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柴源进在殿下对李重华行了一个大礼,面上还是带着商人不出错的笑,几分谄媚、几分精明。
晏淮清垂眸看着殿下跪着匍匐的人,心中未能有太大的波澜,然而也不打算和颜悦色地让对方起身。
约莫过了半盏茶,他才迟迟地开口道:“免礼。”
“陛下越发有帝王威严了。”柴源进扶了一下自己的帽子,“龙到底是龙,非€€蛇能比拟。”
这句话说得有意思,不知是在奉承他,还是在讥讽他、威胁他。彼时太平街檐下躲雨时,两人交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他能这么快地坐上此位,也确有柴源进及其背后之人的功劳在其中,所以这番话不得不让他多想。
“世人到底是凡人之眼,€€蛇与龙齐飞于云雾之间,安能辨其是何物?”他的手藏在案下,轻轻地转动着戴在手腕上的银镶玉的镯子,感受那玉兰花纹在指腹擦动时的痒。“何况,是€€蛇是龙,于凡人而言又有何区别呢?柴掌柜觉得凡人之躯可以抵挡€€蛇之力吗?”
跪在殿下的柴源进一愣,忽地大笑了起来,最后笑到半伏着身子,只能撑着自己的腿。
“陛下如今……倒是有几分九千岁之姿啊!”说着,印了一下眼角笑出的泪。“让草民恍惚了一阵。”
晏淮清蜷了蜷指头。
对方这番话,听着也像是在讥讽他、威胁他,毕竟他曾经实实在在地做过“大佞臣”李浔的“狗”。
果然与虎谋皮,总是让人不得安稳的。
也不知今日来此所谓何事,不过他不得做那个先开口问话的人,以免落入下风。
“看不出柴掌柜还挺念旧情的。”他干脆就学着李浔的模样哼笑了一声,“只可惜你的九千岁已死于牢中。”
“陛下哪里的话,陛下是大晏的王、是真龙天子,陛下做出的决定,哪里能由草民说可惜不可惜的。”柴源进说着,从自己的袖口中掏出了一个小的檀香漆盒。“今日斗胆求见陛下,是为这宝贝而来。”
语罢,他慢慢地打开了那个漆盒,里头赫然摆放着一颗圆润的红色剌子,如凝住的鸡血般艳红,竟然是看不出一点瑕疵。
晏淮清的眸光微闪,等着柴源进的后话。
“草民还记得陛下最爱的就是这红色的剌子了。”话说到这里,柴源进做出了一副回忆往昔的神情。“且不说那个€€蛇戒指,就是那套送给雍和公主的首饰,也是镶嵌着红剌子的。”笑了一声,又道:“这不,瞧见了更好的宝贝,就给陛下送来了。”
晏淮清面上的表情倏地变得难看了一些。
他是买下了那套首饰不错,但柴源进又是从哪里知道他把那首饰送给了泠河的?
难道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他?
“哟哟哟,您瞧瞧草民这张嘴,总是管不住多说。”柴源进拍了拍自己的唇,发出了几道闷闷的响声。“还望陛下不嫌弃,能收下了这个宝贝。”一边说,一边双手举着跪走向高位上的晏淮清。
“放下即可。”晏淮清喝止住了对方,又垂眸看向了自己的手腕。
银泛着柔和的白光,玉散着温润之气,与柴源进手中的剌子全然不同。
“朕还有奏折要批,你先退下吧。”
柴源进一愣,最后还是放在了殿中,哈哈笑了几声后就告了退。
等对方彻底离开之后,他才走了下去,又站在漆盒旁边垂眸盯了很久才俯身去拿。
打开之后立刻就散出了一股发腻的香气,而红色的剌子透出的光又让人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像是当初在《密诡簿》中看到的那个朱砂眼睛一般。
晏淮清砰的一声合上了。
轻声念了一句。“终究是虺蛇、€€蛇都想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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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正是日头最足的时候,驿站内却不少的士卒摔了碗,开始大喊大叫了起来,怒火似乎要将破烂不堪的房顶给震翻,此番吸引了不少周围百姓的注意。
“刘恩呢?把刘恩给我叫过来!”
