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梦还没有完。”而后捡着另外一个空的茶盏,给对方重新满上了一杯。“彩雀飞走之后,梦境变了几变,到了许多年后的今天,天启二年。”
“朕看见母后已成白骨,可她的身上还穿着出嫁时的嫁衣,也看见了伤痕累累的舅父,他被埋在了泥淖之中,他们的身上缠满了纸鸢上的线,动弹不得,呜咽之中跟朕说死有冤情。”
“朕从恍惚之中醒来,一时竟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所以就来找太上皇了。”
他面上的笑没有变淡,手撑在了小几上,微微俯身靠近晏悯。
没有了仰慕、没有了敬畏、也没有了惊惧。
“太上皇以为呢?”
晏悯的脸色很难看,几乎可以与当时晏淮清在冷宫密室时看到的癫狂模样相比,眉头紧皱、横肉狰狞、眼睛发红。
而后又将那一杯新斟上的茶砸了过去。
还是被晏淮清躲过了。
“晏淮清,和李浔那个奴才待久了,竟学了这些不入流的脾性?你可是晏家的人。”晏悯被气得胸膛剧烈起来,还硬撑着淡然。“不过……你身上流了一半魏家的血。”
“你瞧不起魏家?就凭你那个宫女出身的生母,倘若没有魏家的助力,你什么都不是,所以你的皇位,魏家得占一半。”晏淮清不想说这些话,不想妄论出身、不想深谈恩情,可他想要激怒晏悯。
出身是晏悯这一辈子都无法改变的事情,由是最忌惮别人提这些,几乎是在晏淮清说出这些话的一瞬间,他就勃然大怒,想要掀翻小几。
晏淮清早等待着这一时刻,先对方一步,轻轻一抬就将小几与上头滚烫的茶壶砸在了晏悯的身上。
晏悯脾性再大,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滚烫的茶水淋下去,身体颤了几颤,手中什么东西都抓不住,躬身痛呼了起来。
跪坐着的晏淮清立刻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半蹲在了晏悯的身侧,借着大袖的遮盖,把地上的佛珠换了一个。
一字一句道:“朕才是当今天子,由不得你在朕面前放肆。”
而后缓缓起身,扫了扫衣摆处的褶皱,从容不迫地说:“天理昭昭,一切终将会沉冤得雪,朕也会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拭目以待吧,父皇。”
语罢,不再看半躺在地下狼狈的晏悯,步履从容地朝外走去。
当初他以为不可逾越的海、不可跨越的山,竟然只是一个小洼、土坡而已。
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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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坤宁宫的时候,晏淮清才真正地松下了一口气,东暖阁的门大开着,李浔拉了个太师椅没个正形地坐在门槛处,手里拎着个茶壶,料想又是在喝冷茶。
瞧见他之后,瘫软的身子也没有坐直,只笑一声。“哟,陛下回来了?”
晏淮清抿嘴笑了下,走到李浔的跟前,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那茶烫得很,换佛珠的时候只是沾到了些,都被烫红了。
李浔微微蹙眉,“啧,晏悯伤你了?”
他“嗯”了一声,把手中的佛珠递了过去,也不说自己是怎么换的,只是挑了些记忆深刻的对李浔说,“他说我跟你学了些不入流的东西,脾性大了。”
李浔哼笑了一声,在怀中摸着摸着掏出了一个小瓷罐,接着又揽着他的腰肢将他带进了怀里,“想我为他卖命了那么多年,若不是我,他晏悯能过那么多年的悠哉日子?果然是天家无情,人都死了,还要背后诋毁。”
晏淮清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是他无情。”
“是是是,是晏悯无情,重华可是个有心人。”李浔一边笑,一边打开瓷罐为他细致地涂抹药膏。
晏淮清就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环抱着自己、笑着垂首为自己抹药的人。
他一直都知道,那张脸是很好看的,如三月艳丽到糜烂桃红,笑起来时狭长的双眼微眯,若是心情确实愉悦,眼尾便会染上几分绯红,€€丽却不媚俗。可身上的玉兰香气又是那般的淡雅、清新。
实在矛盾。
实在蛊惑人心。
“李浔,我想再种一棵玉兰树,就在这坤宁宫中。”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就说。
“嗯。”李浔合上了瓷罐,“种吧,你想种多少都行,只是这次可别再伐了。”说着,轻吻了一下他的鼻尖。“总得让我看一回花开不是?”
