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道16左可以落地,东方751。”
江听然随后告诉了他们五边航向和塔台频率。和经验丰富的管制交流,可以节省很多精力,帮焦头烂额的机组缓解不少压力。
绕了一大圈,终于回到了熟悉的机场上空。准备降落前,程向黎告知了乘务组飞机的状态,让她们做好快速撤离的准备。
交代完这些,程向黎集中注意开始降落。
客舱里一片沉寂,大家都在做同一件事。亲人、伴侣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有人向上帝祷告,有人互相安慰,也有人什么都不做,静坐在位置上等待落地。
随着驾驶舱的高度提示,飞机逐渐接近跑道。早在跑道两侧待命多时的救援车辆立刻闪烁着警灯,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警笛混合着引擎的鸣响,在最大功率的自动刹车下,飞机成功减速到滑行速度,停在了应急停机位上。
“太好了程哥,我们回来了。”徐升搓了搓手心里的汗,激动得都顾不上称呼了。
程向黎也松了口气。虽然单发起落是他们每年都要练的科目,但是此刻,带着身后三百多人和一台受损的发动机,他还是能清楚感受到手里操作杆的重量。
其实在飞机横滚和意识到发动机会起火爆炸的时候,程向黎好几次都以为自己会失败。
消防车还在外面喷洒降温,客舱里,乘务组也在做撤离的相关事宜。
程向黎回复完机务的话,拍了拍徐升的肩:“今天做得很好,辛苦了。”
“是大家齐心协力,一起配合得好。”舱里还在录音,徐升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也多亏了两位机长帮忙。”程向黎的注意力还放在乘客身上,简单地说了声感谢,打开客舱广播,下达了快速离机的指示,要求乘客听从指挥,不要携带行李,稍后公司会安排新的航班,让他们重新登机。
乘务组日复一日的训练,就是为了在紧急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疏散乘客。
两分钟后,程向黎接到撤离完成的通知,从走出驾驶舱里走出来:“怎么样,有人受伤吗?”
“没有。”乘务长桑雨彤答道,“就是有几个乘客撤离的时候情绪比较激动,被安全员看着送下去了。”
“今天多谢你们了。”程向黎朝其他乘务人员点了下头,“你们先下去清点人数,乘务长和我再留下来检查一遍。”
虽然这种程度的事故还不足以成为英雄事迹,但乘务组里几个年轻的小姑娘看他,眼神里已经充满了崇拜。
“程机长你今天真的……”
“不是重要的事情下去再说。”程向黎打断了她,开始履行作为机长的最后一项职责,从头到尾检查每一排座位,每一个卫生间。
“程机长,地面人数清点完了,一共287名乘客,7名乘务人员,两位安全员,就差我们了。”桑雨彤接到电话,跑过来通知程向黎。
“好,我们走。”程向黎朝他们挥了挥手,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来到了搭好舷梯的出口处。
B787的舱门离地大约有五米高,站在这个高度,可以清楚俯视整个平坦的机场。
走出舱门的瞬间,大风吹起了他的领带。程向黎抬手压住领带末端,看到了挂着泡沫的左侧发动机,上面还有一些被冲淡的粉色血痕。
“快看快看!这是我们的机长!”还没有离开的最后一批乘客看到他站在舷梯上,纷纷激动地举起手机。
虽然知道隔得很远拍不清什么,但程向黎还是下意识整理好了表情,把复杂的情绪藏了起来。
起飞时遇到事故返航,如何安置旅客、重新安排飞机,机场和公司都有一套完整的应对程序,无需程向黎操心。
而事故起因和处理流程中,只要没有犯原则性错误,还会由他们继续执行飞行任务。
坐上车后,程向黎拿出手机,看到了无数的微信、邮件和头条推送。
信息时代就是这样,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迅速传开。程向黎看着五花八门的消息,一时有些无从下手。
突然,他在置顶聊天里看到了宋喻明名字旁的小红点。
【落地了吗?】宋喻明只问了四个字,却在所有消息中一下抓住了程向黎的注意。
程向黎顾不上一旁的同事、领导,直接给他打去了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两人默契地保持了几秒沉默,最后还是宋喻明先开口,迟疑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喻明,我没事,”程向黎咬了下嘴唇,“起飞时发动机撞到了鸟,现在已经落地了。”
“你在哪儿?”宋喻明当然知道飞机安全降落了,他此刻关心的是程向黎。
“我在机场,等公司重新安排飞机继续送客。”程向黎把手机贴得很近,“你在哪儿看到的消息?没吓到吧?”
“龙江机场出什么事故,都是送到我们医院抢救的,你说呢?”
宋喻明担心的事情很多,他担心程向黎会因为这件事接受调查,担心程向黎的心理状态,可程向黎却不能一一为他解答。
“对不起,喻明。”程向黎看了眼身边的同事,“我现在没法和你聊太多,不过你别担心,真的只是一个很小的事故,我们连Mayday都没用上。”
“你还想用最高级别求救信号?”宋喻明生气地反问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向黎咯噔了一下,“喻明,相信我,真的没事。等我从荷兰回来,请你吃饭好不好?”
“……”宋喻明站在走廊里,扶着手边的栏杆,抽抽噎噎地吸了口气。
他明明知道自己要的不是这些。
程向黎听着手机里沉默的呼吸声,哑然地攥紧了手机。
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在模拟机上练了这么多次,教自己怎么冷静下来控制飞机,怎么做机长广播安抚旅客,却唯独没有告诉自己怎么在飞机降落后,和亲人朋友报平安。
半晌,还是宋喻明先开口:“阿姨知道这件事了吗?”
