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第44章

她纤细柔弱的手指,不住在花瓣上滑动,籍由幸福的回忆,一抹柔和的红晕,同时在她的面颊上泛出。

“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呢?”伊莎贝拉轻声问,“在所有人里,您就来回答我这个问题吧。我还年轻的时候,春游,舞会,踏青,全是让人玩得不耐烦的活动,谁知道会有这一天?我被困在这张床上,眼巴巴地张望着窗外的花,风和自由……”

阿加佩将花束插进银瓶,为病人调整了一个好看的角度。

“很快了,”他坐在床边,握住皇后的手,“很快了。秋天就要过去,塞维利亚的冬天是很舒服的,在屋里烧着暖暖和和的壁炉,屋外再下一点小雪……等到雪也化了,风也停了,鸟鸣也响起来,那就是春天的声音。”

他望着消瘦的,一心一意听自己说话的伊莎贝拉,鼻子忽然一酸。

不过,阿加佩很快就将酸涩压抑下去,接着道:“您的时间还长着呢,等到了春天,您的身体就要好起来了,舞会啊,踏青啊,春游啊,什么都行!我们可以整晚整晚地在塞维利亚宫跳舞,把甜点堆得像人一样高……”

伊莎贝拉乐呵呵的,被他逗笑了。笑过以后,她的眼中又闪出忧郁的光影,她招招手,示意阿加佩凑近一点。

阿加佩将耳朵贴过去,听见她轻轻地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阿加佩拧起眉头,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您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很健康。您不用再生育了,不会有事的,别生了……”

“可是,人生无常,生命又是多么脆弱啊。”伊莎贝拉的声线断断续续的,“如果菲利普和玛丽亚不受圣灵庇佑,在某天遭遇不测,那整个国家就要乱起来了,甚至还会产生分裂的动荡……”

阿加佩不出声,伊莎贝拉哽咽着说:“我知道您不支持我继续生育,在这件事上,不支持的只怕寥寥无几。所有人都期待着我能再生产一个健康的王储。我心里清楚……平凡的夫妻也有他们的烦恼,但我还是总忍不住去想,啊,如果我和查理不生在皇室就好了!我仍然会爱他,他仍然会爱我,我们可以只为了自己度过这一生……”

阿加佩没有开口,他知道伊莎贝拉的想法有多天真,实际上,一位平凡人的痛苦,是帝国的皇后做梦也难以想象的,但他同样知道,即便贵为帝国的皇后,西班牙的摄政王,她仍然要被世俗的期望,宗教的宰制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她须得一直产育,唯有死亡才能终结她的债务。

这又能比千千万万个平凡人好到哪去?她的愿望发自真心,连阿加佩这样吃尽苦头的人,也不忍辩驳。

他原本想着,今天就向皇后提出心愿,取得她的支持。他打算离开西班牙,回到自己的家乡,但看到此刻流泪的伊莎贝拉,他怎么狠得下心,说得出离别的言语?

阿加佩叹了口气,说:“您累了,陛下。别在心里塞这么多事,会把身体压垮的。您按时休息,养足身体,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伊莎贝拉抽泣着,在枕头上擦干眼泪,她低声说:“我看得出来,您也有心事,您就说吧!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说吧,倘若您还是我的朋友,就用您的事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想些别的吧!”

阿加佩没办法了,只好说道:“我原本想着,要向您求一个恩典……”

“恩典,”伊莎贝拉稍稍提起精神,“什么恩典?”

“我想离开西班牙,”阿加佩说,“回到我自己的家乡,是时候了。”

伊莎贝拉睁大了眼睛,轻声叫道:“啊!”

“离开西班牙!为什么?您是我的朋友,您也要离开我吗?”皇后无限伤感地问,“是不是近来的流言蜚语使您烦心了?还是您已经厌倦了在塞维利亚生活,想去别的地方见识一番?别的事,我都会尽量满足您的请求,但是离开西班牙,却是我不曾想过的!”

“请原谅我的唐突,陛下,”阿加佩说,“可分离并不代表永别,您是我永远的朋友,我不会忘记在那些危难的时刻,焦急的日子里,您对我的支持和援助,我们的友谊永远不会变质。但是我……我受过的苦太多了,我陷在仇恨的漩涡里,总也盼不到平静的日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怀念地说:“这段时间,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家乡,想起那座海边的小城,是那块土地滋养着我,照料着我的灵魂。我想念那里的阳光,那里的海风,那里的人们……我想念我的小花园,我的故友,其中更有我视作父亲的人。我依恋它,靠它来治疗我心上的伤痕,正是在那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干净,最美好的时光。”

皇后哀伤地说:“那胡安主教呢?他不是您的另一个父亲吗?”

