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 第148章

“嗯。”李浔低应了声,“这里是他们剥皮的地方,不少的人都气绝于此。”

也不知道是不是活剥。

“上次来的时候派人找过一遍了,倒也没有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不过可以再找找看。”一边说,他一遍拈着那半截蜡烛走动。

昏黄的烛光扑闪着打在墙上,蜡油往下滴,发出难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两人各自寻了一会儿,李浔甚至忍着嫌恶抬手触碰沾满了血垢的墙,试图去摸出些不一样的纹路来,但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他准备俯下身子去看看桌子底下可有藏着些什么时,那边的晏淮清忽然喊了他一声。

“李浔。”

“怎得了?重华可是又发现了什么?”他抬着步子走了过去。

“也不算是特殊。”晏淮清指向了挂在墙上的斧凿,“你且看这个。”

边说,似乎还打算曲指敲上去,李浔眼疾手快地将那手裹到了掌心。“别碰,很脏,这东西,你说便是。”

晏淮清一愣,却没有多问,而是继续往下说,“这些个斧凿不是大晏的样式,更像是前朝淬炼的,这个凿子最是明显。”

“嗯?”李浔闻言俯身凑近了些,去细细地看那东西。

他的阿爹是个猎户、阿娘是屠妇,所以刀具斧凿其实他也见过不少,只是幼时的记忆毕竟太久远了,再是出了玉龙关便再也没碰过这些东西,加之玉龙关是大晏边境,和其他国土的多少会有些交流,所以用的东西很多都不纯,不是大晏统一的官制,所以早先没瞧出这些斧凿的特别之处。

如今看来,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的,这凿子大小都有,琳琅满目挂了一排,不过柄都做的很细长,柄尾雕了两圈木纹,凿头也修长,做得很轻巧、很风雅。

然而大晏的开国皇帝乃平民出身,做过农夫、做过匠人,因此大晏的器具会更偏实用,凿头粗扁锋利,木柄也圆润可握。

“确实如此。”李浔点了点头,笑着看着身边的人。“重华真厉害,比我眼尖得多。”

晏淮清回了一个笑,解释道:“民间可能已经销毁,但宫中还留有一些前朝的物什,这些东西我曾经见过,便能看得出来。”

“那也厉害。”

晏淮清抬起手,用手背盖了一下嘴,静了一会儿才继续说:“纵使民间有不少私营的冶铁所,但仍旧在官府的监管下,能产出这样的东西,再一次代表了幕后之人的身份不简单。”

起码不是联合勾结几个官员如此轻易。

聊完这些,他们手中的半截蜡烛也见了底,眼看那烛光就快要烧到手了。

李浔私心里不想晏淮清在无光的时候待在这里,总觉得阴邪不干净,怕对方身上沾染上些什么,于是说:“我们先走,回到了宫中再细谈此事,得细捋。”

“好。”晏淮清点头。

于是两人踩熄了蜡烛,沿着通道原路返回了地上。

原先李浔是打算就此将人带回宫中的,只是路过的太平街时,晏淮清又不愿直接回去了。

“我想去一趟长井坡。”晏淮清扯了下李浔的袖子,“想去看看李胜怎么样了,记得上次见他,过得很艰难。”

“重华心善。”李浔笑了下,却也没阻拦,脚下的步子一转,便抱着人跃到了另外一个屋脊上。

血红色的衣袍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晕在了夜色里,可一滴血坠入了墨色中,并不能引起他人的注意。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两人就到了李胜的住处。还是老的地方,被遮挡着身体,只能他们瞧见院儿里的人,院儿里的人瞧不见他们。

小院儿相较上次变得空荡了许多,角落处还有不少枯败了的野草,昭示着小院的主人今年有多么繁忙,收拾的时间也没有。

这个时辰也还不算迟,京都没入睡的百姓多的是,李胜家也不例外。

不过就李胜老母的寝间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其他地方都是黑黢黢的,料想是因为没银钱,舍不得。

