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时将林家人抛在脑后,出村子后心想快到饭点了,裴厌一个人肯定得早点回去做饭,可惜两家田地不在一处,没法儿过去瞅瞅。
等喊了弟弟回家吃饭,傍晚他提起竹篮想出门寻个挖野菜的借口,结果竹哥儿一看,也提竹篮拿镰刀,作势要一起去,顾兰时无法,只得先按耐下心思。
这一按耐就过去七天,钱老二下葬这天才叫他找到机会。
昨天就飘起小雨,今天一大早绵绵细雨时停时下,弄得人都不知道要不要穿蓑衣。
下小雨地里干活不方便,不少人都会在家里歇息,顾兰时从早起就张望门口,一直不见裴厌经过,心想说不定待在家里。
等晌午钱家人披麻戴孝一边哭一边撒纸钱,后头一群汉子嘿呦嘿呦喊着号子抬棺材从门前过去,确定一行人上了山后,他才匆匆锁了院门出去挖野菜,慌里慌张只戴个斗笠。
小雨如丝,地面有些泥泞,他踩着泥水往林子里去,运气好让他碰见在树林后头挖野菜的裴厌。
想起上次差点被疯狗咬,顾兰时心有顾虑,停下先看了看裴厌周围,疯狗没跟出来,他放下心,脚步有点犹豫,但还是走向了裴厌。
小雨打湿了衣裳,裴厌连斗笠都没戴,提着篮子拿着小锄头,手上沾了不少泥。
他蹲在那里,听见脚步声抬头,一张冷白无情的脸在细雨朦胧中分外显眼,竟叫人忽略了他左脸上那条狰狞伤疤。
轮廓分明鼻高唇薄,明明白白是一副极好的长相,一双深邃眼睛如点墨,若没伤疤,眼瞳黑衬得脸越发白,在画中浓墨重彩勾出一张俊脸,连烟雨都只是陪衬。
可惜生生被长疤毁掉,他一抬眸,眼中流露出冷意,如蜈蚣一样的伤疤便透出几分凶恶来。
顾兰时卡了壳,他以前没怎么细看裴厌,只晓得对方是个正直人,容貌什么的并不重要,这会儿他想起顾兰瑜曾经说的,说裴厌小时候长得好看,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裴厌缓缓站起身,见顾兰时没言语,他不耐烦转身就走。
顾兰时如梦初醒,连忙喊道:“裴厌。”
裴厌不停,他三两步跟上去,可对方腿长,压根儿追不上,他只能在后面喊:“裴厌。”
树林里草木都染上绿意,此时被细雨笼罩,倒显得有几分柔和。
裴厌不想后头追个人,停下后定定看一眼顾兰时,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你有什么好处?”
顾兰时的心思他猜不透,谁会上赶着找个穷人嫁。
顾兰时眼神懵懵懂懂,却听出了他言下之意,咬了咬下唇道:“外头那些,都知人知面不知心,面上装得好,谁知背地里就做出什么事,更有下流好色的。”
他看一眼裴厌,声音变小了:“你不一样,你、你是好人。”
原来如此。
对这个答案裴厌称不上意外,万事都有因,哪有无缘无故就非君不嫁的,解开了心中迷惑,也就不用再纠结此事,他抬脚要走,什么好人坏人,跟他无关。
不过,他看一眼顾兰时,突然开口:“我有什么好处?”
顾兰时一愣,挠挠脸不甚确定地说:“有人给你做饭、洗衣。”
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做饭洗衣这些裴厌自己就会,哪里用得着别人帮,再看一眼裴厌神色,果然,对方也是这么想的,眼神有些不屑。
“我会做鞋,也会缝衣服。”他连忙摆出自己的一点优势,说:“打补丁我也会,上回看你衣裳上的补丁针脚不太好,我别的活不行,但针脚缝的密又齐整……”
他还想再说,裴厌却没了耐性,果然没好处,眼眸一抬想打断顾兰时,不曾想却看见顾兰时身后方向来了人。
三个戴着斗笠出来挖野菜的人离得稍微有点远,听不清但正巧看到他俩说话这一幕。
裴厌皱起眉头,他长得高名声又凶,远远就让人觉得不好惹,那几人没敢当面说三道四,拉扯着往旁边去了。
顾兰时察觉到不对,心头一跳,往后看去脸色直接变了,张着嘴巴傻愣愣站在那里,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这回真完了。
第36章
情急之下,顾兰时太心虚,全然忘了那三人根本听不到他俩说话,慌得不知要如何是好,斗笠下的脸色都变了,他六神无主,仰起脸去看几步之外的裴厌,无措道:“怎么办?”
