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寐说:“听清了,怎么了?”
陶楂还是低着头,“你可不可以,装作没听见?”
头顶的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间,陶楂看见林寐校服衣角被门口的风吹得轻轻摆动,陶楂不敢去看林寐的表情,“我害怕。”
眼前的身形晃了晃,接着,林寐的脸出现在陶楂的泪眼朦胧中,对方眼神温和得像春日的湖面,漫天飘飘摇摇的柳絮…
陶楂不得不承认,他很讨厌林寐,可他也早就潜意识里将林寐当做了他的靠山。
两种情感拉扯着陶楂,它们都想要陶楂站在自己那一边。
林寐虽然蹲了下来,可气势微弱的那一方,仍是陶楂,对方问道:“你害怕什么?害怕我会对你不好,害怕分手,还是害怕我会打你?”
陶楂说道:“那些是在一起之后才需要担心的事情,我……我现在是,是害怕跟你在一起。”
他已经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说完后,陶楂看向林寐身后的地方,他不敢看林寐。
他觉得自己太没良心,林寐明明是无辜的。
他该怎么办?林寐要是不喜欢他了,他该怎么办?
少年眼中透露出真实的恐惧,他脸苍白得像秋日的霜,林寐触了下陶楂的手背,冰凉的。
陶楂没有撒谎,他是真的在害怕。
害怕自己的决定对不起幼时的自己,害怕现在的任何决定伤害到林寐,害怕林寐的喜欢只是浮于表面,只是暂时的。他觉得自己不够好,他对任何时期的自己都不满意。
所以他对任何得到都胆战心惊,他第一感觉到的不是欢喜,而是预想的患得患失和不配得感。
“上次就说过,别咬自己,”林寐看了他半天,抬手捏住他下巴往下掰了下,使陶楂牙齿松开了他那被咬得血红的可怜的下唇,“事不过三。”
陶楂回过神来,禁不住咕咕叨叨,“你什么都事不过三……”
林寐手腕懒懒搭在膝盖上,他笑着,眼底是严肃的,“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的吗?”
陶楂看见林寐举起手指,两根。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林寐。
“无缘无故消失,两次,”林寐还是笑着,语气徐徐,“咬嘴巴,两次。”
“咬嘴哪有两……”陶楂正要为自己辩白,话没说完,就想起来之前元宵节第二天早上好像是咬了一次,但那是迫不得已。
“在那种时候,谁能控制住自己?”陶楂争辩道。
林寐静静地看着陶楂不说话,男生从小就是话不多的性格,说好听点儿是高冷,说难听点儿就是闷。他跟关系好的,譬如曹严华,譬如徐序,还能多说几句话,也是因为话少,他的本性反而被遮掩了个七七八八。
尤其是在以成绩论好坏的长辈眼里,在鹦鹉巷更是如此,大家都说,哟,这是个好孩子,比陶楂还好。
但但凡多了解林寐一点儿,就知道他在方方面面都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控制欲,即使对自己也是如此。
他的生活仿佛被安装了既定程序,应该怎么做,做到何种程度,达到怎样的结果,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他到底是坏,表现得谦和又极有容忍度,青春年少,谁又能不为这样的人倾倒。而等上了年纪,自又有更高级别的手段。
陶楂被他看得只觉不自在,硬着头皮犟嘴,“还没在一起呢,你就给我立规矩,是吗?”
听出他声音干涩,林寐把桌子上的水放到陶楂手里,“这不算规矩。”
“那过了三会怎样?”陶楂仰头喝了口水,他的哀哀戚戚被林寐给引得十不见七八,眼睛被泪水打湿过后,亮晶晶的,像漂亮的钻石。
林寐起身,“过了再说。”
嘁。陶楂又在心里狠狠讨厌林寐。
..
母猫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小猫也可以代为照顾,陶楂买了一袋冲泡的羊奶粉准备连着医药费一起结账时,林寐快他一步把钱付了。
“我也有钱。”陶楂吸了吸鼻子,说道。
林寐收了手机,带着陶楂朝外面走,“先回家。”
回家的路上,陶楂跟向莹商量过后,打算把两只小奶猫先养在他以前一楼的房间,房间是空的没人使用,只要不放出来,向莹也就是安全的。等母猫出院后,陶楂再打算在后院给这一家做一个小房子,让它们暂时有个遮风挡雨的住所。
跳下自行车。
“我会很快给你答复,”陶楂站在院子里,对林寐说道,“我尽量很快。”
说完后,陶楂转身匆匆进了屋。
陶楂有自己的考量。
.
