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卯像是不信他,又看向了晏淮清,直到得到了一个摇头,才彻底地放下了心。
“你没受伤就好。”子卯敲了敲那破烂的书皮,意有所指地说:“只是也不要再伤了别人的心。”不过他向来不对李浔的感情多置喙。也只是点到为止。
李浔拉过了晏淮清的手,故意地在子卯面前晃了晃,但没说话。
再聊了一会儿,等院中的小太监将熬好的药端了进来,他们也就起身告退了。
走出寝殿,两人才发现外边儿已是乌云密布,厚厚的云层像是蘸了墨,或许轻轻一碰就能挤出倾盆的大雨来。
十月的雨不比仲夏时节,落在身上叫人又痛又冷,沾上了雨水,也就等同于沾上了风寒,洗再多的热水澡、喝再多的姜汤也不管用。
“嗨呀,又要下雨了。”李浔往腹中吸了一口凉气,身上的热被压下不少。
“我去让小太监拿把伞来。”晏淮清道。
却被李浔拦了下来。“有我在,无需伞也不会叫你淋着雨。”
语罢,他横手揽住了晏淮清的腰,将人拥入怀中后足尖一借力,跃上了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
忽地凉风起,裹着湿气寒气往人的身上砸,两人的衣摆吹得哗哗作响。
晏淮清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模模糊糊之间,却在高处将整个皇宫看了个大概。
一堵比一堵更高的墙、一扇比一扇更重的门、圈着一块又一块的地,身处此处的人就像被困在了这里,穷极一生只为寻找一个出口。
但他有李浔,而李浔从不循规蹈矩,所以带着他直接逃离。
作者有话说:
又迟到了,心虚。
但是发现这是长长长的一章,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第153章 【肆拾玖】石(韩元嘉战场故事)
日暮西山,又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附近的村落在余晖之中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炊烟卷过干枯的枝桠,又往四周散开。
韩元嘉带着自己的兵躲在地窖里,借着窖口木板的缝隙,看着外头炊烟飘散的场景。
他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饼,这饼刚做出来的时候是松软的,带在身上放久之后就会变得干硬,咬一口还会往下掉渣。
庆幸不是夏天,否则难吃会变成不能吃。
吃了两口,地窖连接的小地道钻出了一个士卒,走到他身边压低着声音说:“指挥使,西边儿又打了一架。”
韩元嘉嚼着饼看过去。“怎么样?战况如何?”
“杀了十多个南夷的兵,没有伤亡。”
“好好好。”他满意地点头,“都记上,让他们都把小指砍了收起来,带回京都之后去讨赏。”
他一万人拖住南夷大王子耶律冲的二十万人,已有几月之久,这是韩元嘉长到这个年岁想都没有想过的一件事情,若是事成,合该他回去之后多讨些赏。
那士卒“诶诶诶”应了几声,又顺着地道回去了。
韩元嘉便继续啃自己的掉渣饼,只是没吃几口,地道里又钻出了一个人,这人穿了条淡青色的汝裙,赫然就是大晏女子的打扮,手中还拎着几坛酒。
她悄声地走到了韩元嘉的身边,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嘿!”
韩元嘉虎躯一震,“哎哟。”嘴里的饼掉了半口,看清楚来人之后才又吐出了一口气。“是你啊,慧秀姑娘。”
刘惠秀是她从南夷刀下救下的一个姑娘,长得清秀,性子又活泼,有不少的地道都是她帮着一起挖的,不时也会做些热乎的吃食来送给他们,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
“韩将军,你胆子可真小啊!哈哈哈哈€€€€”女子撑着地窖的泥壁大笑,塞了一坛酒给了韩元嘉。
他接了下来,又反驳道:“这个档口,真是随便一下都会被吓住,得时时提防着南夷人。”又问:“可是外边儿又有什么消息吗?”
“不是。”刘慧秀拎着酒坛摇头摆脑的,“我是来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不在这里留了。”
韩元嘉饼也不继续吃了,“啊?你要走了,走去哪里?”