裴厌眼眸一动,差点被他气笑,冷声说道:“你三番四次来找我,就没想过会被人看到?如今被看见,你倒问我怎么办,我如何知道。”
顾兰时愣愣的,闻言下意识反驳:“想过。”
裴厌盯着他问道:“你怎么想的?可有法子?”
顾兰时沉默了,随后摇摇头,他想是想过,但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甚至都没想好应对的法子,也不知道要怎么跟爹娘交代。
裴厌一阵火大,可看着没主意的顾兰时嘴唇有点发白,他忍下恼怒,拎着野菜篮子往那几人离去的方向走,打一声唿哨,就见斜刺里窜出来一条长毛黑狗。
黑影猛地窜了过去,如同一道影子,顾兰时吓了一跳,他之前竟然没发现疯狗躲在附近。
裴厌今日只在附近挖野菜,任何人想往后山走都要经过这里,因此他没锁院门,黑狗也就跟着出来了。
到底做贼心虚,哪怕顾兰时反应过来,他同裴厌离得又没那么近,顶多说了几句话而已,又是大白天的,闲言碎语就是传出去也不会那么夸张,但心里还是不踏实,没敢和裴厌一起过去。
他独自在这里胡思乱想,裴厌和一般的汉子不同,他敢站在对方面前说话,显然不是件寻常事,多心的人指不定会怎么想。
听见不远处狗叫声响起,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直到裴厌回来。
裴厌在几步之外站定,开口道:“行了,他们不敢乱说话。”
威胁那三个人不全是因为顾兰时,他自己也有顾虑,少些流言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总比走路上被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好。
黑狗缓步绕过来,嗅嗅顾兰时手里的竹篮,一身脏毛沾了雨水,更显得邋遢,它又去闻顾兰时小腿。
村里的狗大都这般,在路上碰见不会乱叫,只有到它们家门口才会吠一阵。
顾兰时心中发怯,连裴厌的话都顾不上回答,好在黑狗这会儿对他没有做出威胁进攻的姿态。
该做的已经做了,裴厌喊黑狗回去,雨势有点大了,他没穿蓑衣斗笠,衣裳已经湿得差不多。
顾兰时看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开口道:“裴厌,你能不能娶我?”
见裴厌没反应,他咬牙继续说:“你不点头,我还会来。”
裴厌倏然回头,似乎恼怒极了,下颌线紧绷,脸色更是冷冰冰的。
顾兰时唬了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和他对视,气势渐渐弱下去,小声说:“我会来的。”
他如此固执,话语之中像是在给自己定神,又闷闷嘟囔一句:“我肯定会来的。”
“好。”
屡次被这样儿戏般的问话戏弄,也不看看两人之间分明有着天差地别,裴厌本就没多少好脾气,此时冲动又恶狠狠盯着顾兰时。
他实在厌烦了这个双儿的天真愚蠢和固执,倒想看看自己若真答应下来,对方是不是就落荒而逃了。
“我说了我会再来的……”顾兰时还在喃喃自语,他其实心里根本没底,就仗着裴厌不会动手打他在这里犯犟。
直到他反应过来刚才裴厌说了什么,抬起头呆愣愣张大嘴巴:“啊?”
这样子够蠢的,裴厌没了耐性,本就是冲动而为,见顾兰时这幅不敢相信的模样,他冷笑一声,正要将人骂走,不曾想顾兰时闭上嘴,眼睛异常明亮地看着他。
“你不许反悔,答应就是答应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言而无信,不然、不然我就说出去,别人会看不起你,会骂你戳你脊梁骨。”
顾兰时又是高兴又是慌张,生怕自己听错了,赶忙将这件事独自敲定,他在原地团团转,一会儿看着裴厌笑,一会儿又认真叮嘱:“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忘了。”
骂声被迫中止在肚子里,换裴厌有点不相信了,他心中重现前些日子的迷茫,顾兰时好像是真的想嫁。
他吸口气让自己平息下来,冷静说道:“这事你自己做不了主,你背着你爹娘随便找个汉子嫁,他们能点头?”