没顾得上洗漱,陶楂到家后先将两只小猫用注射器给喂了羊奶,将房间里的垫子又点上了两层,这是他第一次养这么小的东西,虽然不能养很久,但陶楂还是很重视的。
他表现得很正常,自己在厨房吃了晚饭,跟爸爸妈妈说了晚安,洗漱过后,上楼回到房间。
外头有很多虫子在吟鸣,少年坐在地板上,靠着床尾,一页一页翻着自己的日记本。
没有天天写,但日记本里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场景,都历历在目。厚厚的一本还剩下三分之一没有用完。
[五岁,7.26:同桌小胖说他全家要移民去美国,我好舍不得他,但他嘲笑我是个土包子,他赶紧去美国吧,死胖子。]
[五岁,10.1:今天和爸爸一起陪妈妈去了游乐园,排队的时候,有人嫌我妈妈走得慢,我后来悄悄踩掉了他的鞋跟,哼哼。]
[五岁,1.27:奶奶一个人吃饭好可怜。]
[七岁,8.21:邻居搬来了一个哥哥,比我只大一岁,长得真好看,他会跟我成为朋友吗?(但是他好像不是很想要理我。]
[七岁,12.23:林寐成绩比我好,我下次一定考过他。]
[八岁,6.18:又没考过林寐……]
[八岁,9.7:林寐邀请我一起去学校,我拒绝了,哈哈,我已经不想和他做朋友了。]
[八岁,11.18:我感冒了,林寐给了我一个橘子,好酸。]
…
[十三岁,6.1:拜托拜托千万不要让我跟林寐在同一所初中。]
[十三岁,6.10:老天爷你没有心!]
[十四岁,2.10:外面好厚的雪,我看见林寐在院子里堆了一个大雪人,定个闹钟,趁大家都睡了就去给他推倒。]
[十五岁,4.13:我讨厌林寐,他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阴影。]
[十六岁,5.22:为什么大家不能像称赞林寐一样称赞我?因为我不够优秀,还是因为我家里没有他家有钱?]
[十七岁:林寐去死。]
写日记的陶楂在慢慢长大,从小时候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幼稚之语,逐渐变得阴郁和消沉。
陶楂一页一页地数了,被他讨厌得出现在日记本里的人足有百人之多。
在这些人里面,林寐出现次数最多,描写也最细致。
越到后面,林寐出现得更频繁。他在陶楂的生活中出现的次数越多,在陶楂的脑海中出现的次数就会更多,占据日记本的大半部分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陶楂最讨厌林寐,毕竟恨是一种比爱更要持久的感情。
而当爱和恨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便是天崩地也裂的时刻。
陶楂将日记本放在身旁的地板上,他抱着膝盖发着呆,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下决定。
“明明讨厌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坚持下去呢?”陶楂捂住眼睛,“喜欢的人……讨厌的人,为什么偏偏都是林寐呢?”
他觉得是谁都可以,只要不是林寐。可不是林寐,他又谁都不想要。
陶楂觉得这是因为林寐表现得太好了,林寐但凡能坏一些,就像萧余或者孟自在那样,他也不会喜欢林寐。
那么好,太讨厌了。陶楂捂着眼睛又低泣起来。
他一开始只是坐在地板上,后来慢慢地倒了下去,烦得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又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
到凌晨四点多,陶楂才逐渐有了困意,在困倦中,他想将决定权交到林寐手上。
因为他觉得,他应该告诉林寐。
因为陶楂也想要知道,在发现了自己是如此阴暗和不堪之后,林寐还会不会喜欢他。
不喜欢了,也没关系,不喜欢他,很正常的。
..
即使已经有了想法,陶楂依旧没有立即实施,他仍在踌躇和犹豫。
这个决定无异于赌博,赌赢了,一切好说,赌输了,他跟林寐可能连朋友没法继续做下去。
并且,输的概率远远大于赢。
一想到林寐可能会因为生气而再也不喜欢自己了,陶楂就连日记本都不敢再打开。
失去林寐这件事情,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得很。无异于世界末日来临。
不管是讨厌还是喜欢,陶楂不可否认,林寐已经深深扎根于他的生活,他的人生,他的心里。悄无声息的。
如同催命似的,平时感觉迟缓的时间在这一次流动变得飞快。
一直到高考结束,陶楂才回过神来,他意识到,不能再拖了,他躲不开也躲不掉。
高考刚结束的那几日,林寐经常早上出门参加同学老师的各种约饭,到晚上很晚才回家。
陶楂只正面撞上过他一次,林寐走近想跟他说话,陶楂却忙不迭地跑掉了。
不够了解陶楂的话,可能会觉得他太烦人太矫情,为什么总是犹豫不决,为什么总是逃避,为什么总是有事要憋在心里。
但林寐不是不够了解,他深谙陶楂的心理,所以也深谙陶楂纠结的痛苦。
他愿意给陶楂时间。
拖到无法再拖,是在高考后两个礼拜。
这天也正好是陶楂的生日,他的十八岁生日。
陶楂比班里好些同学要早一些时间成年。因为他是早产,在家里比别的小朋友多养了大半年才送进学校念书。就这样,他看起来也还是要比同龄人稚嫩,看起来脆弱易折。
向莹和陶大行照例出门工作,但都提前跟陶楂打过招呼,他们会早一点下班回家,给陶楂过生日。虽然给不了像林寐那样在五星级酒店举行的成人礼,可蛋糕和礼物,一定会有。他们也一定会在。
陶楂想笑,但笑不太出来。
因为林寐昨晚在微信上面说要来找他吃早饭。
好些天没见了。
还没见到,陶楂的心跳已经快得无法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