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 第129章

李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人生的倔强,发丝也是硬的。

对方的话,其实他没听懂,但回了一句。“布日古德,希望你成为这草原上最自由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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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汉州的时候,李浔写了一封信回京都。

信中他让晏淮清重派一支队伍,来将埋葬在黄沙底下百姓全部挖出,再给他们这些百姓们,都立一个冢,还他们迟来的一个入土为安。

又提议用铜水灌注一个大将军的跪像,放到河边,当作水则像,日后水位有异象,便可凭此观测。

大将军应当为此赎罪的,可到底千百年也还不清。

离开汉州,即将到达浏州地界时,下起了大雪。

李浔觉得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快,似乎与去年落下的第一场雪并没有相隔多久。但把日子细细地数一数,才发现也确实是快一年之前的事情了。

人间恍惚,一年也如一日度。

骑马领兵穿过城中人群喧闹的地方,他忽而听到有一街头卖艺者在唱着诗经中的《采薇》。

此时恰好唱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伸手接了一片飘忽着坠下的雪花,见着它融化在了指尖后,又带着军队继续往京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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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京都城门的时候,他把那个自己亲手雕刻的、粗糙拙劣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其他地方的人认不得他这张脸,但京都的百姓认得,到底他在京都百姓的眼中是已经死人一个了。如今凯旋大喜之事,他也无意多生事端。

他的眼睛在周围扫了扫,却没能见到期待的那个身影,难免觉得有几分空落的。

不过又很快,他被周围百姓欢呼的氛围所感染,藏在面具底下的脸,也不自觉带上了欢欣的笑。

“出征的将军打了胜仗回来!”这个消息早早地就被人传到了京都,又传遍了大街小巷,于是进城门的时候,众人无不夹道欢迎。

-“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

-“这个红衣小将军可真是厉害呀!”

-“太好啦!”

-“英雄,都是我们的英雄!”

欢呼声一声高过一声,更有甚者,开始往他们的怀中塞香囊、果蔬、粮食。

通往城中的路,就这么被围的水泄不通。原本一炷香就可以走完的行程,整整拖了一个时辰之久。

随意找了间客栈梳洗,将赶路的疲惫与尘灰都洗净之后,他直接驭马奔向了宫门。

在东正门门口将无形交给了管理马厩的小太监,随后他独自迈步进了宫,在那悠长的宫道当中慢慢行走着、感受着。

半年多未来,竟生出了几分恍如隔世之感了。

大雪还未飘到京都来,但拂过的风已经是干冷的了,凛冽的风顺着他的领口往里钻,又割在肌肤上。不过他只感受到了疼,没有感受到冷。

宫里和宫外完全是两副光景,此刻还是晌午,却没什么人,寂静无声,只剩下冷清。

这宫道说长也不长,走到乾清宫,也就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日头正高,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却一脸疲惫,靠在宫柱上欲睡不睡。

他轻咳了一声,小太监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浑身一激灵,习惯成自然地擦了擦嘴角,随后才顺着声音的方向就看过来。

“你……”小太监起先还愣了一下,而后才迟迟反应过来。“将,将军……”

“劳驾通报一声,就说我回来复命。”

“诶诶诶,好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推了门进去。

不过等了才一会儿,就出了来,“将军,陛下请您进去。”

他点了点头,推门进了去。

殿中有一股尘土气和潮气,窗子也合得紧紧的,没有烛光得照亮,便更是昏暗,像是很久没得过人气似的,可他知道,晏淮清一定日日以案桌为床。

走到了晏淮清跟前,他撩起了自己的衣摆,就想行个礼。“末将参见陛下,陛下……”

不过还没能真的跪下去,就听见那坐在龙椅上的人说。“免礼。”

他暗自笑了笑,又把衣摆放了下去。

然而起了身之后,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就维持着这样一站一坐的姿势,在昏暗的殿内遥遥对视。

良久,晏淮清才又开了口。“你……这些日子以来如何?”

可是李浔到底如何,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毕竟在回京之前,两人也曾通信几封。

李浔扶着额,无奈地笑了笑,只说:“重华,我有一些想念太平街西街口的酱牛肉面了,陪我去吃一碗可好?”

起先晏淮清没回答,但李浔也不催。

沉默了片刻,高位上的人才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嗯”。

作者有话说:

布日古德说的是:“愿你长命百岁,年年安康!”