“没有,她平时不太关注民航圈,反正人没事,等她问了我再说。”
“好吧,你自己把握。”宋喻明低头看了眼时间,“我要准备手术了。”
“手术顺利。”程向黎搜肠刮肚,想尽了所有话安慰他,“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你放心。”
宋喻明说了声“知道了”,挂断电话,抱着双臂缓缓蹲在了地上。
宋喻明一直相信,飞机是世界上最先进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但他怎么都想不到,这百万分之一的概率竟然会发生自己身边。
更让他意外的是,作为一个从医七年、抢救过无数意外的医生,听到程向黎的飞机故障后,竟然会慌成这样。
“罪魁祸首”杭文萱跟在后面走了出来,蹲在他身边:“宋老师,你还好吗?要做术前准备了。”
“没事。”宋喻明抓了抓头发,从地上站起来。
就像程向黎保证的一样,宋喻明觉得自己也不应该有下一次。
无论发生什么,和程向黎的关系如何,自己都应该是更冷静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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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发生这种事故并非人愿,而且在此情况下成功返航,无人员伤亡,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接待室里,缓过神来的旅客又开始抱怨,也有不少人受到了惊吓,打算推迟行程,改天再出发。
另一边,程向黎也收到了公司的调查邮件,回公司做了个汇报,抽血验尿。
回想起整个处理流程,程向黎自认为问心无愧,等调查结果出来也不会受到停飞处罚。不过,考核通过是一回事,在两位考官心里留了多少印象分,又要另当别论了。
四小时后,经过一番休整,244名乘客重新登机,飞机于下午六点离开龙江机场,经过机组四人的轮换和11小时的飞行,顺利降落在了荷兰史基浦机场。
程向黎的手机设有双时钟模式,落地后完成全部流程,到酒店已经是当地时间凌晨,北京时间早上6点多。
程向黎收到了飞机故障的初步判断。在自己的年度考核上遭遇百万分之一的险情,两个极小概率事件撞在一起,也很快传遍了整个公司。
按照之前方健的提醒,今天中午要请两位机长吃顿饭,但在经历了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插曲后,程向黎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了。
他想,副部长的职位,谁喜欢就拿去吧。反正自己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个得过且过、不求上进的人。
他不想要权利,也不想成为英雄,只想做个普通的机长,守护好乘客和家人就足够了。
算算时间,应该到宋喻明起床的时候了。程向黎刷开酒店房门,都没来得及换衣服,就顶着漫漫困意,给他打了第二通电话。
宋喻明那边,不是刚睡醒,而是彻夜未眠。
昨天下午,做完小祥的第三次植皮手术,宋喻明陷入了身体上疲惫和精神上亢奋的矛盾状态。
因为知道程向黎后天早上回来,他就和同事商量换了个夜班。
混乱和矛盾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晚上,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达到了极点。
宋喻明烦躁地脱掉了白大褂,在医院的凉亭里连抽了好几根烟。但这次连烟都不起作用了,就连他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不安什么。
当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冷静,相信现代科技、相信程向黎的技术、相信医疗救援效率时,反而感受到了更汹涌的后怕。
宋喻明生活到现在,还未真正意义上失去过什么,父母双全、身体健康,家里兄弟姐妹五人,也是和和睦睦,没有商人家庭勾心斗角的算计。
但在这一天时间里,他感受到了太多东西。
他体会到了当时只有13岁的程向黎,猝然失去父亲的痛苦;也明白了医闹那天,为什么对方只是掏出一根针管,就能让程向黎冒出那么多糟糕的联想。
早上六点多,他再次接到了程向黎从荷兰打来的电话。电话接通后,两人又是互相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口,异口同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宋喻明愣了一下,就听手机里传来了程向黎温柔的声音:“你和我道歉做什么?”
“我……”宋喻明扭捏地停顿了一下,“昨天中午,我是不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宋喻明越想越后悔,觉得作为医生,应该第一时间关注程向黎的心理健康,而不是哭哭啼啼地给他增加压力。
“没有,”程向黎轻轻笑了声,“能有人这样关心我,我很开心。”
“那你又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感觉,昨天好像没有把你安慰好。”
“你不用安慰我。”宋喻明赶忙道,“我经历的意外可比你多了。”
程向黎听到他轻松的语气,感觉心里好受了很多:“那就好。”
“你还是明天早上回来?”
“对,不过应该要先去一趟公司。”
“回哪个家?”
“当然是你家了。我不是说要请你吃饭吗?”程向黎拿起手机,面朝窗户,坐在18楼高层的沙发上,看着阿姆斯特丹郊区夜晚的星空,“你不会嫌一顿饭不够吧?”
“当然不会,只要你平安回来,请我吃什么都行。”宋喻明站在外科大楼的窗前,看太阳升起,一点点越过微波粼粼的龙江。
虽然隔着七千多公里、六小时的时差,看着不同的风景,两人心里却在想同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很久没在连载期间有这么多收藏了,感谢大家的支持~希望写这篇能稍微让大家了解一点有关民航和烧伤科这两个不常见领域的知识。
第39章 意见分歧
驾驶舱录音已经提取出来了,程向黎从荷兰回来后,在公司休息了一会,又去参加了一次调查会。
回到宋喻明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程向黎打开家门,敏锐地发现家里似乎有一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