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陵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就这个姿势盯着头顶雕花的房梁,想起梦里的种种,面红耳赤。
隔日,谢陵起了个大早。他到妖族也有些时日,妖王有意收他为徒,却被他婉拒。在他心里,这辈子只有陆行渊这个师尊。其他人再厉害,也不能取代。
妖王嘴上说不强求,但心里有些不悦。之后就把谢陵丢给了带他前来的墨流光,而不是放在狼族。
墨流光在妖族地位不低,他和谢陵有交易在先,自然不会亏待谢陵。为了方便谢陵熟悉妖族的环境,墨流光还把自己的贴身护卫妙妙借给他。
妙妙那日在天衍宗围观了谢陵和陆行渊、陆行渊和天衍宗之间的爱恨情仇,对谢陵是充满了兴趣。
她尽心尽力,尽忠职守,做到随叫随到,不叫也到。
谢陵此刻正在院子里处理一些无用的东西,妙妙化作小青蛇飞檐走壁,她倒挂在院中的大树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树下的谢陵,越看越觉得谢陵丢弃的东西有些眼熟。
那不是她见谢陵烦闷,借给谢陵解闷的话本子吗?
“谢陵,你在做什么?”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响起,谢陵习以为常地抬头,对上树上垂下来的蛇头,把手上的书往旁边一放,道:“我梦见我师尊了。”
妙妙眼神一亮:“这是好事呀,你都梦见什么了?”
谢陵咬唇,狼耳朵轻抿,梦里的故事太过孟浪,他没开口。
妙妙歪了歪脑袋,顺着树干垂下来,关切道:“是不是我之前给你的话本子不行,所以又做噩梦了?没关系,我还有别的。”
小青蛇灵活地从自己的储物戒里叼出新的话本子,丢到谢陵面前的桌子上。话本子在桌面摊开,朗朗乾坤下,封面上的字迹十分清晰。
《霸道师尊俏徒弟》,《我的病美人师尊又在撒娇》,《孽徒和师尊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妙妙就像是在献宝一般,道:“有我在,故事管够。你要是还不喜欢,你可以说说你的要求,我给你写。”
妙妙幻化出人身,坐在树枝上,掏出笔和纸,笑的两眼弯弯:“本姑娘包君满意。”
谢陵心虚不假,可是看着热心又八卦的妙妙,不自觉地笑了笑。他翻动她给的那些光看名字就显得离谱的话本子,一时无言,脑海里闪过的是荒唐的梦境。
“我有些想他了。”谢陵轻声低语。
妙妙露出为难的神情,用笔挠了挠头道:“那需要我帮你画出来吗?破厄剑尊修为高深,我画他可能有些吃力。”
谢陵摇头:“我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就算没有画像,我也不会忘记。”
妙妙似懂非懂,她会写故事,会画画,会描绘感情,却依旧难以理解感情的深奥。
陆行渊在魔族修养了两日,身上的伤势好的差不多。在这期间,除了玄弋和梅洛雪外,他没见过任何的魔族。
本以为梅洛雪是想循序渐进,给他一个适应的机会,结果却是他大好后,直接召集魔族高层,让他们速来参拜。
不算明亮的屋子里挤满了魔族的各方巨头,他们有男有女,修为皆在归墟以上,其中还有两人和梅洛雪旗鼓相当。
陆行渊被梅洛雪强行压在首座,做为屋子里唯一没有长出魔角的人,在众人探究质疑的视线里,他淡定道:“依着辈分,诸位都是我的长辈,今日无酒,就以薄茶一杯拜见诸位。”
陆行渊没有拿乔摆谱,也没有做小伏低。他是陆晚夜之子,就算魔族现在不认可他,他也不能坠了陆晚夜的名声。
座下的魔族还在盯着他,一个个看的入了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梅洛雪轻咳一声,道:“都傻了吗?少主敬你们茶,你们的表示呢?”
大魔们如梦初醒,纷纷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少主真客气,早知道我就带上几坛好酒,痛痛快快地喝一次。”族里出名的老酒鬼回味着寡淡的茶水,懊恼不能和陆行渊喝上几杯。
“少主真好看,像魔君,要是魔君也能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该有多好。”秀丽斯文的女魔靠着梅洛雪,说着说着就伤感起来。
“听说少主这些年在人族受了气?那群王八羔子真就欺负我们魔族不知道情况。等这次出去,我一定闹他个鸡犬不宁,好好给少主出出气!”
