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给得足,水很快就烧好,殷峥端着调试好水温的澡盆出来,将皎皎从床上拎起来放入水里。
淋了场冰冷的雨水后乍然接触到水温,皎皎没忍住打了个寒噤,殷峥连忙触了下他的额头,沉沉的目光里有着难言的担忧。
“爸爸不担心。”坐在澡盆里的皎皎见爸爸担心,就捏着自己肚子上的肉肉给爸爸看:“皎皎身体棒,不担心。”说着仰头向爸爸露出一个湿漉漉的笑容。
殷峥沉默着没作声,动作轻柔快速地给皎皎洗着澡,暗红的血色不断从他宽阔厚实的背脊上晕开,顺着衣服上的水渍滴落在地。
坐在澡盆里像是一颗大号糯米团子的皎皎突然动了动小鼻子,皱着鼻头四处嗅了嗅,视线就落在了爸爸肩膀处晕染开来的血色上。
皎皎愣了一下,当即眼眶一红,挣扎着从澡盆里爬起来,一头撞进爸爸怀里,小手死死地抓着殷峥的衣服,红着眼眶抿着唇一个劲地掉眼泪。
殷峥眉头紧蹙,心里闷疼得厉害。
“爸爸喝,喝苦苦的药。”哭了会的皎皎仰头看着爸爸,稚嫩的嗓音里还带着不明显的哭腔。
流血了要喝苦苦的药才会好!
殷峥低头看着他,指腹轻触他发红的眼角,嗓音低哑道:“好,喝药。”
“皎皎有糖,都给爸爸,爸爸不怕苦苦的药。”
“嗯,不怕。”
皎皎这才展露笑颜,烛光将他含着水汽的一双眼映得闪闪发亮,殷峥看着他,心脏一阵紧缩的疼。
有那么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曾丢下过他!
夜晚的这场雨下了很久,直到翌日下午雨才堪堪停歇。
随着一声“死人了!!!”的撕心裂肺喊声,整个李家村瞬间喧哗起来。
“死人了!死人了!死了好多人!”吴氏惊恐地跑回家,对闪了腰正坐在屋里抽旱烟的殷大柱说。
“瞎咧咧些啥,什么死人了?”殷大柱敲了敲旱烟头,皱眉道。
“村口,村口死了好多人,血都流成河了!”吴氏颤颤巍巍的坐下来,眼神里满是惊恐。
见她这幅模样,殷大柱抽旱烟的动作一顿:“真死人了?”
吴氏点了点头,殷大柱眼里满是惊骇。
横阳镇上,衙役快速跑向官衙:“大人,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李家村死人了!”
“不就是死人嘛,作何如此慌张。”
“死了有三四十人!”
“什么?!!”
听见外面的喧哗,殷峥淡定地待在屋里没出去,若问什么原因?殷峥看了眼端着小板凳坐在他面前,抱着碗拿着羹匙、板着一张小肉脸要喂他吃药的皎皎。
殷峥沉默地抗拒,然而这个抗拒没坚持多久,就败在了皎皎板着的小脸上,他妥协地低下头喝过皎皎喂来的药。
见爸爸乖乖喝药了,皎皎才松了一口气,不再是先前板着小脸的模样,抿唇笑得可爱。
躺在床上透过门窗看见这一幕的谢殊玉很是不解,这么一小碗药一口喝了就是,为何要用羹匙一勺一勺的喂?
喂就算了,因为坐在凳子上的皎皎实在太矮的缘故,每喂一勺,躺在躺椅上的殷峥还得费力往下低头才能喝到药,这不是更劳累了吗?
这喂药的意义何在?
想着这些的谢殊玉低头喝着手里的药,被药汤映照出来的眼里藏着些许惊疑之色。
两江官员派来屠戮这些有可能见过他,或者藏匿他的村民的人,虽说不是高手,却也是私兵里的个中好手,殷峥能仅凭一人将他们全部杀了,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更不可能是一个在地里刨食的农家人。
苦腥味从嘴里泛开,喝完药的谢殊玉将药碗放在一旁,瞥了眼窗外,就见皎皎正举着小手喂爸爸吃饴糖。
昨日新伤叠旧伤,现在还发着热的谢殊玉:“……?!”
说好的以后喝药都给他一颗糖的呢?
明明他才是受伤更重的那个,而且还发热了!
这小孩竟说好话来哄他!
也许是发热头脑昏沉的原因,谢殊玉心里莫名泛起了酸意,压下了心头的惊疑,却不觉有点委屈。
察觉到不对劲的皎皎回头就对上了谢殊玉的视线,谢殊玉嗖的一下收回视线撇过头去不看他。
皎皎疑惑地歪歪头,想不明白的他挠了挠头,端着碗从小凳子上下来,噔噔噔跑进屋仰着白嫩的小脸问:“叔叔,你不高兴吗?”
谢殊玉冷冽的嗓音因为发热带上了点微哑:“没有。”
“明明就有。”
“没有。”
“皎皎都看出来啦!”
“你看错了!”
