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你衣裳洗了?”他搜肠刮肚找了个话头,又接一句:“柏叶澡也洗了?”
裴厌手一顿,随后又在木桶里沾沾朱漆,他手很稳,接着刚才的地方往下刷,淡淡开口:“都洗了。”
“那就好。”顾兰时眼睛弯了弯,他站在旁边看裴厌干活,没忍住往院里看了看。
院子挺干净的,一堆长木头整齐垒着,旁边是一堆劈好的柴火,也码得齐整,东西两边都垦了一片菜地,种着春菜扁豆丝瓜,还有几行葱蒜韭菜。
比起他家那么多瓜菜样式,裴厌这边场地其实不算小,但种的菜却不算多。
也是,他就一个人,能吃多少去。
院子东边是灶房,西边有柴房和杂屋,最里边是三间青瓦房,东西屋两间并当中一间堂屋,和其他人家大差不差。
房子看样子不是很大,应该就只有两个屋子能住人,后院看不到,不知是什么样的。
原先在这里住的人还算有钱,才能盖得起有院墙的青瓦砖房,不过听他娘说,外面那几间破草屋的人家,搬到村子里住后慢慢过起来了,这户人家却出了事,死的死散的散。
因此这破旧宅子就算有人眼馋,大多都嫌晦气,停过好几副棺材,不愿在这里住,再说了,离村里又远,还得费力气甚至花钱修缮,不然也不会便宜当初从外面回来的裴厌。
他正好奇,裴厌已经刷完了另一半门板,拎起漆桶打算进门。
顾兰时之前脸皮再厚,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会儿没好意思直接跟进去。
没听到身后脚步声,裴厌回头:“不进来?”
他神色坦然,没有半点坏心思,以为顾兰时是来查看的。
“来了。”顾兰时压住心中喜悦,笑吟吟跨进来,一路边走边看。
裴厌将漆桶放进杂屋,出来后见顾兰时在堂屋转悠,他没在意,将梯子搬到堂屋门前放好,进东边主屋拿了一条红布出来,打算挂上去。
成亲多少得有些彩头,不然太萧索了。
顾兰时一看他要爬梯子,放下竹篮过来帮忙扶着,没多言语,行动间却渐渐有了默契。
红布就这一条,裴厌将梯子放回原处,又从主屋拿了几个剪好的“€€”字出来,其中最大的一个,他挪开堂屋顶着墙壁的桌子,打算将€€字贴在最中间。
顾兰时拿了浆糊碗帮着抹,低头正忙,裴厌开口说道:“小的每个窗子贴一个,我买了一对红烛,到时放外面,喜烛放在屋里。”
他沉默一下又道:“只有两个人,没有任何亲朋过来,没有宴席,也不拜堂。”
顾兰时手一顿,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人,他听懂了裴厌意思,但心中无悔,自己只有这条路可走,穷苦算什么,总比被色鬼烂人磋磨一辈子来得好。
“我知道。”他低头往小的€€字涂浆糊,心里渐渐转过劲,接受了这些事后,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成亲就那么一小会儿的事,何必太看重。”
这话也说服了他自己,他要嫁的人是裴厌,又不是来吃席的亲朋,更不是红绸彩缎。
裴厌垂眸,随后什么都没说,捏起最大的€€字往墙上贴。
本来就没几个东西,多个人帮忙很快布置完了。
顾兰时拍拍手,站在院里看一眼贴上红色€€字的窗户,心道确实比刚才好看点。
裴厌给他倒了一碗茶直接端出来抵在手边,顾兰时笑眯眯的,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是最寻常的山野茶,村里家家都有。
“明天去取木盆和椅子,四把,都是新的。”裴厌神色淡淡的。
顾兰时问道:“找木匠做的?”