“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刘慧秀勾起指头开始细数,“想去李太白说的天姥山,又想去世人都在寻的蓬莱,看看能不能有运气见到蓬莱仙子杨贵妃,或是去海上瀛洲、方丈,亦或者去寻访桃花源……总之哪里都能去的。”
“你不若先把大晏逛遍了,这些倒是容易些。”韩元嘉不懂刘慧秀的心思,他只知道那些地儿都是诗文里记载的,大多是诗人们做的浪漫的梦,算不得真的。
刘慧秀大手一挥,“逛,当然要逛,但是这并不冲突。所以我明日就走,早日启程。”
韩元嘉又咬了一口饼,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干嚼了几口之后,闷闷地说:“其实你一女子独身在外还是很危险的,何况如今也不是什么太平的年代,待在家中与家人在一块儿不是很好吗?独身一人终究是不合……”
“韩将军,你别给我胡扯这些,我没学过什么《女诫》《内训》,我也不爱听。”刘慧秀扯掉酒坛子的塞子,往嘴中灌了几口。“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男诫》《男训》,怎得就偏生我们女子要学?”
韩元嘉也跟着一起喝,只是对刘慧秀问的话实在答不上了,就含糊着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祖宗之法……”
“呸!”刘慧秀啐了一口,“我就要说不认这些,反正千百年后我也成为了别人的老祖宗,所以我的话也要听,我的法也不能变。”
“你……”韩元嘉知道自己一向笨嘴拙舌。当初和李浔在一起的时候就总被说到哑口无言,现如今面对着刘慧秀还是说不过,气闷之下灌了好几口酒。“算了,我不说了。”
“你是不应该对我说这些。”刘慧秀说。
两人这样就着掉渣的饼干喝了一会儿,酒气上头之后才又融洽了一些。
刘慧秀半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打了一个嗝就忽而开口问:“韩将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来吗?”
“为什么?”韩元嘉确实想知道,她一女子独身一人在外,实在不常见,也不符合礼法。
“我爹为了钱,把我嫁给了一个老得快死的员外做小妾,人是快死了,心思还活络着,我是他抬进门的第二十八个,前面的都被他玩死了,包括我的亲姐姐。”
“我没逃,跟着进了门。”说到这里,刘慧秀笑了一下,颇有几分狡黠。“新婚之夜,我一刀把他给宰了,宰了他之后我才逃的。”
“就这么一路逃命着逃命着就来到了这里。”刘慧秀又说,“其实也不算是逃命吧,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在那里待了,又宰了人,又离了家,一箭双雕!”
韩元嘉喝酒的动作一顿,心中暗暗地思量了一下才说:“你逃是应该的。”到了此等地步了,确实该逃。
刘惠秀反驳道:“不止是我逃是应该的,很多人都该逃。”
“很多人的父母都与你的父母一般耶?”韩元嘉是真不懂,他所见倒没有如此极端的。
刘慧秀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觉得非得是我这样的,才算是不好,才应该要逃吗?”又说:“很多你不以为意的路,其实都是绝路。”
“韩将军,你年纪轻轻就做了大晏的将军,你爹娘肯定很以你为傲吧。”
韩元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父族母族皆在朝为官,若与祖上相比,还是做得不够好。”
“祖上都是做官的,那不就是大富大贵之家吗?你又是个男子,方方面面都不会让你走上绝路的,可我不一样,可我们不一样。”刘慧秀说这些的时候,也没有记恨,也没有不满,她只是在说而已。
“你有很多路可以走,有很多路可以选,但我们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路。”
“我就算不嫁给那个员外,到了年岁也一定会被嫁给其他人,但谁能保证我嫁给其他人就能过得好了?他没有玩死过二十多个女子就不会折磨我了?而且嫁给谁还由不得我说了算,要由我家缺了什么说了算。”
“韩将军,天姥、蓬莱、瀛洲、方丈、桃源其实都是属于你们男人的,而属于我们的只是那一亩地、一间房、一口锅,我说要去找,其实已经犯了大错了。”
“可既然我生下来就是一种错,那我又为什么不错到底呢?”