身材魁梧高大的魔族勇士摩拳擦掌,陆行渊的事梅洛雪之前已经知会过,他们心里有数,本来已经压下去的怒气瞧见陆行渊消瘦的身影又忍不住冒出来。
陆行渊有些诧异,因为身份的问题,他在天衍宗受过师无为不少言语上的羞辱。所以在见其他魔族之前,他做好了不被待见、被刁难的准备。
可是魔族没有,陆行渊能感受到他们真切的情意,他们是真正的担心他,接纳他,而不是口头上虚情假意,两面三刀。
对于他的到来,魔族有过议论和猜忌,但知道他的遭遇后,那些非议逐渐消失。
魔族的族群规模一直以来都不如人族和妖族,他们内部就算有矛盾,也是关起门来自己的矛盾,需要一致对外时,一定会拧成一股绳。
魔族格外在乎自己的族人,在他们的眼里,陆行渊是流落在外的孩子,两百年来没有亲族,没有后盾,受尽刁难,这让他们又心疼又愤怒。
“好在你已经回来了,以后没有人再敢欺负你。”倚靠着梅洛雪的女魔温声道:“你有什么需要,别和我们客气。”
女魔看上去年轻貌美,却和陆晚夜同辈。她同梅洛雪关系要好,是个温柔又多愁善感的人。
陆晚夜走的早,剩下这一个孩子,不过两百来岁,她越看越母性大发,生出护犊子的心思。
其他魔族也差不多是这样,在他们眼里,陆行渊没有他们那么彪悍,他身上有几分属于人族的精致,没有魔角衬托,那种小辈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他们爱心大发,忽略了眼前的陆行渊是渡劫期的大能,在人族也是赫赫有名的破厄剑尊。他早已独立成长为参天大树,众人却只想着化身巨人,把他看成小树苗,精心呵护。
迟来的亲族情分让陆行渊五味杂陈,原来这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成长。
可他早已不是孩子,他的童年结束在被天衍宗带走之时。狼王死去,狼兄弟也因他而亡。
梅洛雪察觉到陆行渊的异样,放下茶碗道:“行了,你们人也看了,茶也喝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杵在这儿了。”
屋子里挤满了魔族,有些不通风,梅洛雪不客气地赶人道:“又不是只给你们看这一眼。”
陆行渊是回家,不是走亲访友,以后多得是见面的机会。众人没有反驳,恋恋不舍地离开。
陆行渊想要起身相送,却被梅洛雪一把按在椅子上。
等众人走光了,梅洛雪端起自己的那杯茶,轻抿一口道:“大家对你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难免会把你当成孩子。你也不用在意,你多出去走走,过个三五日他们就没这样的想法了。”
陆行渊轻嗯一声:“我明白。”
梅洛雪抬眸扫了他一眼,严肃道:“你不明白,你不仅回家了,还得继承魔君的位置。孩子怎么能登上君王的位置?”
陆行渊神色一凝,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事。陆晚夜之后,梅洛雪是魔族的当家人,魔族并非群龙无首。魔君这个位置是能者而居,不是世袭。
梅洛雪会说出这句话,就是要把魔君的位置让给他。
陆行渊不解道:“小姑这是何意?”