“那个姓刘的通判,好歹毒的心!”
一人一句都点名道姓刘恩,让一种围观的百姓开始议论纷纷。
怒吼声越来越大,几乎有人再不来,就要掀翻整个甬州城的架势,但是还是没人来。
“老爷,要是刘恩真的来了怎么办?”念生拿着一根木棍梆梆地敲着发出声响,还能抽空和李浔搭话。
李浔靠在破窗旁边,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来不来都不要紧,只是找个由头发作而已。“
甬州本就地小兵马少,上一个管兵马的甬州总督是晏鎏锦的人,晏鎏锦起兵谋反之后,甬州的不少兵马都被带了走,如今已是兵力空虚。而此时正处大晏新帝上位之时,京都尚且混乱,哪里有人能够管得了甬州的事儿。
换言之,他现在想做什么,都没人拦得住。
至于朝中文武百官改如何做评,便无关痛痒了,毕竟甬州巡抚李桥坏事做尽,怎么能不算好事一桩呢?
约莫一炷香后,驿站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然而还不见任何一个官员的身影。
他对着念生抬了抬下颌。
“好嘞,老爷且看我。”念生把袖子撸上去,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后握紧了那个破木棍,作愤怒之态一脚踢掉了本就摇摇欲坠的门。
“呀€€€€狗官,咱为国出征捉寇,你狗官把我们关在城外晒太阳、带到破院过夜且不说,给我们吃的东西竟然还掺了沙子生了虫?!好大的官威啊!”
“咱拿命来给你们保安稳,你狗官这样看不起咱,还打什么仗,不打了!”
那一脚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念生的嗓门又大,三两句就让围观的百姓知道了他们在愤怒什么。
他的话说完,又有不少士卒砸了手中的陶碗,提起了放在一旁的刀剑。
但还不够,念生打小就游走在市井之间,学了不少跟人说话吵架的本事。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就睁着眼睛开始给自己杜撰身份。
其身世之凄苦、成人之艰难、生活之困顿无不让人唏嘘,又说到家中的老母如何如何,动情之处还号啕大哭,围观的百姓之中也隐隐地传来了啜泣之声。
“狗官,今日非得给我们一个说法不可!”一士卒应声而喊,人人应和。
最后就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念生领着一众士卒,队后还跟着不少的甬州百姓,一路怒气冲冲地去到了巡抚府。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买了一条掌印颜色的(就是红色的)马尾斗鱼,大家觉得叫什么名字好呢?
PS:看到有读者朋友说想看感情线,但是这几章还是会说一下事业这样子的,所以我就标了一个后缀,大家不喜欢剧情的话就方便跳过了。
第126章 【贰拾叁】信(大部分还是剧情)
念生本就人高马大的一个,模样看着就虎,如今手里再握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破木棍,那睁圆环眼的模样,哪里有人敢拦他,何论他的身后还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手里带着的都是真家伙。
巡抚府守门的小厮拦不住,几乎是毫不费力,就教他们给直接闯了进去,后头看热闹的百姓也挤进去不少。
“呸,那狗官人在哪呢?”念生啐了一口。
一众士卒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在巡抚府前院散开,各自去寻找。
李桥没预料到这一点,不晓得他们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事发突然也无人给他通报,此时此刻正抱住新纳的妾你侬我侬。
房门一脚被踹开的时候,他人都还是懵的,含在嘴里的那半颗葡萄,不知是咽还是不咽。
“你……你是何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擅闯巡抚府可是重罪!”等回过了神,李桥就开始破口大骂了起来,“还不快给本巡抚滚出去。”
念生跟座山一样堵在了门口,纹丝不动。“你就是甬州巡抚李桥?”
