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隐川掀起衣摆,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跪下去时,他盘膝而坐,泰然自若。
师无为一愣,陆隐川丝毫不给面子,无疑是当众打他的脸。有人嗤笑出声,他脸上一片火|辣。
“陆隐川,我好歹也教导过你两年,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如今自知在劫难逃,破罐子破摔,连尊师重道这四个字都不会了吗?还是说你自以为身在九尊之内,就能目无法度,草芥人命,视他人为蝼蚁?”
师无为压下心头怒意,趁机借题发挥,引出陆隐川的罪行。他说的慷慨激昂,痛心疾首,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陆隐川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向一旁的云棠。她今日换了一身青绿色长裙,头戴珠花华翠,对师无为的审判毫无反应,坐在一旁细品谢道义送来的茶。
对于这个亲娘,陆隐川的心情是复杂的。
师无为再一次被无视,沙包大的拳头砸在棉花上,心里别提多郁闷。他恨恨地咬牙,面上还得装的深明大义。
“陆隐川,我既然敢把你送上戒律台,就是对你的罪行有所了解。破厄剑尊这个身份不过是个外表光鲜的遮掩,你这些年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亏得天衍宗对你悉心教导,怎知你人面兽心!”
师无为愤慨道:“你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多少宗门毁于你手?就连谢陵你都不放过,他可是你的徒弟,你怎可轻薄凌|辱,杀他泄愤?你简直丧心病狂,枉为人师!你……”
师无为激昂陈词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他剩下的话一哽,全都卡住了。
乐呵呵看戏的众人被这突兀的声音吸引过去,入定的陆隐川也有了反应,目光落在谢陵身上。
谢陵掩唇咳嗽不止,手边是打翻的茶碗。他刚才听见了什么?天衍宗不仅扣帽子,还扣的如此离谱!
墨流光懒懒地抬了下眼皮,没有要给谢陵解围的意思。
谢陵抖落衣袖上的水珠,在众人的视线中,波澜不惊地扶了扶面具,道:“破厄剑尊盛名在外,虽然吾等远在妖族,但也知道剑尊修的无情道,冷心冷肺,怎会妄动欲念,做出这种荒唐的举动?”
谢陵话语里的质疑不言而明,他目光锐利,直勾勾地盯着师无为,不见畏惧。这老匹夫造谣都造到他头上来了,当真是不要脸。
师无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以前也以为他品性高洁,克己守礼,进退有度,怎料知人知面不知心。”
“是吗?”谢陵语调微扬,看起来并不相信师无为的话,追问道:“你既说他……杀了谢陵,证据何在?何人所见?又是在何时何地?如何动手?”
谢陵之死并不是对付陆隐川的根本,师无为哪里能想到有人会跳出来问的如此详细?不过好在他还是有所准备,早早地从云棠那儿借来当日跟着陆隐川办事的白袍人,他们亲眼所见,自然做不得假,只需要稍微改动一下说辞。
谢陵听着白袍人口述陆隐川欺辱他,废了他的修为,又将他打落悬崖,面具下的脸色很是精彩。他看向陆隐川,似笑非笑道:“没看出来破厄剑尊对自己的徒弟还有这种兴趣?”
陆隐川:“……”
没有做过的事,陆隐川不打算背黑锅。但谢陵有意,他背一背也行。
谢陵坐在妖族的位置上,代表的自然是妖族。
师无为以为是妖族顾念旧情,在意谢陵的颜面,非常乐意挑起妖族的恨意,趁热打铁道:“身为人师,枉顾伦理纲常,对自己的弟子生出邪念,干出这档子腌€€事,实在让人不耻,我天衍宗更是容不下此等败类。故而今日请大家做个见证,将此恶徒除名九尊,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师宗主深明大义,我等深感佩服,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没弄明白。”谢陵不紧不慢地接了师无为的话茬,目光落在人证身上,嘴角带笑。
师无为没由来的心头一跳,只听谢陵问道:“这位道友当日既然亲眼所见谢陵被杀,为何没有出手援助?”
白袍人垂首道:“我修为不敌陆隐川,有心而无力。”
谢陵哦了一声,道:“那就奇了怪了,你不敌陆隐川,陆隐川又如此丧心病狂,你是怎么逃掉的?以他的修为,杀你不过呼吸之间,又何必给自己留着祸患?”
白袍人斟酌了一下,还没开口,谢陵再度紧逼,又道:“你自称看的清清楚楚,那我倒要问问,陆隐川刺了谢陵多少剑?每一剑在什么地方?致命伤又在何处?”
谢陵的追问掷地有声,白袍人对答如流:“三十六剑,招招致命!”
“错,大错特错。”谢陵厉声否决,他目光凶狠地盯着白袍人,骤然起身,道:“陆隐川只刺了谢陵一剑,在左肩,就是擦破了点皮,还是误伤。”
谢陵指着自己的肩膀,此刻在他眼中,坐在高台上的人是夺舍了陆隐川的魔族,并非陆隐川本人。前世他被陆隐川刺了三十六剑,这辈子多了一剑,也只有这一剑是那人动的手。
白袍人诧异地看着谢陵,他们二人各执一词,双方都说的很详细,谁也不肯退让。
师无为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挨千刀的,沉下脸道:“墨流光,管好你的手下,莫要胡搅蛮缠!”