院中飘出了阵阵的苦药味,药味越来越浓,却不见人。

在屋脊上待了半盏茶,两人终于听见了些动静。不一会儿,小厨房里就传出了脚步声,也不知是不是怕摔,每一步都踩得很慢很重。

他们顺着看去,隐约看见了一个人影摸着黑走出来,走到厨房门口时,才接着淡淡的月色看清了几分李胜的脸€€€€又瘦又疲,两颊和眼窝都凹下去了许多,头发枯黄蓬杂。

不知被什么拌了一脚,只听得李胜“哎哟”了一声,接着他就往前踉跄了几步,而后砰地一下跪在了地上,整个院儿似乎都震了震,手里那碗乌黑的药倒是端得稳稳当当,没有撒。

跪了一小会儿,李胜将药碗放在了一旁,撑着墙壁想要站起来,但站到一半又软软地坐了下去,如此重复尝试了好几遍,还是没成功。

随后那李胜也像是自暴自弃了,拖着自己的腿转了个身子,干脆就坐在了地上。蹬直双腿后,他慢慢地用手打圈揉着膝盖。

到这里还算是无事,可揉着揉着,院中忽然就传来了细微的啜泣,竟是那李胜捂着膝盖哭了起来。眼泪如串珠般滴滴滚下,顺着消瘦的脸颊砸在地上。

他哭得越来越厉害,却不敢发出声音,狠咬着自己的下唇抽搐落泪,双手如痉挛般揪着洗得发白又薄薄的冬衣。

哭了好一会儿,他抹了把泪看向放在一旁的药,三九寒冬之际,什么热乎的东西都会很快变凉,眼见着上头冒的氤氲热气不见了,李胜也不哭了,立刻撑着身子端着药站了起来,往前走第一步时,还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浔与晏淮清二人在檐上看得也不好受,像是哽了什么东西,吞不下吐不出的。

看人往那唯一亮着烛光的屋内走了,李浔翻身落到了院子里,翻遍了袖子和怀中,最后掏出了几两看不出身份的银子,放在了院里的那口盖着盖的大缸上。

重回屋脊,他们对视一眼,却默契地什么话都没说。

又坐了一会儿,准备回宫时,晏淮清说他想下地走走,李浔没问,应承着将人带到了地面。

只是走了没多久,却被人叫住了。

第170章 【陆拾陆】衣

李胜在后头一路小跑,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巷中不停地荡,一边跑还一边喊着。

“等等,您二位等等!”

“我知道银子是您二位放的,请等等,我有话要说!”

“千岁,九千岁!我知道是您,小人有话要说,小人有话要说。”

听到了最后一句,他二人对视一眼,才停下了脚步。

几息后,李胜就跑到了他们的跟前,因着瘦弱了许多,这么几步路也要了他不少的气力,整个人撑在墙上大喘气,额上冒出了一些冷汗。

“追,追上了。”

晏淮清看了一眼李浔,率先开口。“那银子你无需介怀,你还在云锦阁时领我看过东西,只当是我给你的迟来的赏钱。”

那银子还在李胜的手中捧着,干柴的手抓得又紧又松。“不行的,这钱我……”李胜听了这话,还是想伸手往前塞回给他们。

让李浔给挡了回去,“不做不必要的清高,你家中还有卧病在床的老母,饿死事大。你心里是知道的,这些银钱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可以让你母子二人过个暖和的冬天。”

他知道这话说得不动听,但或许是最管用的。

如此,李胜就不说话了,悬在空中的手晃荡了几下,还是抓了银子手了回去。

李浔本意也不是教人为难自轻,于是移开了话题。“你刚说有事儿要说,是什么?”这话说出后,他自个儿琢磨了一下,又问:“我记得你在云锦阁做事,怎么就不继续做了?”

兴许是觉得他这口吻有几分咄咄逼人之嫌,晏淮清躲着李胜拍了下他的手,帮着找补道:“你若是信我们,可以把想说的话都说说,若是有苦衷也没关系,回去罢,天寒地冻的,你母亲还等着你。”

李胜脱力般靠在了被冷气冻成了坚冰的墙上,揪着自己发白、单薄的领口大喘了几口气。

他二人也不急,就那么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李胜才回过了神,嗫嚅着开口。“是我自己不做的,不是掌柜辞退的我。”

知晓这是在寻一个话口,二人也就没有打断,任由李胜随心地继续说。

“我早就知道的,掌柜他们不太对劲,我见着太多次了。”语焉不详,却击垮了说话的人自己。李胜浑身抖了几下,靠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又捂着自己的脸开始低泣。

这一次,发出了声音。

他哭得动情、哭得发麻、哭得浑身抽搐,额上脖颈上都是暴起的青筋,大张着嘴嚎啕,鼻涕口水眼泪一起往下滑,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涨红了。

哭了一阵,他用手擤了一把清鼻涕甩在地上,然后抽搐哽咽着开始说话。“我怕,我是真的怕啊,在云锦阁的时候我就怕,辞了差事我还怕,我就怕柴源进那个老东西弄死我,我死了,我老母谁来照顾啊?”这些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李胜像是要把这些年没流过的泪,都在这一晚上流尽,把不敢发出的声音都在这哭中喊出,把压在心底的恨和怯都宣泄出来。

不过他也没多说,就骂这么一句就够了。

“我在云锦阁当差,偷听到了好多次柴源进和一个男人说话,先是那个香囊,我听见他们说了,其实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当时为了钱,还是昧着良心撺掇着客人买。”