阿加佩低下了头。

“他是,”他回答道,“我分不清是对他的爱更多,还是感激更多。只不过,我们……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离开了他的书房,他的金币和纹章戒指,他不会开心。他不像我,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西班牙的一切,但这里才是他的家。”

伊莎贝拉伤心地道:“那么,您就去吧!倘若您心意已定,必须要离开这个国家,您就去吧。您是自由的,我要将您强行留下,您的心也会跟着死去。可是,我希望您记住,西班牙同样是您的第二个故乡。不要忘记我啊,也不要忘记这里爱着你的人。”

阿加佩流着眼泪,夜深之时,他才告别皇后,走向主教的居所。

就是在这儿,他忐忑地跟随侍从的指引,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恐惧,来到胡安€€丰塞卡的面前,接受了他的质问与考验。十余年的光阴一闪即逝,这个老人严厉地教导他,也真挚地保护他,他们是有缘无分的亲人,无名无分的父子。

他走进去,沿途的侍从向他脱帽行礼。阿加佩的手心已经冒了汗,他就像第一天觐见那样不安。

“你来了。”胡安€€丰塞卡坐在椅子上,这么多年过去,他更老了,行动也更迟缓,几次生了重病,都是阿加佩跑前跑后地照顾他。

然而,老去的狮子仍然是狮子,布尔戈斯的主教牢牢攥着贸易局的命脉,任凭岁月流逝也不肯松手,权力使人长生不死,永葆青春。

胡安看着他,神情看不出悲喜:“你是来向我告别的吗?”

阿加佩顿了顿,他不意外,宫廷里没有秘密,对于那些特别了解它的人,它甚至可以是透明的。

“我……我已经思考了很久。”他回答道,“种植园已经不需要我再看着,香料贸易的占比份额也越来越大,我可以功成身退,回到我自己的地方了。”

主教缄默一阵,另起话头道:“黑鸦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我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是。”阿加佩说。

“你不恨他的欺骗,忘了你和他之间的深仇大恨?你不想报莉莉生母的仇了?”

“不了。”阿加佩摇了摇头,“我和他的仇怨已经解开,太多年了,我想,我总不能一直和他纠缠。我放他走了。”

“不是还有摩鹿加?你最开始的愿望,不就是想亲眼见证了摩鹿加的毁灭?”

“这个愿望差不多完成了,”阿加佩说,“它垄断香料的地位早已不复存在,现在,西葡两国的舰队全在讨伐它,我把收尾的工作丢给杰拉德€€斯科特,只当这是他欠我的。我……”

他抬起眼睛,望着老主教:“我累了。摧毁白塔,击垮了摩鹿加,这其中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更离不开您的支持。您是我一辈子的恩人,可是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适合金碧辉煌的宫廷,权势爵位、华服美食,更不适合我这种出身的人。”

“您不用担心,我不是在妄自菲薄,正相反,我再也不会这么干了。事实上,只要我受着阳光的直射,用掌心挨着大地的泥土,我就会由衷的高兴,感到心中踏实又满足。只要我在花园里劳作一个下午,那么对我来说,这个下午的宝贵之处,将更甚于和皇帝共进的一次晚餐。我和您是不一样的人,主教阁下。我觉得……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主教没有说话。

长久的静默后,他才疲惫地弯下了腰,苍老的痕迹,一瞬间在他身上显现出来。他喃喃道:“小乡巴佬,到底是小乡巴佬……”

阿加佩心有不忍,急忙上前几步,想要扶住他,主教随即撑起身体,猛地将桌上的天平,摆设与文件全扫了下去。

一声巨响,惊得阿加佩当即站住了脚。

“你走!”胡安€€丰塞卡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偏过头,不愿看阿加佩的面容,“离开我,抛下我……就像你兄长曾经做的那样!你走!”

第73章

胡安€€丰塞卡唯一的儿子,在寻找千眼乌鸦的途中死于海难。他生前与父亲的关系平平,在他死后,他的父亲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悲伤的情绪。

但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儿子的离世成为了一根刺,长久地隐没在老人的心头。阿加佩执意离开的计划,连带着掀开了这个陈年日久的伤口。

阿加佩酸楚得几乎落下泪来,他不再犹豫,快步上前,紧紧抓住老人的手。

“那么您要和我一起走吗?”他问,“您也是我的父亲,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这么说!如果您跟我一起离开,那我们在那座阳光灿烂的小城里生活,我会照顾您,赡养了……”

“事情没成之前,不要做着无用的幻想,用不切实际的空谈点燃人的希望!”胡安€€丰塞卡哑声呵斥,不过,他终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他激动地呼吸着,阿加佩只好等他慢慢冷静下来。

过了很久,主教才平复了些许,他低声说:“你心里清楚,我是不可能离开西班牙的。”

“您已经老了……”

“是,我是老了,没有多少年就得去见天主了!”主教狠狠瞪他一眼,“但你不要忘了我的身份,我是布尔戈斯的主教,先代的伊莎贝尔女王还在的时候,我就是她最亲近的牧师。我将手放在教宗的绶带上,对我的统治者,对这个国家起过誓,我发誓我会一直辅佐西班牙的君主,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不是一个虔诚的人,我可以在这里,对你这么说,可我一定是个合格的谋臣,合格的官僚,”胡安€€丰塞卡沉声说,“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也必定要死在这里。”

