每一步都是极轻,如尘埃落入土壤里,不见生息。
没多久就到了司内的厢房,他长敲三下、短敲三下之后径直推门进了去。
司内披散着头发,身上的道袍也未理的整齐,此刻正垂首摆弄着手里的药囊,听见他进来之后抬头看了过来,眼中夹着几分迷茫、模样甚是乖巧。
和李浔第一次见到司内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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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浔捡到司内是他提刀屠了药谷、将子卯从玉龙关带出来的那一年冬天。
彼时司内不着一缕地被扔在了雪地里,浑身被雪埋着冻得青紫,眼中尽是迷茫,答话的时候也十分呆滞,已经没有什么人气了。
他本是不打算管的,但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又心软了。
因为他恍惚之间看见了当年爬回玉龙关的自己,那时若不是子卯将他捡了回去,或许他也就那样狼狈不堪地死在了故土。故而再看到这般模样的司内,也很难狠得下心。
将人从雪堆里翻出来的时候,李浔才发现他没有男根也不是女子,竟是个天阉。
大抵这就是被丢弃的原因,他猜想。
于是他把司内带回了京都。
从那时到现在,已有好些年。
关于司内为什么叫司内。
他只记得是某日靠在树荫下翻书,阳光透过枝桠与树叶斑驳地投在纸页上,散成了几个光斑,他择了两个拼在一起,那就成了司内的名。
身上的伤病养得差不多了,李浔才发现司内似乎与常人不大一样,不会哭、不会笑,哪怕是身上哪处疼了伤了也只是呆滞地看着,从不主动地说,非得等他们发现了不可。
起初以为是怕生,而后才晓得对方生来就是如此迟钝,像是黄泉路走一遭,魂魄丢了一些,喜怒哀乐也没能带着往生。
事已至此,也不能再将人给丢回去了。
索性那时他已经是司礼监掌印,拿到的俸禄再多添一双碗筷也不是什么问题。
相处的日子久了,才发现司内虽不懂得哭、不明白笑,但又极会模仿他人的哭和笑。学着子卯的时候,嘴角的弧度都几乎一致,这是一种旁人难敌的天赋。
他像是一面镜子,镜中无我、皆是他物。
了解到了这一点之后,李浔便开始教司内为人处事,给他填一些大多数人都会有的情绪,以及情绪产生时的反应,当然还有更多……子卯虽然武功俱废,教教司内一些最基本的,也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在两人的“催促”之下,司内快速地长成了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虽然红尘万千正常人,活得或许都不如司内自在。
偶尔他也会自唾教了司内那些东西,但他终究算不上是一个活着的人,倘使不教会那些,待他死去司内又该如何自处呢?
总不能,再被丢弃一次吧。
司内懂得了怎么学,有时就会自个儿看些、学些奇怪的东西,师父这两个字也不知他是看了哪些书学到的,某日用膳到了一半,冷不丁就对着他喊了出来。
他与子卯叔俱是一惊,后来想了想,也没什么大碍,索性就让司内这么叫着了。
从那时,一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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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嗯。”李浔吐出了一口浊气,走上前帮对方将散开的领口提了一下。“别跟巫朝学这些不着调的。”看了几眼又觉得不对劲。“你这身衣服是他的吧,大了些。”
司内自个儿觉不出不对劲,“是他的,他帮我收拾包袱的时候,硬塞进来的。”
“他……”李浔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说了其实司内也不一定会懂。
转念一想又认为对方跟着巫朝也不错。即使巫朝再不着调,也到底是药谷的继承人,与其跟着他将命悬在刀尖上过尔虞我诈的生活,不如归隐药谷悠然自得。
“他怎么了?”司内理着自己的衣服,又还要抬头看着他。
“没怎么。”
“喔。”像是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司内对着他很是狡黠地笑了一下。“师父,我不会让巫朝说你的坏话的,他怕我。”
在外人面前的时候,司内是心狠手辣的东厂督主、是祸国殃民的阉人佞臣,在自家人面前,司内就还是当初他捡到的那个司内,懵懂、纯真。
李浔笑了一下,“你又怎知他是怕你的?”
司内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是知道。”最后只憋出了这么一句。
“好好,你知道。”他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压压正在窜动的热毒。“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
也没再就此多说,饮了几口他拉回了正事上。“晏悯退位了。”
“什么?”司内猛地站了起来,显然也是不相信这是晏悯能做出来的事情。“怎的就突然退位了?为何你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自然是有人从中作梗了。”他抬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曹瓦等人也是这几日才收到的消息,此事发生应当不久。
“也必将让京都风云动荡,你我应当早日借口回京,也好趁早掌握局势。”
“师父所言极是,那我们……”司内将道袍拉紧,做好了即刻启程的准备。“连夜赶回京都?”
李浔垂眸沉吟片刻,“莫慌,曹瓦那边还需……”话说到一半,他忽而听见了窗外传来了清脆的鸟鸣,三长三短又急急地催了几声。
这是他与暗卫之间设好的交流方式。
他心下一紧,大步走着一把推开了窗口,探出了半个头左右瞥了几眼之后对着空中挥了挥手。
而后一个一身烟灰色的暗卫从某个屋脊后飘出,宛若一缕轻烟般吹进了厢房当中。暗卫站稳之后即刻单膝跪地,也不等他问,就直接开口道:“老爷,出事了。”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李浔霎时便在脑中将可能发生的事儿想了千万种,但听到暗卫吐出了前三个字时,还是脚下不稳。
“子卯叔被入朝的南夷将军抓去,囚在马厩中鞭打了几日,身受重伤难愈,却还未被救出……”
他踉跄着退了几步,有些脱力地扶住了窗柩,体内本就暗发的热毒越发地不受控制,开始在他的筋脉当中乱窜,每一块儿皮肉都烧得又麻又疼,最后彻底压制不住,眼前霎时昏黑,呕出了一口鲜血,玉兰香瞬间漫满了整间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