李胜说到这里,觑了晏淮清一眼,是记起了当时这位主逛云锦阁的时候,他当时也心虚纠结。

而后又继续说:“后来卖香囊的母女出事儿了,也就不卖了,京都又出了个神医,那玩意儿彻底不见了影子,我还是庆幸了好一会儿的。原以为还能继续地做下去,多攒些银子,哪里晓得……”

话在这里卡了壳,李胜忽然不说了。

他恢复了些精气神,眼睛滴溜溜地在李浔和晏淮清两人身上转,有些商铺小二的机灵劲儿。

“你是在怕什么?”李浔不过一眼,就看出了这人心中所想,谈不上什么耐烦不耐烦,布衣百姓单是活着就很难,有些自己的考量和担忧也正常。“你怕我?怕你说了我会灭口?还是怕我和柴源进是一伙儿的?毕竟我常光顾云锦阁。”

李胜一下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垂眸看向了地下。“没,没有……”

“你能追出来,又能一眼认出我的身份,说明其实你自己心中是有考量,如今话到嘴边,也不必畏畏缩缩,我答应你便是,不对你做些什么。若是真的想知道,其实胁迫比此刻等你慢吞吞地想开要管用。”

李浔威胁人的时候居多,引诱的时候也总带着些蔑视的味儿,即使是游说也犯不着哄,利益总归比花言巧语好用得多,所以对于李胜这样受了惊吓、深陷梦魇的人来说,这些话还是带着几分狠辣的。

听完后,晏淮清无奈摇头,还是帮人补了些话。“你莫怕。”说着,他从腰间取下了一块儿羊脂玉。“这个你收着,你就当是我们用钱财换了你的消息,银货两讫,日后你不欠我们,我们不欠你,也没有对你做什么的理由。”

李浔的话是没说错的,李胜追出来的时候其实就是打算坦白的,奈何被吓久了、吓怕了,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话到了嘴边又被长久的惊惧给弄的憋了回去,眼下就是要一个口子,让他能顺利地说出来。

那羊脂玉悬在半空,月色黯淡也能瞧出成色上好。李胜盯着瞧了一会儿,将玉给推了回去,而后举起手中的银子晃了晃,说:“银钱已经给我了。”

口子被撕开,后面也就顺理成章了。

“每过几日,我就要给我娘抓药,但有味药材供得紧,每日能卖的不多,只能赶早去抢,可偏偏又寅时才能送到。柴源进那狗玩意儿不许我们当差的时候往外走,我就动了小心思,给茅房后墙拆了个洞出来,借着出恭的由头溜出去买药。

“那一日我忙得狠了人累昏了头,回到家才发现买的药留在了店里,于是赶忙回去,钻着洞进了店。怕被人发现就没敢点灯,抹黑走路也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稀里糊涂地进到了一间暗室中。

“我是又惊又惧啊,着急想出去却越走越不对劲,最后走到了一空旷的地,看见里头的东西后,差点没给我吓尿了!”

李胜说到这里哆哆嗦嗦,脸色也苍白了许多。

“那里,那里头竟然……竟然挂着三件衣服,其中有两件是龙袍啊!!!柴源进是要翻了天了,他要造反啊!我还怎么敢留,怎么敢跟他一起做事!”

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百姓而言,造反已经是顶了天的罪名。

李浔与晏淮清换了个眼神,而后他压着声音,似引诱般问:“这三件衣服,你可还记得都是什么样的么?”

李胜点了点头,“一件雪白雪白的,像是道袍但又不像,总之一层加着一层;一件是咱大晏万岁爷穿的那种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的龙袍;另一件……是玄色的,上头也绣着龙,但那龙缠着一个用金线绣着的大圆饼。我就是个帮工,也不懂绣活,认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金线的大圆饼。

这个形容一说出,李浔脑袋里就出现了一个金乌图腾,他料想是这个没错了。

“我看见之后慌里慌张地开始跑,生怕被柴源进逮到,也还好我命大,真的又稀里糊涂地跑出去了,出去之后,拿了药就蹿回了家。

“我是左思右想,一晚上没睡啊!我想着我进去了肯定会留下痕迹的,柴源进迟早有天会怀疑到我头上,我不敢留,第二天就说我娘离不开人不做了,多一天我都待不了。”

眼见着人又快陷入梦魇了,晏淮清即刻低声安抚道:“好好,多亏了你了。现在已经没事儿了,有我们在,柴源进不能拿你怎么样的,你且放心,好好地照顾你的母亲。”

说着,又将那玉佩塞给了李胜。“这东西你还是收着,典当了银子,带着你娘离开这里,去江南,去柴源进找不到的地方好好地过日子。”他还记得第一次趴在小院儿屋脊上时,李胜与其母亲畅谈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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