阿加佩哑口无言。

书房陷入寂静,老人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他做着一生中绝无仅有的艰难决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你走吧。”最后,他说,“回到你的小城去,跟你的花园,跟你的安稳生活打交道去。你说得对,这里确实不适合你这样的人久留。”

阿加佩的嘴唇嗫嚅,他想说什么,但又怕自己说出口之后,就再也狠不下心肠,与面前的老人告别。

“代替我……向那位神父问好。”胡安€€丰塞卡干巴巴地笑了笑,“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得把他的孩子还给他。”

“别哭了,”他缓缓松开阿加佩的手,“这也许就是圣灵的旨意,使世人相聚又分离……”

阿加佩擦了擦眼泪,低声说:“我不会一走了之,我会回来看您的。您就是我的……”

“走吧,”胡安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把告别的场面拖延到使人厌烦的程度!回去收拾行囊,带上你该带的,你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十余年的心血,它也庇护你,给了你第二个家,我想,你们都对彼此仁至义尽了。”

阿加佩再三拥抱了这个可怕又可敬的老人,他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您好好地保重身体,晚上不要熬得太晚,平时也不要生太多的气……”

胡安€€丰塞卡使劲儿挥了挥手:“出去,出去!别再让我心烦了,出去!”

在收拾东西之前,阿加佩先向查理一世寄出一封书信,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且诚恳地请求皇帝的谅解。

赫蒂太太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失落,在塞维利亚宫的这些年,她收获了朋友,也为自己找了几个竞争的对头,现在,这些都要随着她的离去而断了联系。

“不过,回去也好,先生!”她乐呵呵地说,“我也老了,嘈杂的环境不适合我,还是找个安稳,清静的地方生活最妥当。”

莉莉倒是失落了好一阵子,在她心里,塞维利亚宫就是她经营的领地,她还有很多目标亟待完成。离开了这里,她又要找个什么样的新目标呢?

为此,阿加佩也思索了很久,才做出决定。

“甜心,如果你想留在这儿,爸爸也没什么意见的。”阿加佩整理着她的衣领,轻声说,“塞维利亚宫里有你的主教爷爷,皇后陛下也会看护着你。实在不行……”

他本来想说,实在不行,就去尽情使唤杰拉德€€斯科特,但是转念一想,跟着那个坏种,都不知道尚且年轻莉莉会被影响成什么样,所以仓促地住了口。

莉莉仔细想了想。

“……不了!”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爸爸,没有赫蒂太太,我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我要和家人在一起,你们才是我真正的宝贝。”

阿加佩意外之余,不由笑了起来。

看来,莉莉终于还是成了斯科特家的异类。

“好,”他亲亲莉莉的额头,说,“我们回家。”

三个月后,联合舰队与摩鹿加的舰队正面相撞,炮火撼动了天空中的流云。

西班牙是毋庸置疑的海上霸主,但摩鹿加的舰队总指挥,正是鼎鼎有名的银手舍曼。他与杰拉德€€斯科特一样,都是熟识水性,指挥才能出众的强者。

双方交锋了不止一次,炮弹如雨,降落在双方舰队的甲板上,长矛如箭,纷纷向着对面投掷。等到双方的距离接近到了一定程度,跳船白刃战便成了不可避免的结果。

“真难得,”杰拉德丢开望远镜,冷笑道,“他的胳膊居然没有断。”

纵然有舍曼作为指挥官,背后又有弗朗索瓦一世的支持,摩鹿加的舰队还是在西葡两国的联合围剿下步步败退。说到底,早些年杰拉德放的那把火,让摩鹿加一直元气大伤,肉痛至今,其后在西班牙崛起的香料种植园,又强有力地挤压了摩鹿加的地位与空间。

先前他牵制着摩鹿加的时候,双方勉强还算得上是势均力敌,此刻,他既然挑起了两个强大的国家加入到对珍€€斯科特的讨伐当中,杰拉德漆黑一片的眼珠里,已然映出了香料群岛 ,以及斯科特家族的毁灭。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震撼着耳膜,尸体与舰船的碎片将海面搅成一片混沌,黑烟跟着滚滚升上苍穹€€€€就在这个时刻,这个胜券在握的时刻,杰拉德思绪游移,视线随着飘荡的船舷碎块而动,一时间失了神。

阿加佩在做什么呢?

他心中充满柔情,忽然如此想到。

冬天的塞维利亚,会不会微微地下起小雪,飘落进他的掌心?

第74章

摩鹿加被攻陷的那一天,大火燃烧了半边的天空,热风与火油在屋脊上方激烈地纠缠,四处都是惊恐的尖叫,以及民兵临死前的哀嚎。

空气中不仅翻涌着丁香、豆蔻与肉桂皮被焚烧的浓烈气味,更席卷着皮肉被炙烤的焦糊味道,两者结合在一起,怪异得令人作呕,但杰拉德面不改色地行走在街道€€€€或者说街道的残骸上,冷漠地下达着命令。

“摩鹿加的卫兵格杀勿论,任何黑发黑眼的人,都要让我亲自过目。除此之外,不要动任何人的性命。”他压低漆黑的帽檐,遥遥地正对着宏伟壮丽的摩鹿加宫,“最好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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