梅洛雪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她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样东西郑重地交给陆行渊,道:“这东西我替你保管了两百多年,是时候还给你了。他是你爹留给你的最后一件遗物,虽然有点晚,但这是他的一番心意,你收好。”
陆行渊接过东西一看,眼眶微热,那是一块精雕细琢的长命锁,耗费了陆晚夜近一年的心血,是陆晚夜对他最朴素简单又饱含爱意的期望。
第五十二章
魔族和妖族的寿元远高于人族,但陆行渊是混血,小时候道骨和魔魂不兼容,他体弱多病,状态很差。
陆晚夜为他锻造这块长命锁,耗时长久,愿他年少平安喜乐。可人间世事无常,隔了两百多年,父亲的祈愿才真切地落在他手心。
他有好好地长大,虽然中间有不少波折,但起码现在无灾无病,健健康康。他有回到族人身边,被亲人关切。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做到了陆晚夜打造长命锁的初衷。
小小的一块锁不过婴儿拳头大小,整体银白,款式和花纹还是和人间流行的样式有细微的差别。一面刻着山川海域,深渊沟|壑,天地风貌尽在其中,一面写着天地同寿,意寓平平安安。
锁上用的红绳是少见的雪蚕丝,光泽细腻。
陆晚夜打造长命锁时,陆行渊还小,如果是那个时候戴着刚刚好,但现在这锁对于陆行渊而言就有点不太合适。
夜里躺在床上,陆行渊举着锁陷入回忆。
他年幼时总是药不离身,但那两年父母恩爱健在,是为数不多属于家的回忆。云棠会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为他伤心流泪,而不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对他的喜怒哀乐全无反应。
可惜快乐短暂,离别成了常态。
陆行渊心生感慨,手指无意识地摩|擦长命锁。他能从锁上摸出山川的走向,想象海域的起伏。
“嘶……”手指一阵剧痛,陆行渊游神在外的意识被拉回来。他的拇指不知道被锁上的什么东西划了一下,鲜血长流。
陆行渊连忙坐起身,想要把长命锁上的血迹擦干净,可是他定睛一看,一缕缕鲜血顺着锁上的雕刻流动,不一会儿就填满了所有的纹路。
山川海域浸润了鲜血,锁上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陆行渊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黑,有种熟悉的斗转星移感。
那个状态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空间挪移的感觉就消失了,四周一片静寂。
眼前的黑暗消散,陆行渊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目之所及,草浪如涛,群山连绵起伏。潺潺流水从山间流淌而出,穿过草地,汇聚成一个七彩的湖泊。
湖泊之上有一间小木屋,带着一个种了海棠的院子,海棠树高大,枝丫伸出院落,海棠花花开不败,粉白相间,煞是可爱。院子的围墙上爬满了藤蔓,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远远看去像是身在花丛中,春意盎然,美不胜收。
陆行渊此刻正站在一条通往小院的青石小道上,四周静谧清幽,恍若世外桃源。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陆行渊全无印象。他下意识地去检查长命锁,却发现手上空空如也,只有拇指的伤痕清晰可见。
长命锁不见了!
陆行渊心里一沉,脑海里闪过很多的念头。梅洛雪不会害他,她可能并不知道这锁上的蹊跷。
长命锁是沾了他的血才触发异样,看起来更像是他爹在上面动了手脚,把他传送到这个特定的地点。
陆行渊四下环顾,除了眼前的小院有点人气外,这里更像是山间荒野,远离红尘是非,荒无人烟。
陆行渊定了定神,朝着小院走去。
这个院落不大,走进近了陆行渊才发现墙上的藤蔓是生长在魔族的灵植,其他地方根本就见不到。
这也暗示了此地和魔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行渊心里有了底,他走到小院门口,青石台阶上落了灰,枯叶和残花堆积,可见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此走动。
他正欲抬脚往上,眼前的院门咯吱一声,缓缓被人推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院门后面走出来。他体态匀称修长而不失力量的爆发感,深色的广袖长袍沉稳内敛。眉目深邃俊朗,鬓若刀裁,面部轮廓清晰流畅,发簪半束的长发间,一对漂亮的魔角格外引人注目。
他往门下一站,仿佛这里不是荒野山间,而是金碧辉煌的殿堂。
世人该仰目而视,俯首称臣。
陆行渊的视线和他撞了个正着,瞳孔骤缩,浑身僵直,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那张熟悉的脸。
他喉咙发紧,因为太过吃惊,声音有些沙哑发颤:“爹?”
站在陆行渊面前的人,长着一张和他记忆中的陆晚夜一模一样的脸,就连气质神态也毫无差别。
可是陆行渊没有忘记,他亲眼见证了陆晚夜的死亡,那致命的一剑是云棠亲手刺进去。
陆晚夜不可能还活着。
陆行渊扑灭了心中的幻想,压下心头的震撼,略带戒备。
门下的魔族看见陆行渊也是一愣,他惊讶而迟疑:“行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