被太阳晒的只想睡觉的墨流光换了个舒服的躺姿,剥了一瓣橘子放在嘴里,散漫道:“谁说他是我的手下?我们才见面,他想做什么跟我没关系,我也管不着。”
师无为一愣,立刻先发制人道:“大胆狂徒,竟敢冒充妖族混进来,你句句为陆隐川辩解,定是他的同党!”
“我不过就是个死而复生的小人物,当日刚好就在现场。”谢陵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褪|去稚嫩,阳光明媚的脸,目光锐利,冷笑道:“要论居心不|良,我哪儿比得上师宗主?”
第三十七章
谢陵露面的时间很巧妙,他没有在师无为污蔑陆隐川时就直接跳出来,而是先把师无为找出来的证人问的哑口无言,在众人的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后,才揭露自己的身份。
三年前的皇朝大赛,他作为一匹难得一见的黑马杀入决赛,大放异彩,在场认识他的人可不少。
随着他的面具揭开,师无为的把戏也就不攻自破,他怒斥陆隐川对谢陵痛下杀手时的义愤填膺和活生生的谢陵比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
堂堂一宗掌门,连事情的原委都没有搞清楚就匆匆审判,实在有失公允。
谢陵都不需要说什么,他光站在这里就是无声的反驳和控诉。
师无为面色大变,四周一片哗然。
除了妖族一脸淡定,其他势力都忍不住伸长脖子看过来。凌玉尘更是啧啧称叹,视线在陆隐川和谢陵之间扫来扫去。
陆隐川不想连累谢陵,谢陵却一心想给他证明清白。他们只顾着考虑对方,全然不在意自己身处险境。
师无为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谢陵会通过妖族进入天衍宗,妖族的云舟那些布控的弟子根本就不敢拦。是他大意了,错估妖族和谢陵的关系,也没想到短短三年的时间,谢陵竟然有那么大的改变。
谢陵似笑非笑地看着师无为道:“我没有死,师宗主是不是有点失望?”
师无为连忙道:“十七殿下何出此言?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可是打心眼里为你感到高兴。”
“不是觉得我坏事?”谢陵毫不客气道:“我竟不知在师宗主的眼里,我们师徒二人的关系如此复杂。看来是我这个做徒弟的没有界限感,才让师宗主生出这种误会。”
师无为说是陆隐川动了妄念,起了杀心,谢陵偏要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他说没有界限感,就是自己越矩,和陆隐川无关。
他自己的师尊,再怎么恨也是他们两个人关起门来的事,容不得外人诋毁。
师无为习惯把事情捏在手里,谢陵毫无征兆地杀出来,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压下心头的杀意,皮笑肉不笑道:“我知道殿下这些年过的不容易,陆隐川一直打压你,不让你出头,已非良师所为。殿下心地善良,尊师重道,不愿和他计较是仁义之举。但我不能在放任自流,必定清理门户给殿下一个交代。”
师无为话里有话,陆隐川今日在劫难逃,他希望谢陵能够放聪明一点,不该€€的浑水就别€€。
谢陵抖了抖耳朵,嘴角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冰冷的,让人猜不准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师无为被看的浑身不自在,隐晦地给谢道义使了个眼神。
谢道义在打量谢陵,从谢陵揭下面具开始,就一直在思索。
混血更趋向人族,想要觉醒身上的异族血脉不是一件事容易的事。谢陵一鸣惊人后再出风头,大家仿佛看见了当年横空出世的陆隐川。他们师徒二人,当真是都不走寻常路。
不过大多数混血的修炼有上限,而且容易产生瓶颈,就算前期走的顺风顺水,后期也会翻船。
就是因为这种特性,谢陵在谢道义的眼里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就算三年前谢陵证明了自己,也不值得谢道义去重新估量他的价值。他只当养了个宠物,突然有一天讨了他的欢心。他逗弄一下也就罢了,不会沉迷其中。
所以在谢迟对付谢陵时,他这个当爹的明明知道还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他也是料定了谢陵必死无疑,才会在师无为把事情推到陆隐川身上时无动于衷,淡定地坐下来凑个热闹。
不曾想谢陵没有死,还成功觉醒了妖族血脉,打入妖族内部。他再一次刷新了谢道义对他的认识,谢道义目露精光,这种时候就算师无为不求助,他这个当老子的于情于理也该过问一下儿子的死活。
“谢陵,你这些年去哪儿了?既然安然无恙,为何不传信回来报平安?”谢道义隔空和谢陵对视,他这人一向是君子端方,不露厉色。但他掌权久了,无意间还是会流露出一点上位者的威压。
谢陵暂时还不想得罪他,起身行礼,态度恭敬道:“还请父皇莫怪,儿臣去了一趟妖族,为我娘祭拜先祖。”
谢陵的娘亲是妖族离间云棠和谢道义的牺牲品,早已死在他们的博弈中。她身份背景不显,也没教导过谢陵几日。说实话,谢陵对她的印象很模糊。隐隐记得很漂亮,会唱好听的摇篮曲。
前世谢陵为了让她落叶归根,追溯过她的身份,对她的来历有一定的了解,就算谢道义问起来,他也能从容应对。
谢道义已经有很多年没听人提起过这人,那旖旎梦幻的一|夜,撕裂了他和云棠之间的粉饰太平。他为云棠的患得患失在狼女的身上得到了满足,狼女温婉,和冷冰冰的云棠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妖族想要渗透,谢道义还可以多留她一些时日。
眼下听到谢陵说自己去了妖族,谢道义看了看他的尾巴,又看了看他的耳朵,料定他在妖族有了奇遇,没有苛责,安抚道:“下不为例。”
谢陵颔首应下,坐回椅子上。
谢道义避重就轻,并没有让师无为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反而间接证实陆隐川不可能对身在妖族的谢陵动手,他刚才的话是赤|裸裸的污蔑。
师无为暗暗咬牙,此刻他不宜再提起这件事,只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心里别提多郁闷。
“师宗主,你说陆隐川罪大恶极,你们天衍宗要清理门户,所以把我们叫来做个见证,但眼下杀徒的恶名已经证实子虚乌有,其他的罪责不会也是误会吧?”
