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琅煌轻声道,“我从未后悔过。”
梅洛雪瞳孔骤缩,她垂下头,收紧了抱着琅煌的手。虽然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她这个动作已经让琅煌明白,她听懂了这句话。
我从未后悔过,不管是奔赴死亡,还是和你相识相知。
雨越下越大,琅煌的手无力地垂下。
梅洛雪抱着他,灵力止不住喷涌的鲜血,她清晰的感觉到他的身体逐渐失温。那条看见她总会不自觉摇摆的尾巴垂在血雨中,再也不会摆动。
刺痛如同利刃击中梅洛雪的心脏,她埋首在琅煌的肩头,哭声压抑在喉间。
谢陵站在梅洛雪身后不远处,死别来的太突然,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本能地往前走了两步,顿了顿,直直地跪下来,他终于反应过来他的不安来源于何处。
从他们制定计划,琅煌找他谈心开始,琅煌的每一步都是在交代后事,甚至把他带回妖族,也是陪他走最后一段路。
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如此坦然地走向死亡。临行前的敦敦教诲,是一生的诀别。
战场上的妖族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们不约而同地朝谢陵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谢陵跪下后,他们往这边走了两步,片刻后接二连三地跪下。
圣人亡故,在短暂的寂静后,天地间的暴雨一滞,随后倒飞而上,水流静止,无数的灵光从两位圣人的身体里飞出来,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拔地而起的风暴,贯穿天地之间。
笼罩在众人头顶多日的乌云被冲散,雨滴蒸发,久违的天光重回大地,苍穹上圆月如盘,月色落下银辉,给众人披上一层白色的纱衣。
在这一片寂静中,月色所落,是一场严肃又悲戚的葬礼。
那头站在巅峰的孤狼,于满月下陨落。
圣人之力还道于天,驱散天下晦暗,换得一线天光。
天衍宗,山川覆灭,楼台不存,在一地的废墟间,折断了一只角,羽翼淌着鲜血的疾风艰难地用开裂的爪子刨开身下的废墟。
银色的月光落在它身上,照出一片猩红的血色。
破厄半截入土,从剑柄到剑身都沾染了鲜血,剑纹黯淡无光,有些甚至快要看不清了。
疾风发出阵阵婴啼,痛苦悲鸣。它奋力地刨着那些石块和泥土,爪子不行就用鸟嘴,一下又一下,锲而不舍。
它一直刨到爪子滴血,脚下的泥土才有动静,一只血淋淋的手从下面伸出来,抓住了疾风的爪子。
疾风一喜,欢呼着振翅而起,将人从废墟中拉出来。
月色下,陆行渊长发披散,脸上添了两三道细小的血痕,他掩唇咳嗽,嘴角的血迹止不住地往下淌,面白如纸。
疾风落在他身边,用翅膀轻轻地拍去他身上的泥土,把头凑到它肩上,低声呜咽,委屈的像个丢了主人的孩子。
陆行渊轻抚它的背脊安抚,看见它断了的角,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战并不容易,他灵力不及顾诀,拼的是天地法则。所幸白飞龙教了他很多,让他可以扬长避短,加上东皇钟碎片内雷池的加持,才让他勉强可以抗衡。
疾风第一次将自己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它原是天炽的契约兽,不属于这个世界,它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对顾诀有压制作用。
陆行渊是有优势的,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和疾风受伤颇重。
疾风轻轻地靠在陆行渊的肩上,看见陆行渊没有死,它的焦躁不安平静下来,很快就露出疲态,眼皮止不住地往下耷拉。
陆行渊喂了几颗它能吃的丹药,将它收入小世界,放回雷池。雷霆之力可以修复它的伤势,只是不知那只角还能不能长出来。
安顿好疾风,陆行渊也给自己灌了一瓶丹药,他将药力全部转化成灵气,用来游走全身,修复伤势。
等身体有了气力,陆行渊才抓住破厄,强撑着从废墟中站起身。他身上血迹斑斑,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血脚印。
