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第22章

“是您要求忏悔的吗,我的儿子?”坐在室内,杰拉德无法看清神父的面容,自然,神父也不能看清他的,只有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来,允许他在告解前轻触。

“是的……我的父亲。”杰拉德慢慢地说。

“您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和我这样的人面对面吗?”

杰拉德可有可无地笑了下:“您是希望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按照天主的旨意,您当然应该不掺半点虚言地回答我,我的儿子。”

他低下头,想了想。

“那么,大约在九年前,我曾向红衣主教希梅内斯€€德€€西斯内罗斯提出过请求,法座也慷慨地同意了,因此我并不是第一次向陌生人忏悔。这么说可以吗?”

对面寂静了片刻,神父遮掩着自己失态的呼吸声,清了清喉咙。

“啊,我明白了,您继续吧,假如我微弱的光辉能够指引您,给予您启示的话。”

“我是个有罪的人,”杰拉德直截了当地说,“我这一生犯过尤其多的罪,但与那些孱弱的人,意志不坚定的人恰恰相反,我不会在临终前懊恼地倾诉,我是多么罪大恶极,导致死后要下到炼狱€€€€不!我从不后悔做出过那些决定,我的手上沾满鲜血,也许我的心也是一片漆黑。无论如何,与我作对的人,只有服从和毁灭这两种下场。”

神父默不作声地听着,仅是在胸前不停画着十字。

“但是,”杰拉德低声说,“但是……只有一件事,我不能,我想不通,它超出了我的大脑,我没有任何头绪,我不能……”

“那是什么事呢,我的儿子?”

杰拉德的呼吸声开始颤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镇定下来,梦呓般开口道:“我有过一段关系。”

他点点头:“一段关系,是的,一段关系。那时候我享有权势,几乎是全天下最富裕的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就在那时候,我遇到了他,他是个低微的奴隶,我为了找乐子,诱哄了他,欺骗了他的感情,让他误以为我爱上了他,而他也真的毫无保留地爱上了我。”

说到这里,他奇怪地打了个寒颤,神父耐心地等候着,没有催促他。

“……既然已经骗取到了他的信任和感情,我也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了,我当众揭穿了他最大的耻辱和秘密,同时……同时侵犯了他。”杰拉德说,“当时的我只是享受打碎某种东西的感觉,觉得这样很有趣,就像我小时候砸碎家里的宝石花瓶,现在砸碎的是一个爱我的人一样。”

神父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愿天主保佑……”

“谁也没想到,几年后,我们之间的情势完全颠倒了。”杰拉德笑了笑,“很奇怪,对不对?但再次遇到他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分文不值的奴隶,倍受酷刑,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他则成了一位受人爱戴的体面人。我的容貌完全毁了,所以他没有认出我来。他为我赎身,收留我,给了我一个家,看?他就是这么一个不长记性的滥好人,被我毁了一次还不够,又救了我第二次。”

神父沉默着,他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总之,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但后来我恢复了记忆,没有多少犹豫,就决定要离开他。”杰拉德说,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的四肢正在抖索,牙齿也在打战,似乎已经冷得无法言说,“我……啊,滑稽的是,我无法忽视那些被残害,被毁容的经历,我时刻沉浸于狂怒、仇恨和羞耻当中,我恨我的仇敌,更恨我自己,恨得几乎要死去了。但在一切的地狱里,我发现,只要念起他的名字,我就会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安慰。我……我贪恋他的气息,更甚于赖以生存的水和空气。

“我该怎么办呢,父亲?我不能专心复仇,更不能就这么转头回去找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连自己是怎么想的都理不清了,我好像是疯了,哈哈!我应该是真的疯了。作为旁观者,如果你已经有了答案,就请你告诉我吧!我用一个疯子的全部理智来恳求你啦。”

好半天过去,神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的孩子,”他审慎地斟酌着措辞,“听了你的告解,我相信天主会原谅您的。至于那位……仁慈的先生,我也相信,取得他的原谅,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只有您自己,我的儿子,只有您自己不能原谅您自己。”

“我?”杰拉德冷漠地笑了起来,“我从不……”