谢陵洗清了陆隐川身上的部分污名,凌玉尘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趁热打铁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消遣我们?”
“十七殿下这事确实是我遭人蒙蔽,一时失察,但不代表陆隐川可以借此洗脱罪名。”师无为怎么想都觉得谢陵那边是个不稳定的变数,他草草掠过这件事,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罪责上。
凌玉尘不吃这套,嗤笑道:“那你可得当心点,不要到最后又成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三十八章
师无为遇上一个搅局的谢陵已经很不快,凌玉尘还上赶着来给他添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只差指着他的鼻子说他诬陷陆隐川。这要是只有凌玉尘一个人这样想还没什么,但很明显在场这样想的人不止他一个,在他把这句话说出来后,议论的声音很快就高起来。
“凌施主言之有理,小僧以为此事还有诸多疑点,师宗主不妨暂缓一二,给破厄剑尊一个解释的机会。”
佛宗传出不一样的声音,众人抬头看去,说话的并非德高望重的慧明大师,而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他模样周正,眉心一点红莲印记,温润和煦,声音徐徐如泉流,让人感到平和静谧。
佛宗到天衍宗也有些时日,对于这个小和尚的身份众人早已打探清楚。佛宗三千年一轮回,优昙花开,佛子现。
据说小和尚诞生那日,除了优昙花开,还有佛光普世,佛宗的主持亲自把人接回佛门。佛子聪慧,天赋异禀,三岁起就可以和院中大师论道,酣畅之时,莲花自开。
佛宗一直把人护的很好,这还是第一次带出来给人瞧。
凌玉尘多看了佛子两眼,附和道:“无尘小师父真是和我心有灵犀,判人罪可以,但不让人说话是心虚吗?”
陆隐川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反倒是师无为说了不少,句句控诉陆隐川罪大恶极。
“我也觉得这件事有些草率。”沧海阁的方向,代表沧海阁前来的大师兄澹台清斟酌道:“师宗主所言实在是骇人听闻,杀人屠宗,灭人满门,如此恶贯满盈之徒请恕我实在难以将他和破厄剑尊联系起来。剑尊道心坚定,前途无量,为何要做这种自毁前程之事?”
“澹台公子此言差矣,古话说的好,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往日鄙人就觉得破厄剑尊太过不近人情,他修无情道,两百年来未遇瓶颈,这本身就有问题。”
澹台清话音刚落,就被儒门的鹤闻声接了话茬。儒门为学院之首,传道授业,门下弟子多是书生打扮,喜好风雅。
鹤闻声是这一辈弟子中的魁首,平日颇得门内老师夸赞,他心气高,又因为常被拿来和澹台清做比较,明里暗里总爱和澹台清较劲。
澹台清为陆隐川说话,他就偏要跳出来添堵。
“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这是没有办法抹去的情感,只是有些人情绪寡淡,有些人情绪丰富,表现出来的形式各不一样。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剑尊表现出来的这一面没有该有的情绪,你理智的有些超乎常理,即便此刻被千夫所指,你的情绪对众人的情绪依旧是毫无反应。”
鹤闻声分析道:“一个人不可能完全剥离自己的情绪,没有表达,就算是无情道也不行。除非这个人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情感丰富但缺乏理智,做事不计后果。”
偌大的广场上,鹤闻声吐字清晰,分析的头头是道。他也曾了解过无情道,无情是指斩断尘缘,放下过去的一切,他或许会让人因为失去感情而变得冷漠,但不会让人失去对情绪的表达。
谢陵闻言若有所思,完全没有情绪表达的师尊他真的见过,所作所为理智清晰地仿佛是只有目的的傀儡,冰冷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