他如今是这废墟上唯一活着的生灵,四周已经看不见顾诀的身影。月光如银霜,一层层落下来,使得这孤寂之地像个巨大的坟场。
陆行渊强撑着走了一段距离,实在是没有力气继续前行,他不得已坐下来。他如今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天地间的灵气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充盈状态,甚至短暂地盖过了东皇钟的压制。
但他也明白这样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一旦东皇钟反应过来,这些灵气会被它尽数吞去。
陆行渊必须和它抢时间,赶在它之前将这些灵气用来炼化东皇钟碎片,再造东皇钟器灵。
可他又伤的实在是太重了,不过是走了几步就消化完了全部的药力,不断地咳血,五脏六腑都在抗议,剧痛让他剑眉紧蹙,不适感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抬起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强忍着那些痛楚,将破厄插入身前的土地。
破厄身上的荧光散开,形成一个小小的结界,将他护在其中。
如今丹药医不好他的伤,他只能强行吸纳灵气,用灵气来冲刷伤势。此举若是平时自然是个好办法,可如今他体内千疮百孔,经脉脆弱至极,用灵力强行治愈无异于剜肉医疮。
可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陆行渊盘膝坐下,怀抱阴阳,四周灵气受到他吸引,躁动起来,不断地朝着他涌入。
破厄形成的结界微微震动,它帮陆行渊过滤了一部分沾染秽气的灵气,以保证进入他体内的力量足够精纯。
但即便如此,这对陆行渊而言也是一场痛苦的考验,灵气一进入他的身体,就随着他的功法在他体内游走。受伤的经脉承受灵气的冲击,每一次的修复都像是用刀刃割下一道道伤口,然后再覆盖伤药。
陆行渊的嘴角不断有血迹渗出,手指轻颤,眉头紧蹙。
他的身体就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就算要忍受一波又一波的痛苦,他还是咬牙坚持吸纳灵气。
蒙蒙月色下,散不尽的星光成了唯一的陪伴。
待到坠兔收光,晨曦破晓,陆行渊才从那种近乎自虐的打坐中苏醒。
晨曦落在他的眉眼间,他长睫轻颤,一双赤色的眼睛迎着光,亮如星辰。一夜的灵力冲刷,勉强压下了他的伤势,让他恢复了几成灵力,有气力炼制东皇钟。
不过强行疗伤的痛楚让他的面色依旧苍白,他深吸口气,解了破厄的结界,从地上站起身,并指在前,灵气微动,给自己施了个除尘术,顺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压下满身的血气。
他抬头看向天际,晨曦之后,一轮红日缓缓升起。阳光刺破一切黑暗,带来光和热,让人沐浴在希望中。
陆行渊微微牵动嘴角,长久的阴雨后,这抹阳光来之不易。他站在废墟之间,迎接着朝阳。
这片他生活了两百多年的地方随着黑暗消亡,在这一刻,彻底不复存在。
陆行渊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那穿山的风送来其他人的气息。他回头看去,无尘和柳云湘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二人没有打搅他。
柳云湘送上炼制好的假东皇钟和吞天海,她对其内的空间进行修改,将它变成一个可以容纳活物的世界,短时间内不会有事。而且在容纳活物的同时,不影响其飞行和载物。
陆行渊接过假东皇钟看了看,便又将东西还给柳云湘,道:“东西不必给我,之后的事就麻烦两位了。”
陆行渊要去环水之渊,这东西留给他无用。
柳云湘只答应炼器,不打算管事,她迟疑了一瞬,这才接过去。
陆行渊掩唇轻咳,体内的刺痛感消下去,他的面上终于有了两分血色。
“我要在此炼制东皇钟碎片,这个过程必然漫长,在这期间还需要柳尊者多多相助。”
陆行渊如今的身体是紧绷着一根弦,之后他还要分出自己的魔魂,为了万无一失,他需要柳云湘帮忙。
提到东皇钟碎片,柳云湘瞬间正色,道:“义不容辞。”
无尘上前,问道:“我能帮你做什么?”