“请听我说,儿子,”神父摇了摇头,“您亏欠他,您心中也知道这一点,他什么都没有对您做,而您却如此残忍地伤害了他,直到您和他的身份调换€€€€我相信直到这时,您仍然在等待一件事,您在等待他的伤害,指望他像您一样,在一个奴隶身上‘找乐子’。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宽容地善待了您,把您当成自己的家人。这超出了您的认知,所以,您就困惑得要疯了。”

“……我从不后悔。”

“是的,是的,您没有后悔。”神父耐心地说,“但或许有一些可能,在您的内心深处,您要的不止是对方的原谅,您还渴望一类更深刻、更亲密的关系,只是,您也知道,前往这种关系的道路,已经被您自己截断了,您因此迷茫,因此痛苦。”

杰拉德怔怔地望着细密的窗格,他的双眼完全发昏了,以至一个字都不能吐出。

“他是否终结了您认定的循环?那个‘强者会迫害弱者,奴隶主会砸碎奴隶’的循环?啊,显而易见,您爱他,不是吗?要知道,人总是会爱上自己不甚理解的事物,不甚理解的另一个灵魂……哪怕您不能明白什么是爱,更不明白如何正确地爱一个人。

“圣灵保佑啊,哪怕是您这样的忏悔者,心灵终究还是肉长的,也能滋生出人类的柔软情感。”

杰拉德张了张嘴,他想要反驳,但他的心绪激荡,心脏也剧烈跳动,母亲冰冷的,若有所思的话语,犹如雷鼓,再度响彻他的耳畔。

“您是个迟钝的人,杰拉德。别误会,我所说的迟钝,并不是指你蠢笨愚鲁,在智力上有所缺陷,这种迟钝恰恰指的是感情上的迟钝。你做起事来凶猛又无情,不像一个人,倒像一股自然的灾害力量,一场飓风,一场洪水,就仿佛当下有种超然的精神支配着你的身心,使你做出种种疯狂的冷血之举,做出只有古代君王才能达到的狂妄成就。直到超然的精神退去,人类的精神回归,你才能醒悟到自己践踏了什么,牺牲了什么,而到了这时,你才会感到姗姗来迟的懊悔€€€€但事态实在已经到了无法弥补的程度了。”

“我希望您能克服这种迟钝,起码也得学着抛弃‘后悔’这种情感。否则,您这一生都注定被它毫不留情地毁灭,正如您毫不留情地毁灭您的敌人一样。”

他忘了他是如何回到自己的房间的。

开悟来得确实太迟太迟,以致虚假的爱已经落幕了许多年,真正的爱才刚刚开始。他的真心摔在在一地燃烧的灰烬上,因而痛得无以复加。

不过,这是他亲手点起来的火,所以他无处申冤,只有承受。

第34章

我不应当去告解。

杰拉德如此心想,我不应当去,这是一个错误的决策,绝对错误的……

他咬紧牙关,泪水仍然止不住地流淌出来。杰拉德哽咽着,纷杂的幻觉又在他眼前显现了:时而是自己昔日无限风光的模样,时而是拿着刑具的摩鹿加狱卒,时而是阿加佩€€€€双眼蓝如大海,牛乳般的肌肤上,覆盖着浅浅的雀斑,他微笑,手指带着黄油与苹果的香气。

看见过去的他,杰拉德便心中痛苦;看见狱卒,杰拉德便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看见阿加佩,一切纷乱的嘈杂又都从心底驱散走了,在恍惚的放松里,他的思绪和身体都轻飘飘的,仿佛能一下飞到云端。

三种情绪来回变换,相互交错,太激烈,太颠覆,也太混乱,他的心脏同样时而砰砰狂跳,时而松缓得像一团棉花。杰拉德再也受不了这样一会儿在天堂,一会儿下地狱的折磨了,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浑身抽搐,用力在床的坚固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头,指望外力的冲击,能够驱散此刻的幻象。剧烈的眩晕中,他似乎听到了黑乌鸦的笑声,粗粝喑哑,他讥讽,并且享受着他此刻经受的磨难。

哈,我感觉不到那痛苦了,哈哈哈!