晏淮清眨了眨眼,将脸埋入了李浔的肩窝处。“嗯,不会再伐了,以后都不会了。”
此后玉兰应当亭亭如盖,一年比一年更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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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二年二月初八,沈昂雄伪装成携贺礼入京面圣,带着在上阳找到的人和物进了京都的城门,这是沈氏一脉时隔几十年,再次回到生养他们的故土。
与此同时,晏淮清派去玉龙关的人也将当年晏悯二次卖城的人证物证带回。
而那些记录了晏悯罪证的婢女,也在边映的助力下,被笼络到了他们手中。
时至今日,晏悯之罪已是罄竹难书、百口莫辩,只等判决。
作者有话说:
只是亲了一下鼻子!!!甚至没有亲嘴!!!不许关我!!!
第175章 【柒拾壹】定
公审太上皇,这在大晏的历史中闻所未闻,甚至翻遍史书也没能见到有前人记载。
此消息一传出,如惊雷一般炸响在了京都之中,又仿若野草开始在大晏的国土内疯长,一时之间,甚至引的别处的百姓纷纷进京观审。
晏淮清与李浔二人知晓了此事,还刻意将问审的日子往后拖延了一段时间,为的就是让更多的人能够亲眼见到这一幕。
他们等了十多年的这一幕。
对于京中的变故晏悯却并不知晓,他正沉醉于通神之术,登云阁袅袅香烟日日不断,高耸入云的阁楼,在云烟之间真有几分天上琼楼的飘渺之感,朱砂的腥臭和线香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羽林军闯入登云阁之时,他正闭着双眼,面容陶醉,嘴中喃喃着一些不知名的经文。
听见了嘈杂的声音,便怒斥一声,直到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才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情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正想拿出作为帝王的威严,怎料训练有素的精兵根本就不听他的号令,直接将他擒住。
又想差使登云阁之中的人,哪知千般呼唤之下,竟然没有一人为他站出来。
这个清高自负、自私自利的帝王,在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之中发生了改变,他大势已去,王权已被架空,而他的高傲却蒙蔽住了他的双眼,没能让他像从前的几十年一样看得透彻。
晏悯就这样被挟持出宫,送到了大理寺中,当着黎明百姓的面问审。
于大理寺问审太上皇,符不符合规矩?众人也都不清楚,毕竟史无前例,只是晏淮清想让更多的人亲眼看到这一切罢了。
大理寺威严依旧,衙门大大地打开着,门口守卫着几个人高马大的衙役,可他们却并没有阻挠任何一个想要来围观的百姓。
晏悯即使退位,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性也一直没有改变。一身帝王常服,明黄色的缂丝云锦上是五爪金龙,身上带着浓郁的龙涎香,即使是站在堂下、被众人围观,身上也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之威。
他左右看了一圈,手中握着佛珠,哼笑了一声。“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不过无一人回应他。
半盏茶之后,晏淮清携数宫婢侍卫而来,登于堂上,身上穿的常服竟然与晏悯的并无二样,一时之间晃了众人的神。
而李浔坐在屏风之后,并未展露在众人之前。
晏淮清甫一座上高位,就有一小太监匍匐于地行大礼,领头唱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一跪,围观的文武百官皆跪、大理寺中的衙役仆从也跪、衙署外的黎明百姓更是纷纷下跪。他们匍匐在地,对着坐在高堂之上的年轻帝王,大声唱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唯独站在堂中的晏悯没有任何动作,他的神色难看,手中那串檀香木的佛珠,在滚动之间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响。
不过晏淮清也没有在意,他对着众人微微抬手,沉声道:“平身。”
“谢陛下!”