“嗯。”裴厌点头,一个新木盆四把新椅子,若全用旧东西应付,有点不像样,又说:“新被也托人做了,过两天去拿。”
其实灶房里还添了几个新碗几双新筷子,但这些琐碎的小东西,有点不值得拿出来说。
他拧眉回想一下,确实没别的了,微微抿起唇不再言语。
成亲确实有点简单,可过日子不就靠这些家当,别的东西没有就没有,只要能吃饱穿暖就行,顾兰时听完没有任何异样,笑着说:“这些足够了。”
早就知道裴厌没钱也没亲戚,能想着做新椅子还有新被子已经很不错,他可不愿乱挑刺。
没有事情做,留在这里好像不太好,顾兰时喝完茶,说:“那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
下意识的一句话,说出来方觉不妥,哪有成亲前老往这边跑的,他耳朵有点红,拿起竹篮匆匆走了。
裴厌心绪倒是没什么波动,送人出门后又去拾掇灶房。
该说的都说了,既然顾兰时没反悔,他一个汉子,又岂能临阵退缩。
*
两天后,方金凤上门,送来了裴厌找人算好的几个吉日。
苗秋莲和顾铁山商量了好一阵,最后选定了四月十九日那一天,还有十天。
看起来着急了点,可就裴厌这凶恶名声,早点成亲收心为好,不然要是又惹出什么祸来,将事情搅黄就不好了。
裴厌没爹娘长辈,等方金凤来回话后,彩礼便托对方交给顾家,三两银子用红布妥帖包好,又郑重道了声谢,方金凤连连答应,赶着就给顾家送来了。
离成亲还有几天,顾兰时将喜服做好,鸳鸯枕头也绣好了。
因找的是裴厌,方红花几次过来欲言又止,可婚姻大事爹妈做主,她一个老太太平时又不管事,怎好乱插手,况且看见顾兰时喜悦的模样,她不知内情,心中直纳闷。
她终于憋不住偷偷询问顾兰时,是不是被吓傻了,嫁裴厌还这么兴高采烈的。
顾兰时哭笑不得,他确实有点害怕裴厌,可心里知道裴厌是讲理的,每次都是别人先惹事,只要好好说话,裴厌是不会打人的,就好比他,之前一直缠着人家,裴厌也没见动手。
他没敢说是自己死活要嫁,只告诉阿奶裴厌是个好人,至于方红花信不信,只有她自个儿知道了。
傍晚。
小河村炊烟渐熄,多数人家已经吃过饭。
看见裴厌背着一筐草从门前走过后,顾兰时眉眼带笑,进灶房将锅里捂着的一碗米饭一碗炒春菜端出来。
今天家里蒸米饭吃,他特意留了一碗,春菜是另外炒的,满满一大碗。
苗秋莲和顾铁山在屋里说话,他知道爹娘都看见了,也不敢多声张,将饭篮用布盖好,直接溜出家门去撵裴厌。
他没敢高声喊,看见裴厌进树林后才小跑着上前,在后头做贼一样轻喊。
发现是他,裴厌停下脚步等待。
顾兰时到了近前,饭篮提得稳稳的,笑着说:“给你带了饭,回去不用再做了,还热着呢。”
裴厌没有立即接过,皱眉看着他。
顾兰时窘迫小声道:“就差几天了,不至于,再说了,只是送饭而已,又不是做别的,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早听惯了。”
他强硬拉住裴厌手,将饭篮递过去,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裴厌只得提好篮子,正要说话,顾兰时又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又往他手里塞。
平安符是上次那个,顾兰时一直贴身藏着,没敢乱放,生怕浸了水吹了风。想起自己的小葫芦,顾兰时抬头叮嘱道:“这个不许扔了,又不是害你。”
他说完没多留,若耽误久了,回去他娘肯定要说,于是匆匆来又匆匆去,留下裴厌在原地慢吞吞盯着平安符看。
第42章
四月十八,宾客如约而至。
苗秋莲娘家人来了不少,顾兰时两个姐姐两个姑姑都拖家带口回来了,三个伯伯另加村里本家的叔伯哥兄,还有同他们家要好的四邻,汉子在院里,女眷夫郎在堂屋,并未大摆宴席,也满满当当坐了十二桌,属实不错了,亲戚少的人家哪能坐这些。
裴厌之前砍了娄进的事传扬开,他又是小河村人,连顾兰时两个离得远的姑姑姑父都知道,不过当着顾铁山苗秋莲的面没说什么,问两句新姑爷的情况,口中只连连赞好。