杰拉德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一直撞到前额青紫,旧的伤疤破裂,磕出新的血肉模糊的伤痕,直到他的大副和下属都冲进来,在惊骇与战栗中大喊大叫,拼命拉住他,抓着他的四肢才结束。但即便是几个成年男人,也不能在这时候完全地按住他,于是外面又冲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水手,这才勉强控制了主人的行为。

这件事闹得太大,毕竟,在一个人人都说主将疯了的环境里,做什么事都是不能成功的。这导致巴尔达斯又专门来了一趟,他要看看这事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

眼前的景象,令他打心底里吃惊。

在来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譬如看到一位被责任和仇恨心逼疯了的统帅,一个被压垮的狂人,或者这一切纯粹是夸大了的谣言,毕竟迷信的水手就是容易一惊一乍……可他唯独没想过,千眼乌鸦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原本的杰拉德已经非常高大,但因为长期梦魇,夜惊和厌食的影响,他现在消瘦得骇人,连眼眶都深陷了下去,扭曲的伤疤遍布在苍白的皮肤上,再加上黑得没有一丝光彩的眉发,黑得几乎能淬出火光的双眸,张嘴时露出的森白牙齿€€€€天父庇佑,他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魔鬼,一个行走在人间的噩梦实体。

巴尔达斯亲眼所见,黑鸦不仅没有疯癫,反而十足冷静、镇定,一心一意地扑在船队事务上,策划着摩鹿加的颠覆与破灭。他不停地写呀,算呀,同各方交流来往的信件堆满了长桌;航海的地图,各色各异的印章,用于交易的砝码也淤到了地上。他的前额缠着染血的纱布,脸色也因为失血而黯淡,可他眼中那专注的恶火,足以阴燃着烧死所有人。

不难看出,一具病态的肉|体,正被杰拉德超人般的意志力无情拖拽着,在名为复仇的深渊中竭力攀爬,令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要深刻地醒悟到这一点:他绝不会白白地死去,绝不会白白地屈服。

这种扭曲的,不自然的生命力,已然令多年浴血的老将都毛骨悚然,感到一股流遍全身的寒意。巴尔达斯确信,并且深深质疑起了自己的决定€€€€毫无疑问,他是与一个非人的生物做了交易。

即便他想要保障家族未来几十年的繁盛,再为儿子的死报仇,可这仍然太过了,与魔鬼交易的人,真能得到好的下场吗?

“黑鸦先生。”巴尔达斯皱起眉头,尽量平静地与他交流,“您看起来没怎么吃饭,更没怎么睡过觉。您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杰拉德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一个眼神,已经令巴尔达斯难以直视地往后仰去。

“我不记得了。”杰拉德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实际上,我认为健康才是第一位的,”巴尔达斯缓缓开口,“没有健康的身体,您能支撑起一次远征吗?”

“我可以,而且我不会说它很困难。”杰拉德直起身体,冰冷的笑容出现在唇边,“请不要怀疑我的能力和决心,无论如何,我总是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您认为我走在自毁的道路上,以为仇恨会把我的心智压垮,哈!我不会说这是短浅之见,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心想的。不过,我要告诉您的是,我专心致志地扑在这一件事上,正是要把我全部的思维和灵魂从另一件事上转移开,让我少受它的煎熬……您不用想那是什么事!您只需要知道一点,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巴尔达斯哑口无言了片刻,面对这番强硬果决的说辞,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词穷了。

“那么,”他叹了口气,“您的计划进行得如何?”

“看这里,”杰拉德抽出一张航海地图,上面用红墨水画了十几条长短不一的线,“摩鹿加的香料流通路线,基本在这里汇聚。其中最主要的几条,一条通往勃艮第,一条通往那不勒斯,一条通往米兰公国,一条通往塞维利亚,余下的我不必再多赘述,相信您能看出它们的重要之处。”

“这些运输通道漫长而险峻,沿途遍布流寇海盗、暗礁风暴,运输的船队平均花费四个月到一年多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的港口。为了确保这些道路的平安通畅,摩鹿加必须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维护宝贵的航线。不算外交赠礼、派遣人手、物资消耗,光是一年的纯资金开支,就要不下一百万弗洛林。”

巴尔达斯听得入了神,他连连颔首,眼见黑鸦对摩鹿加的机密事务如此信手拈来,这令他不由暗自咋舌,怀疑的揣测,更在心中升起。

“但正如世上的一切秩序,都是破坏容易,建设难。要切断这些路线,”杰拉德抓过一些棋子,不慌不忙地陈列在地图上,“只需要一些海盗,一些贪婪的行政长官、地方总督,一些心有不满的导航员、等待哗变的大副,还有被香料贸易压榨着的当地人……然后,咔嚓!”