第149章 【肆拾伍】泪

天启元年十月初九,晏淮清收到了一封从玉龙关送来的加急快讯。

信中的字迹端正,是他派去调查当年事情真相的密探发回的。

接到手中的时,他隐隐生出了一个想法:这封信可能比以往任何一封都要重要,由是看得很郑重,一字一句的,边看心中还边在默念着。

信的最前面,密探简单地解释了一番消息源自于何€€€€当年在玉龙关苦战中,侥幸活下的大晏士兵,还有几个良知尚存的南夷老人。

“南夷入关……晏悯卖城求荣……以一城换取安宁……南夷皆将大晏百姓称之为人畜,囚于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年大雪、来年大旱,粮食颗粒无收……饥荒……关中百姓饿死无数……瘟疫……啃树皮……易子而食……曝尸于城墙上……”

念到后面,他已是力竭,再撑不起气力继续念下去了。人间惨剧仿佛随着入眼的字词一起,复现在他的脑中。

信中还有言,李浔父亲被斩首后,头颅吊在城墙上示众。

如此,不免让他想到了被锁在暗室中十多年的母后,腐化成一具白骨,却还在供晏悯泄愤。

克制着波涛汹涌的情绪读完,他狠狠地往外吐出了一口气,才发现指尖连带着指甲已经嵌入了掌心的肉当中,他却疼痛不自知。

李浔的欺瞒与利用是不争的事实,可越是了解对方,也就越是理解对方的恨。

因为帝王不仁、因为天子无义,所以失去了自己的双亲、妹妹、朋友,往后十多年如无根的浮萍在世间飘荡,任由这人世的风雨吹打。如此煎熬地活着,人生只剩下了苦痛。

他想,大抵这么多年,恨已经成为了李浔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而他都做过些什么呢?

晏淮清不轻怠自己所受过的欺骗,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对于这些真相的不屑,这无异于又在对方溃败的伤口中剜了一刀。

时至今日,他也终于肯承认自己确实不恨了,连带着那些浅薄、脆弱的愤懑也褪去。

但心绪淡去,竟只剩下疲惫。

窗外一声急风,沉浸在思绪当中的晏淮清被惊醒,他用掌心碾平了手中被自己抓皱的信,细致地折好之后,揣在了怀中。

-

天启元年十月初十,收到信的第二日,李浔领兵班师回朝。

他让朝中的大臣前去迎接,自己则留在了乾清宫当中,处理前一夜未看完的奏折。

晏淮清原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心灰燃尽,再提不起任何气力,去谈着人间情爱了;以为时隔半年之久,再见到那张脸,或许能够做到波澜不惊了。

可是当那个人再站在他的面前,又笑着问他,要不要去西街口吃一碗酱牛肉面的时候、像是从前一样的时候。

已经熄灭的灰烬当中又蹦出了一粒混杂着思念、后怕、担忧的星火,以燎原之势速生,又吞噬掉了他整个人。

这个时候晏淮清才终于肯承认,他做不到就此放手,做不到让彼此断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将翻涌的情绪悉数压了下去,让自己的神色恢复如常,而后应下了对方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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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喂,很久没见着您来了,这些日子都忙着发财呢?”李叔瞧见了李浔一惊,“最近过得咋样呀?”往旁边一瞥,看见晏淮清后,又是愣了下。“您也很久没来了,瞧着好像变了些。”

太平街熙熙攘攘人太多,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营生,得了空就聊聊京都中发生的大事儿、聊聊高门贵族的秘辛龌龊,不得空,便该忙什么是什么。

属于九千岁的这张脸,认得的人多,认不得的也多。耽误伤害不到这些百姓切实利益的时候,其实也得不了那么多的关注。

李叔在这太平街的西街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揉着面、煮着汤,记住最多的,还是常来他这里光顾得客人,其他的无需他去在意。

所以他对李浔最大的印象,还是那个满脸阴郁、浑身是伤,坐在角落里独自吃面,后来又发达了的少年。

而对于晏淮清,什么皇帝不皇帝、什么权贵不权贵,他也都不知道,只是晓得上半年的时候,这个满身贵气的公子常来光顾。

他不了解那些阴谋诡计,他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

李浔笑着应承,把晏淮清拉到一张空桌子上坐下。“是,很久没来了,出了趟远门,今儿个才回来。”

“哟,刚回来就来我家吃面,那我今天得多给你舀两勺牛肉。”李叔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等着哈,李叔给你俩做面去。”

大锅的盖一打开,热腾腾的白气就带着香味冒了出来,扑了人满身又散开,勾的路过的人驻足停留。

李浔洗了洗杯子,又拎着刚灌满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给晏淮清。

“回来的时候浏州下了一场大雪,我瞧着这天气,京都大抵也要入冬了。”

看见对方把热茶捧在了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他满意地笑了,于是支起手撑下巴,偏着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

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时,还是那样一副威严模样,如今身在市井之间,不近人情就褪去了不少,似乎又变回了在掌印府的李重华。

“得加紧时间让人赶制冬衣了。”他说。

晏淮清垂眸没看他,“朕……我已经叫人做好了。”

幻想由此被终止,错觉由此被粉碎。

李重华已经成为了过去,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如今是大晏的天子。

而李浔和晏淮清之间,尚有些不明不白的糊涂账没有算清楚。

“喔,如今由不得我操心了。”李浔应了一声,到隔壁桌拎了半壶冷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那边正在下面的李叔,忽然偏头向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张嘴就问:“我记得还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后生,怎么今儿个他没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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