“是吗?”皎皎怀疑地抿了抿唇,决定还是跟从自己的直觉,从兜兜里掏了两块饴糖,走上前踮着脚放在谢殊玉手里:“叔叔吃糖。”
谢殊玉余光瞥了眼手上琥珀样的糖块,心情莫名好上了那么点。
村口的事随着官差的到来越闹越大,屋内的三人对此毫无反应,殷峥是一向如此,皎皎是要照顾家里的两个伤患,谢殊玉是早有安排。
昨日那一场大雨将所有痕迹清洗得干干净净,找不到任何线索的官衙拿捏不住要不要上报时,骑马赶到的齐小将军拦住了他们,并解释这事是他和随从所为。
这群人是匪,昨夜要劫杀李家村,被他遇上了就给解决了。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县衙依齐小将军的意将此案结了。
齐祖清后来查看了一翻这些人的尸体,心里不禁暗暗咂舌,以刀口来看皆是一人所为,也不知道谢大哥他是从哪找来的人,身手未免也太过厉害了点。
想着齐祖清心里跃跃欲试起来,等以后回京就求谢大哥让自己和这人好好切磋切磋。
解决了这件事后,齐祖清在横阳镇滞留了几天,又去李家村转悠了两天,都未见谢大哥联系自己,便明白谢大哥估摸着没有想见他的意思。
他眼睛一转,找了个人假扮成谢大哥的样子,在某个深夜一行人骑上马掩掩藏藏地往龙谷城赶去。
谢殊玉也确实没有想见他的意思,只要齐祖清在横阳镇露过面,两江官员定会觉得他跟着齐祖清去了龙谷城,就算不觉得他会去龙谷成,也会猜测他是否已经从其他路赶往京城,绝不会想到他并不着急将手上的账本送往京城,还滞留在这里。
损失了不少人手,再加上账本极有可能已经在被送回京城的路上,他们此时根本顾及不上李家村,再加上昨晚的事被闹大,他们大概不会再向李家村动手。
那么于他来说,呆在李家村养伤就是个极佳的选择,而且他心里对殷峥存疑,以他的性子断然是要留下来探个究竟的。
第146章
谢殊玉躺在香樟树下,午后的日光穿过树冠落在身上,往日恼人的蝉鸣今年好似安静了几分,微风拂过,无端惬意。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稚嫩的读书声传来,他抬眼望向一旁端坐在新打的案桌前的皎皎,树影摇动后投下的光斑落在皎皎脸上,撞进那双漆黑的眼瞳,剔透明亮,像是采珠人从海里采上来足够传世的珠宝,通体无一丝杂质,漂亮得堪比星辰。
“叔叔?”察觉到他视线的皎皎扭头疑惑地看过来。
偷看被发现的谢殊玉眉眼不惊,抬手招了招,嗓音低冽:“过来。”
闻言,皎皎放下书跑过去,抬着小短腿就往躺椅上爬。
这个躺椅是殷峥做给皎皎的,有三尺宽,五尺长,足够皎皎在上面打滚玩儿。
只是谢殊玉总爱和皎皎抢这个躺椅,皎皎又每次都抢不过他。
每到这时,坐在一旁的殷峥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从躺椅上提溜起来,将皎皎抱上去。
后来他就趁殷峥不在或者在灶房忙活的时候,伸手将皎皎抱下来,换自己躺上去。
小小一团的皎皎争不过,就气呼呼地迈着小短腿跑去灶房找爸爸告状,然后接下来几天他喝得药都苦得人肺管子疼。
没想到这殷峥还会玩阴的,居然往他药里放黄莲?!
脸都被苦青的谢殊玉乖觉了许多,至少殷峥在家的时候他不会往皎皎躺椅上躺。
那个躺椅他虽然能勉强躺上去,但一双大长腿有一半支在外面,躺着其实也不是特别舒服,但他就是莫名想看皎皎气呼呼的模样,并且为此乐此不疲。
爬不上去的皎皎手一伸:“叔叔抱!”
“娇气。”谢殊玉说着,俯身将皎皎抱上躺椅,皎皎十分熟练地往前挤了挤侧躺进他怀里。
小小软软的一团挤进怀里,谢殊玉心下都软了几分。
他捏了捏皎皎肉肉的脸:“今日怎不和你爹爹去镇上?”
皎皎鼓了鼓腮帮:“爸爸说天热,不让皎皎去。”
“你应该叫爹爹。”
“为什么?”
““爹”,父也,“爸”,父也,大雍称父亲都是喊作爹爹,爸爸只是一些地方方言,你若叫爸爸的话,很多人并不知道殷峥是你父亲,说不定还会以为你是你爸爸拐来的小孩,就把他抓去坐牢!”说这话时谢殊玉垂着眼睫,面色认真,气质矜贵清冷,丝毫看不出他正在吓唬小孩。
原是这半个月以来,他一直企图将皎皎叫爸爸的习惯纠正过来,只是一直没成功,难得感到挫败感的他就用上那么点唬人的手段。
慢半拍反应过来的皎皎圆溜溜的眼睛一瞪,忙不迭地道:“改,皎皎改,叫爹爹,不抓爸爸。”
谢殊玉没忍住低笑出声,伸手呼撸了下皎皎毛茸茸的头发。
他待在这里已将近半月,在他身上的伤能走动时,他就出去了一趟,通过暗线将账本送回了京城。
原本他应随着上京,但遇见皎皎和殷峥这对违和又奇特的父子后,他便没那么想回京了,反正以殿下的手段只要账本到手了,也派不上他用场,他便借口伤重未愈,留在了李家村。
他待在这里养伤的这段时间,闲暇时就教皎皎认认字,却没想到皎皎很是聪慧,现下已将千字文背熟,让他过足了当师者的瘾。
侧卧在树下的谢殊玉握着皎皎的小肉手,清冷的眉眼间带了点懒散之意,拿起一旁名为《幼学琼林》的书念道:“混沌初开,乾坤始奠。”
躺在他怀里和他一起看着书的皎皎稚声稚气地跟着念:“混沌初开,乾坤始奠。”
谢殊玉没忍住翘了下嘴角:“气之轻清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气之轻清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
“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
“虹名€€€€[dì dōng],乃天地之淫气;月里蟾蜍是月魄之精光。”
午后的阳光催人昏昏欲睡,念着念着皎皎就趴在谢殊玉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