韩元嘉往后退了半步,背顶在地窖的泥墙上,几粒泥沙坠在了他的头上。
他看着面前的刘慧秀,忽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彼时站在城墙上的雍和公主。彼时公主眼含泪光,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被锁在深宫中、为什么迈出一步都算是错。
他还记得,雍和公主的腰间别了一个糖人。
那糖人散发着低廉的甜,和他们平日里吃的有着天壤之别。在火把的照映下,它染上了如灼日般暖而耀眼的光。
可糖人就只是糖人,那时红日也早已西落。
而且公主那些其实都不是他应该听、应该看、应该想的,他要做的只是奉陛下之命,将公主带回宫中。可公主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剑,自刎在了城墙上。
想到这里,韩元嘉浑身一颤,不自觉地握住了身侧的剑,总觉得上头似乎漫出了让人无法接受的血腥气。
“我……”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哦,大抵你从前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所以不知道说什么也正常。”刘慧秀很是善解人意。“不过你问了的话,我就还是会原原本本的把这些话告诉你的。”
刘慧秀非常坦率,她的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想说的话即使知道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还是会继续说。
可他说这些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怨念,甚至提及到那个把她姐姐杀害的员外,也没有展露出太多的恨意。
好像日子其实就是这样的日子、人世间也就是这样的人世间、过去了的事情也就是这样过去了。她接受了这一切,也学会了不在意这一切,所以恨也就没有了。
只是韩元嘉久久都没有说出话来,眼前的刘慧秀和彼时自刎于城墙上的雍和公主,不断地在他眼前交错。
她们都说自己无路可走。
“喝啊,你怎么不喝呢?”刘慧秀俯过身来扒了一下他酒坛的坛口,眼见这里面还有一半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韩将军,你这是养鱼呢!喝喝喝,快点喝,赶明儿你想再和我喝,都没机会了。”
正好不知道说什么,韩元嘉就应着对方的心意,开始大口地往嘴里灌。这酒和京都的相比差了些,不够香醇,吞下的时候烧脖子,却又胜在喝得痛快。
刘慧秀与他一边喝一边聊,没再说从前的那些事儿,只讲她在逃命途中都见过什么,活灵活现地说出来,胜过许多说书先生。
夜深之时,两人才算是喝得差不多,刘惠秀又给韩元嘉送了个礼。
是一素布缝制的袋子,没绣什么花样,一动,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响。
“韩将军,这里头都是我捡来的石头,走到一个新的地方就捡一个。你要打仗,没办法跟我一样游山玩水,我把这些给你,你就当作也去过了。”
刘惠秀直接塞到了韩元嘉怀里,也不给他推脱的机会,又道:“不过这也是望梅止渴,所以祝你能活着,真正地去看这些山水。”
韩元嘉垂眸看向怀中的那袋石头,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于是刘惠秀就继续说:“好了,韩将军,酒就喝到这里,我明儿一早就走,多谢你那时救了我,咱们有缘再见吧!”
“我……”韩元嘉觉得自己想要说什么,不过又是没说出来,所以最后只是也挥了挥手。“慧秀姑娘,你多保重。”
刘慧秀对他笑了一笑,眉眼弯弯,弯腰提起了那几个空的酒坛子。“将军也保重,平安!”
说完,就又钻进了地道,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韩元嘉的眼前。
人走了、入了夜,也是该到睡的时候了。
闭着眼靠着墙,韩元嘉晃晃悠悠往梦里走,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在想€€€€他可能真的做错了。
即使并无此意,却也真真实实地,当了一回杀死公主的刽子手。
作者有话说:
还是想要写一下他们的故事,虽然和主线和主角可能没有特别特别大的关系。
第154章 【伍拾】捉(韩元嘉战场故事)
司内跟着韩元嘉的兵,钻入了弯弯曲曲的地道,绕了续酒才到了地窖,而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羽林左卫亲军指挥使韩元嘉,坐靠在泥墙上呼呼大睡,周身还漫着一股未散开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