他盯着巴尔达斯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拟声词。

“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时间不多。”杰拉德又低下头,“摩鹿加不是任人宰割的幼兽,恰恰相反,它拥有的能量,完全能调动起任意一个强大的帝国为它发言。一旦开始行动,比雪片还多的外交辞令、指责抗议,还有制裁政策就会飞到您的国王的桌子上,到时候,您要如何应对呢?”

巴尔达斯没有犹豫,就给出了他的回答:“我死了一个年少有为的儿子,国王曾看着他长大,王后也将他抱上过自己的裙摆,难道这份代价还不足以支撑我的行动?”

“很好,”杰拉德的笑容没有丝毫温度,“能让您的家族再度繁荣昌盛,我想,您的儿子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也会觉得欣慰。”

他拿起一颗棋子,缓慢放置在地图的一处角落。

“就让我们开始吧。”

€€

“毫无疑问,辛特拉宫正在采取行动!摩鹿加两处的主要贸易路线遭到破坏,我们还在探查其中的原因……”

“各国大使现在都在问责这件事,他们代表自己的国王和女王,质问辛特拉宫为何要打破香料贸易的平衡,我想这是否说明战争即将开启?”

“我们的国王陛下已经开始急躁了,这不是一件小事……阁下,在这事的选择上,斐迪南大公的态度比陛下还要激进,而首相的态度却不好预测,议会每天都在为此争论不休。我恐怕陛下会很快倾向于支援摩鹿加,以此讨好那只母狮子。”

“您应该劝谏陛下!一旦我们倒向摩鹿加,不仅贸易局的利益会收到损害,与葡萄牙的结盟也会更加岌岌可危,盟约本就脆弱……”

源源不断的信件与密函堆在胡安€€丰塞卡的桌子上,主教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任由顾问们激烈发言,像一群嘈杂的鸟雀。

等到争论的声音逐渐熄灭,他摩挲着手上的纹章戒指,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巴尔达斯雇佣的那位斯科特家族的叛逃者,有谁找出他的身份了?”

“奇怪之处正在于此,无论是巴尔达斯还是摩鹿加,都对这类消息看得很紧。”顾问急忙回答,“老实说,我们的眼线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打探到这一张纸的内容……”

他不说话了,在他的视线里,主教铁钩般的瘦长手指,正摆弄着桌上的金质小天平,将里面的古金币一枚枚码好,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起。

“确实奇怪,”胡安的低语苍老而疲惫,带着一股寒意,“这世上竟有金钱办不到的事情,这就让我加倍觉得奇怪……”

顾问们全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他放弃了天平,转而抓起一张墨水冷却的信笺,耐心地用火漆封好,在上面印了自己的私章。

然后,主教轻轻地吹了个呼哨,立刻就有一个身材矮小,比猴子还灵活的侍从,从桌边的暗格下敏捷地钻出来,像只忠诚的猎犬,趴在主人脚边。

“把这封信送去给我们的国王,记住,要快。”

说完,他就低下头,再没有多看他的顾问们一眼。

“下去。”

顾问们胆战心惊地离开了,但到了傍晚,主教凝视着夜色,派人叫来阿加佩,近几个月来塞维利亚宫的风云人物。

“这个名字,”他面对阿加佩,用一根手指按着纸面,朝对方推过去,“你对他知道多少?”

阿加佩不解地接过来,睫毛便不由一颤。

“……黑鸦?”

第35章

“我听说,他是你的仆人,对你忠心耿耿;我还听说,他具有无所不知的奇特能力,不仅对航线和洋流了若指掌,还会分辨天底下任意一种香料,更在种植方面十分精通。”主教说,旁人无从分辨他的喜怒,“我曾经专门派人前去找他,结果你也知道了。”

“现在回答我,年轻人,你对这位曾经的仆人,到底有多少了解?”

阿加佩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该说什么呢?黑鸦又做了什么呢?诚然,黑鸦曾经热烈又深沉地爱着自己,可阿加佩也确实对他一无所知,那是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连姓名都没有的男人。在对方恢复记忆后,出于打心底里的忌惮,直觉与本能般的恐惧,他与黑鸦就更少谈论过去的事了,他只知道,既然黑鸦以前登上过白塔,那么他的身份必定不会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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