陆行渊看向一旁的吞天海,取出长命锁,他摩挲着长命锁表面的山脉纹路,垂眸道:“不计一切后果,帮我阻止一个人,不能让他靠近吞天海。”
无尘神色一凝,下意识地以为陆行渊说的人是谢陵。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自己想多了,谢陵并不在这里,皇城的战事还需要点时间处理,而且琅煌走了,谢陵身为弟子,身为妖王,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脱身。
无尘想不到还有谁需要陆行渊如此谨慎,不解地看向他。
陆行渊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了笑道:“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我会将他的神魂交给你。”
陆行渊说着就消失在柳云湘和无尘面前,他已经是一点都不隐藏。
柳云湘和无尘面面相觑,刚才这一瞬间他们没有察觉到空间波动,也没有察觉到灵气波动,陆行渊如同凭空消失一般。
柳云湘微微蹙眉,她的视线和无尘对上,很快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有了同一个答案:东皇钟碎片。
小世界内,被陆行渊借走对付顾诀的雷霆之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疾风身上的伤只好了大半,察觉到陆行渊的气息它就忍不住从雷池飞出来,亲昵地落在陆行渊的肩头,蹭了蹭他的脸。
陆晚夜还是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陆行渊阻断了他对外界的感知,只是偶尔才透露一点外界的消息给他。
察觉到陆行渊回来,陆晚夜抬眸看向他,微微一笑。
陆行渊倚着门框,神色如常,道:“爹,你得换个地方休养了。”
炼制东皇钟碎片的第一步,先将碎片内的活物带出去。陆晚夜没有多想,他起身环顾这个院子,做了简单的告别,步步走向陆行渊。
他在陆行渊面前站定,随后拿出那支陆行渊带回来的海棠簪,郑重地放在陆行渊的手心,道:“一定要保护好。”
陆晚夜一脸的风轻云谈,他不知道陆行渊的打算,面对自己想好的结局,他神情坦然又轻快。
他如今只是一道依附东皇钟碎片而生的神魂,离开碎片后,只能短暂维持状态,时间一长,他亦会消散在天地间。如此,还不如舍生取义,换永远的太平。
柳云湘和无尘并没有等太久,也就两句话的功夫,陆行渊再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还是和离开时一样,只是肩上多了只鸟。
疾风耷拉着脑袋,抬头看了看,又继续蹲在陆行渊的肩头。它这次把自己的拟态缩的很小,毛茸茸的一只。
无尘和柳云湘默契的没有追问陆行渊消失去了什么地方,无尘释放出优昙花,黑色的花朵在他脚下摇曳生辉,业障之气游离,唯有花心的位置一点金色。
陆行渊张开手心,他的灵力护着陆晚夜的神魂,将他神魂所化的光团交到无尘的手中。
无尘双手接过,口中默念经文,优昙花中间的那点金色形成光束。无尘松开手,让魂魄落入光束中。四周的业障有些躁动,但在无尘的压制下很快安静下来。
优昙花护着这个光团,无尘正要让它散去,花中忽然金光一闪,光团再度化为人形。
久违的阳光落在陆晚夜的神魂上,他的魂体因为离开碎片,还是受到一点小小的影响,凝实的状况不如之前。
他先是惊讶那缕阳光的照射,抬起手虚握,低眉浅笑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意气风发。
无尘和柳云湘当场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道神魂,他们之前也猜想过到底是什么人才能让陆行渊如此谨慎,把可能的对象都想了一遍,万万没想到会是陆晚夜。
无尘怔怔地看着那张脸,只觉得喉咙发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视线逐渐模糊。
“好久不见,小尘,柳师妹。”陆晚夜回身看向面前的两个人,眉眼含笑,他对这场重逢毫不意外,因为眼前这两个人,都曾是他的第一人选。
柳云湘并不是什么感性的人,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陆师兄,好久不见。这是怎么回事?”
早已死去的故人神魂仍在,任谁都不会淡定。
无尘紧张地看向陆晚夜,陆行渊之前说过的话逐一在他脑海中回响,那种谨慎而又小心的态度,让无尘多了个心眼。
“此事说来话长,眼下不适合详谈。”陆行渊抢在陆晚夜之前开口,歉意地对二人笑了笑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兹事体大,三言两语难剖利害。”
陆行渊知道陆晚夜敏锐,自己的小把戏若是有了端倪,一定会被他看出来。所以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给陆晚夜透露任何的消息,哪怕是到了眼下,他也心有防备,不让众人多言。
大家的目光看向吞天海,不疑有他。陆行渊请无尘带着陆晚夜咱站远一点,他和柳云湘共同炼制。
陆行渊将长命锁放入吞天海,四周灵气涌动,灵火从炉内升腾,猩红的火焰烧灼,将长命锁表面的修饰完全剔除,露出它原本的样子。
陆行渊分不出那是什么材质,只觉得失去伪装后,碎片内的灵气喷涌而出,和外界的力量相互交融。它就像是一个风暴眼,不断地吸纳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
柳云湘面色凝重,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灵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耗。陆行渊察觉到她的窘境,挥出破厄,以剑为阵,为她聚灵供她索取。
破厄张开结界,它的相助让柳云湘轻松很多。
陆行渊闭上眼,散开神识融入天地之间,他操纵着此地的空间法则,将它融入碎片内,激活碎片内的灵性。
东皇钟天道不全,灵气有损,现存的灵气多多少少沾染业障之气,浓厚而不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