有酒有肉,一顿宴席吃得还算开怀,等客人酒足饭饱散了后,顾兰玉和顾兰秀没走,留下帮家里收拾残席,苗秋莲顺便给她俩打点了些没用完的肉和菜。
因馨儿哭闹,顾兰玉公婆就先带着孙女回去了,原本她公婆是不来的,但苗秋莲让来,老两口在家也得做饭,不如来吃现成的,另一个也是给家里撑撑场面,省得叫人看扁。
顾兰秀公婆也是如此,都跟来了,儿子唐景泽太小,还在襁褓里,顾兰秀喂过奶后,见孩子睡着了,就让公婆先抱回家,她收拾完也就回去了。
周书宏和唐睿文两个姑爷陪着顾铁山在葫芦架下吃茶闲聊,新姑爷是裴厌这事他俩早知道了,心中同样不解,怎么就和那个裴厌结了亲,但岳丈岳母都定了,他俩没多问,只问了几句顾兰时明日出嫁的事宜。
有些话连女儿都不能告诉,不然被她俩婆家知道,顾兰时就没脸了,顾铁山和苗秋莲将之前的事瞒得很紧。
顾铁山喝一口茶,没将心底惆怅流露出来,只说嫁妆昨天就搬过去了,明日没多少要紧事。
周书宏和唐睿文一听口风,打着哈哈不再多问,岔过话说起别的。
昨天裴厌过来搬嫁妆,将一床被子两身新衣裳,还有顾兰时别的衣衫鞋子塞进陪嫁箱子里,他一人就扛走了。
他过来时给顾家提了二十斤猪肉,这是之前商议好的,顾家待客要用,别的再不用他出。
灶房里,顾兰时也来帮忙,对大姐二姐的担忧,他一点都不意外,自己欢欢喜喜的,反倒劝慰了她二人几句,苗秋莲看见直摇头,这没心没肺的。
等姐姐姐夫走了后,按着出嫁前的习俗,苗秋莲和竹哥儿用山上摘来的两样香草叶子烧了一大锅水,趁天亮不用点油灯,两人帮顾兰时好好搓洗了一番。
至于别的,趁竹哥儿出去舀凉水,苗秋莲低声同顾兰时交代,夜里无论裴厌要做什么,照着办就是,别第一天就起争执。
顾兰时不傻,这些话再隐晦也能听懂,热水蒸的他脸颊通红,一边答应一边低下头假装搓洗胳膊。
*
迎亲吉时在傍晚,顾兰时一天都没怎么出房门,姐姐姐夫回来送亲,家里人多要说的话也多,一时就忘了心中忐忑。
等到傍晚,他穿好新衣盖上盖头坐在屋里等待,没多久听见门口鞭炮声响起,是裴厌来了。
和别人家接亲唱山歌,奏乐的卖力吹打不同,一挂鞭炮响完,门口变得冷清清。
顾铁山早就交代了家里人,没让在门口拦,裴厌径直进门,在院里先燃香拜祖先后拜岳丈岳母,等顾兰时在屋里磕过头后,他进去背起人往外走。
昨天还欢欢喜喜的,今日真到了磕头的时候,顾兰时一直在哭。
苗秋莲送他到门口,两个姐姐和竹哥儿跟在后面。
裴厌跨过门槛,身后几人不再上前,他背着人道一声,随后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
独自来接亲,又一个人背着顾兰时回去,冷冷清清实在可怜,顾兰玉三人都低头抹眼泪,苗秋莲心里难过却不好哭出声,手里帕子都擦湿了。
另一边,顾兰时趴在裴厌背上哭了好一会儿,哭累了没力气,两个胳膊耷拉在裴厌胸前,整个人也似摊下来,胸膛一整个贴着裴厌背部,不再拘谨,甚至将下巴搁在裴厌左肩膀上,闷闷道:“我饿了。”
他其实想说自己想家想娘,心里也有些难过,可话到嘴边就变了,心里清楚以后后山那边是他的家,今天成亲,何必说些让别人也难受的话。
裴厌声音依旧淡淡的,说:“我下了两碗汤面,在锅里闷着,回去就能吃。”
“嗯。”顾兰时趴在他背上有气无力答应一声,他盖着盖头看不到前路,也没想着看路,裴厌会带他回去的。
等跨进家门,裴厌先将人背进屋子里,放好后才说一声,自己出去点鞭炮了。
原本进门时就要点鞭炮,可他背着顾兰时,要用火石擦火,实在不方便。
鞭炮一响,黑狗汪汪叫起来,顾兰时偷偷掀开盖头,炕上铺了鸳鸯新被,还有他之前绣的鸳鸯枕头,他的木箱子放在炕尾,房中陈设简单,多余的东西一个都没有。
听到脚步声后,他慌忙放下手,规规矩矩坐在炕边等着。
地上一双新鞋映入眼帘,随后盖头被揭开,裴厌穿着合身的红衣喜服,因有收腰,身姿比平时看着更加挺拔,冷峻的脸像是被红色衬得柔和了一点,不再那么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