“正是本官,你既然知道,还不快……”
“哈哈哈,我找的就是你!”念生两三步向前就提起了李桥。
李桥本就瘦弱矮小,这些年被酒色亏空了身子,丝毫不是十五六岁的念生的对手。
“啊啊啊€€€€”斜卧在榻上的美娇娘现在才反应过来,开始高声尖叫,然而并无人管顾她,念生只是将李桥半拖半提地带走了。
将人给拖到了前院也还不解气,念生左右看了看,直接将人给绑在了一块儿高立的假山石上面。此刻日头正胜、红日高悬,直直地照了下来灼伤人,李桥被绑着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虚汗,里衣被浸湿贴在身上。
念生左右看了看,发现人群里没有李浔,于是起了些小心思。
他握住木棍的手紧了紧,迅速攒足了力道,高高举起一下就砸在了李桥的身上,但又算准了的,不会让这厮受重伤死过去。
李桥的身子立刻躬了起来。“哎哟哎哟啊……”
有了第一次,那第二下第三下就顺手得多,不多时找着了技巧。
一边打念生心里头一边骂着,让这狗东西欺负他家老爷、轻视他家老爷,现在就要狠狠地教训一波。城门不开、荤腥不够、住处不给,想他家老爷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从前司礼监掌印可是一顶一的大官,如今公子坐上了皇位,他老爷还成为了将军。
他不想做个好人,为人处事向来都是帮亲不帮理。老爷给他们一家吃喝,请先生教他读书写字,虽然他没学成什么东西,可那也是真心对他好的,他知道。他才不管别人怎么样,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这才是真的。
只是念生没本事,只能这样泄泄愤了。
他这一下接着一下的,教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去,难免也引起了百姓的窃窃私语。
恰在此时,原先去着刘桥的士卒也回了来,好些人手中都搀扶着姑娘,林林总总约莫有个六七个。
“啊呀啊呀!”有眼尖的人一下便认出了那些女子的身份。“那不是刘老太家的孙女吗?不是说被那阉人强征去做妾了吗?怎的还在巡抚府啊?”
“可不止,那个女娃娃好像是前几年被带走的桂芬啊!”
“我就是瞧着其他的那几个也是眼熟啊,好像都是说被带走了的,这……这没死啊?”
被绑在假山石上的李桥疼都顾不上了,倏地睁大了眼睛,本就被亏空了身子虚浮瘦弱,这么一下像是眼眶承不住眼睛,要坠出来了一样。“这,这……不是的,这都是误会……”
话当然没让他说完。
“我们跑到了后院儿去,进了一个长满杂草的院子,正以为没人要走的时候,听见枯井下面有声音。”一士卒站出来解释,“原先还以为是这个狗官在躲我们,就搬开枯井上的石头下了去,哪里知道发现了这些女子。”
“那井下臭的不得了,一群姑娘就窝在那里,傻傻愣愣的,人来了也没有什么反应,可怜啊!”
甬州就这么大的地界,认识这些姑娘也多,看着这模样自然是心疼。
“说,你自己说,你都做了些什么!”念生和李浔一起在老妪那里听了个大概,但也没有想到这些姑娘都成了这样的模样,心下也恨,举着木棍抽得越发用力了。“你这狗官,畜生!”一串接着一串骂人的词儿从他的嘴中溜出。
李桥身上绸缎制的里衣被抽成了碎布条,沾血带肉的散发着血腥气,因为受不住这样的痛,嘴角还吐出了血沫来。
他正打算举着木棍再给狠狠一击的时候,被人给喝止住了。
“念生。”
听着这个声音念生一激灵,一下就恢复了清醒,抬起了手又放了下来,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憨笑了两声。“嘿嘿,老爷。”
“无礼!”李浔慢悠悠地从围堵地人群外走了进来,不知是不是脸上的那张木质面具唬住了众人,所到之处皆为他让行。
走到了念生的身边、李桥的跟前,李浔才不慌不忙地补了后半句上去。“怎么如此对待我们的李巡抚啊,实在是太莽撞、太不懂事了。”
对着念生说完,又转向了口吐血沫奄奄一息的李桥,笑意吟吟道:“小孩子不懂事,还请巡抚见谅。”
可李桥又哪里还有力气回答他,早已是喘气都觉得费劲。
“这就是从京都来的贵人老爷,让贵人老爷帮我们做主啊!”人群当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像是找着了主心骨,开始纷纷向这个一身红衣、带着面具的京都“老爷”求公道,呼声高低相掺,像是佛堂前的呓语。
李浔扶了一下面具,大抵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不过他也只是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