本意是想让顾兰时知难而退,有父母在,一个双儿是决定不了自己婚事的,这盆冷水必须得泼,不然顾兰时还不知要说出什么胡话。
没想到顾兰时只是顿了一下,很是笃定地说道:“我爹娘自有我去说服,这你不用管,我早就想好了。”
他没扯谎,确实早就想过,只是之前碍于裴厌不愿娶他,他不好给家里人说,万一他爹碰了壁,可不会像他这样没皮没脸再次过来。
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裴厌一噎,心中突然生出一点悔意,早知道,刚才就不会冲动行事了。
见顾兰时高高兴兴,他莫名有点窝火,一咬牙撂下话:“那好,这事与我无关,你要能说服他们……”
后面的话还没想好,顾兰时却连忙接上:“那你就娶我。”
见裴厌气得瞪他,顾兰时有点胆怯,但还是禁不住傻笑,在心里自己夸自己,脑瓜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聪明机灵,总算把亲事给定了。
裴厌彻底没了话说,带上黑狗回去了。
顾兰时看着他走远,高兴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他心知不能如此,只好咬住食指指节让自己冷静。
雨势大了,哗哗哗打在树叶草木上,他只戴了斗笠,冷静下来后拍拍脸赶忙往家里跑,衣裳都湿完了。
下午,钱家丧事忙完后,顾铁山和苗秋莲一前一后回了家,顾兰瑜和顾兰竹早在雨势大的时候就从地里跑了回来。
顾兰时换了身干净衣裳,给爹娘一人舀了碗热腾腾的姜汤喝。
跟裴厌打包票是一回事,这会儿看见他爹娘免不了心生胆怯,紧张又忐忑,好几次欲言又止不敢真的说。
苗秋莲和顾铁山都有点累,喝完姜汤回屋歇下,因此没留意到他神色。
一直到吃过晚饭后,顾兰时拾掇完灶房锅碗,一边往堂屋走一边心里打鼓,婚姻大事自己做了主,他哪能不害怕。
顾兰瑜在堂屋拧蒲草条子,明天要是还下雨,他就待家里给自己打双新草鞋,去年的几双有点小了。
竹哥儿帮他把打好的蒲草条子压在石头下,省得散开。
顾兰瑜看一眼神色不安的顾兰时,问道:“兰时哥哥,你怎么了?”
顾兰时叹口气,该来的总会来,开口道:“没什么,等会儿再说,我先去找娘。”
苗秋莲正在屋里扫炕铺被褥,顾兰时一进来先搭了把手,等铺好后才小声说:“娘,我想和裴厌成亲。”
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话,苗秋莲以为自己听错了,神色愕然:“啥?”
无论如何都得说,既然开了口,就没有回头的道理,顾兰时豁出去了,闭着眼睛声音大了点:“我说我想和裴厌成亲。”
他紧紧闭着眼睛,眼尾都挤在一起,害怕得不行,却半天没等来骂声,于是偷偷睁开眼。
苗秋莲一看他睁眼了,拿起炕上的小扫帚就打,顾兰时想哭哭不出来,也不敢跑,往旁边躲了两步,还是被打在胳膊上,疼得他直咧嘴,吭哧哭着喊娘。
“别叫我娘,你是我娘。”苗秋莲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在他屁股上揍了两下,扔掉小扫帚骂道:“好祖宗,真是出息了,连想嫁汉子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若被人知道,你让你娘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你爹都得打自己几个嘴巴。”
顾兰时原本揉屁股,闻言鼻子一酸,泪珠子掉个不停,哭得直抽抽,但还是哽咽着说:“娘,外头那些人哪有好的,林晋鹏还不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却是个腌€€东西,那林登子,更不用说,一个两个全都是色鬼,万一再找个也是色鬼,连你们也骗了,我过去哪能活。”
他哭得伤心,眼泪跟断了线一样止不住,说:“娘,我害怕,林登子扯我衣裳的时候没人救我,只有裴厌。”
苗秋莲哑然,有点说不出话。
“娘,你不知道,我真的很害怕,衣裳被扯成那样,就是冲着毁清白来的,夜里我总能梦到那天……”
他呜咽哭着,头一次将心底的恐惧害怕说出来,颠三倒四,只会说害怕两个字,别的连回想一下就觉得压抑窒息。
顾铁山站在房门口,刚才听见顾兰时哭他就过来了,顾兰瑜和顾兰竹也都沉默不语。
苗秋莲擦擦眼泪,顾兰时出事那天她和顾铁山都不在跟前,她这个做娘的没看好孩子,顾兰时发烧昏迷的时候,她一到晚上也直哭,又是怕又是悔的,若真出了事,叫她怎么活。
顾兰时年纪小,她一个大人,再带着孩子一起哭实在不像话,她擦干眼泪,看一眼门口的顾铁山,见她男人闷闷点了头,她拿起手帕搂着顾兰时给擦眼泪,拍着脊背哄道:“好好,那咱们就去找裴厌。”
顾兰时长久以来的一肚子委屈终于找着了发泄的机会,将脸埋在他娘怀里哭了好一阵,哭到没力气睡着了才罢休,苗秋莲抹抹泪,发觉天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