跪拜的人起身之后,晏淮清抓着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周遭迅速地安静了下来,而后他低声呵斥道:“晏悯,你可知罪?”
晏悯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被压着、站立着,却始终不说话。
而此时此刻,围观之人心中只有一种想法:滑稽,甚是滑稽;怪异,非常怪异。
太上皇立于堂下,当今圣上坐于高堂之上;父被审,而儿在问。
三纲五常、伦理纲常,在此时通通都被打破了,即使众人早有耳闻今日要发生之事,可眼前的这一幕,还是给了围观的百姓不小的冲击。
晏悯不回答,晏淮清就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微微抬手,一旁伺候的小太监,立刻端了一个红漆盘上来,上头是一卷状纸,两个婢女将状纸拉开,竟然横跨了整个审案的大堂,而上头密密麻麻皆是字。
与其说是状纸,不如说是一封檄文。
托着漆盘的小太监向前一步,唱念檄文中的内容道:“太上皇晏悯:乃当世之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狡锋协,好乱乐祸……左柱国魏氏鹰扬,扫除凶逆;续遇南夷,侵国暴民……故遂与悯同谘合谋,扶以称帝,谓其仁治之君……而悯遂承资跋扈,恣行凶忒,割剥元元,残贤害善……听信谗言,虐杀忠臣;剥皮去骨,草菅人命;触情任忒,数次贩城;破棺裸尸,榜楚参并……”
檄文之长,从晏悯的出身,到他如何称帝,再到为帝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其中一一写得清楚。
为了登上帝位残害虐杀手足;为了专权毒杀孝贤皇后、坑杀十万魏家军;为了求得长生之术听信佞臣谗言,数次贩城;为了监视朝中百官、京中百姓将人扒皮去骨制成人皮傀儡;为了通神大成,放任手下之人画制邪阵;为了逃脱洗清罪名,栽赃嫁祸于朝中之臣……其中一一也写得清楚。
小太监的声音又细又高,朗声之下传遍了整个衙署,钻入了每一个围观之人的耳中。
残害手足、毒杀皇后一事或许离百姓太远,但半年之前,京都城中人皮傀儡的异样犹在众人眼前,漫天的腥臭、耷拉的人皮、失控的傀儡、异变的家人……都是一众百姓不可言说的痛。
那时晏鎏锦被推到了人前,人们以为此事已经解决了,如今却旧事重提再次被摆在了明面上,告知众人,曾经他们畏惧的帝王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罪魁祸首,这怎么能教人不愤慨和愕然?
更妄论卖城、坑杀十万魏家军一事,玉龙关的百姓与他们一样不过都是普通百姓,魏家军的士卒又有多少是这普通百姓的儿郎,人总是更能与身边的人、相似的人感同身受。
堂中观审的文武官员面色也不好看,道行浅的已经被气得面红耳赤。
百姓更是不懂得遮掩,一时之间议论纷纷,皆是嘈杂之声。
-“这天下都是他的,为什么他要这样害我们啊!苍天啊!”
-“我的儿啊,我的儿,我以为他死在了战场,哪知他是死在了皇帝手中啊!可怜我的儿为了帮他守天下,满身都是伤啊!”
-“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了皇帝还要要长生,呸!”
……
晏悯站在堂中,眸光沉沉、满身阴郁煞气,他狞笑一声。“好,好,好,竟然敢当众审朕,魏仪君真的是生出了一个好儿子。”
晏淮清眸光一沉,丢下一支令签,“堂前失语,掌嘴!”
“你敢?”晏悯退后半步,死死盯着那个眉眼间并不像自己的儿子。“晏淮清,记住你的身份。”
“动手。”
晏淮清抬手一挥,立于左右的羽林军即刻上前架住了晏悯,晏家唯有太祖皇帝是马背上夺得的天下,故而晏悯并不擅武力,所以被擒住即使想挣扎也到底挣脱不得,一五大三粗的武将立刻上前抬手狠狠地甩了两巴掌。
声音又脆又响,方才的议论之声不见了,衙署内外重新恢复了安静。
太上皇被掌嘴,人间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