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是走过死门,能不能回来,全看母亲的运气。脱去世俗赋予它的神圣意味,它满是剧痛,鲜血和危险。”阿加佩真诚地说,“它会耗掉您的半条命,陛下。”
“唉,唉,”伊莎贝拉笑了,“您明明是男子,为什么说起生育的时候,比一些女子还要沉浸其中?放心吧,我会没事的,别为我担忧,您是我的朋友,要为我祝福。”
因为我不仅仅是男人,阿加佩露出苦涩的微笑,孕育一个生命,并且将她带来这世上的过程,我也完完整整地经历过一遍。
“说起来……”皇后望着他,一时出神,忍不住喃喃地道,“我已经老了,即将成为第四个孩子的母亲,而您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这么年轻,依然是我们当初在花园里相遇时的模样,一点儿没变。就好像……好像时光也在您身上停滞了……”
阿加佩摇了摇头:“时间是不会放过任何人的,陛下。我也老了,瞧,这儿是白头发呢,我每天都拔的。”
伊莎贝拉瞧了一眼:“骗子,这明明是一根浅色的头发,放在阳光底下,就像白头发了。”
阿加佩:“……”
小伎俩被拆穿,他只好放下手,发愁地盯着不好哄的皇后。
两个人再说笑了一阵,伊莎贝拉的体力就明显支撑不住了,阿加佩叮嘱她好好休息,不要太操劳之后,就回了家。他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微风拂过洁白的窗纱,阿加佩便不由思绪游弋,静静地一声不吭。
其实,他也有点累了。
和伊莎贝拉的谈话,令他久违地回忆起了当初刚刚抵达海滨小城时的情况。
他那时候挺着个肚子,偏偏四肢都还十分纤瘦,不知道内情的人,只以为他得了怪病。阿加佩在嘈杂,脏乱的港口边住了两个多月,他尚在贪婪地享受自由,学着适应一个人自主支配时间的日子,老艾登来看过一圈,就说不行,连夜将他搬到了靠近市中心的一栋空屋,也就是后来的小楼。
现在想想,老船长真是一个贵人,长年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本该十分迷信,可他并不计较世俗的看法,而是专心致志地把阿加佩当成了自己的合伙人,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他安顿了他的生活,又给阿加佩找到了一个经验丰富的产婆€€€€事实证明,正是这点救了他的命。倘若没有产婆一边大叫“天父老爷啊我碰着了一个魔胎我要下地狱啦”,一边用尽前半生的经验,给他接生了莉莉,那么无须质疑,阿加佩一定会会死在产床上。
眼下再回想起来,生产的感觉早就在记忆中模糊了,更贴切的说法,是阿加佩当时就没觉得有多痛。积年累月的白塔生涯,令他的忍受能力远超常人,更何况,再疼,怎么疼得过杰拉德对他做出的那些事,怎么疼得过跳海寻死,治愈疗伤的那些漫长光阴?
此时此刻,阿加佩越是回想,就越是思念曾经在小城的生活。他想起艾登船长,想起神父,想起他遇到的每一个好人,坏人,平凡的人。海边的日子似乎永远是开阔明亮的,空气里飘动着湿润的海风,以及咸涩的浪花气味。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晴雨天的时候,他正好从神父家里出来,在街上走了没一会儿,清澈的雨点就从天而降,哗啦啦地敲打着地面,而高空却是万里无云的,阳光也那么耀眼,那么闪亮。氤氲的彩虹,就从每一滴雨水溅开的地方折射出来……
那里就是我的故乡啊,阿加佩想,我就在那里重得了第二条命,开启了崭新的人生的。
他知道,他曾经对杰拉德€€斯科特放下豪言壮语,要亲手促成了摩鹿加的毁灭。到了现在,这个目标已经近得触手可及€€€€种植园依次有序地建立起来,香料种植的技术也传遍了欧罗巴大陆,还在往更远的地方辐射,而珍€€斯科特一直被她的哥哥牢牢牵制着,就像陷进了自顾不暇的泥潭。
很快了,真的很快了。就连主教也对他说,只要再施加一点推力,摩鹿加就会像白塔一样覆没,成为一段注定被人遗忘的历史。
十年如一日,他拼命向上攀登,好去够到每一个达成目标,实现复仇的机会,无暇去看沿途有什么风景。但在这种时刻,阿加佩认真审视着自己的时刻,他总要产生一股疲惫之情€€€€远方的故乡在呼唤着他,他已经离开它太久了。
抵达西班牙的数年来,他将生活中的大事分成一个又一个的节点,莉莉每年的生日,赫蒂太太和主教的每一次生病,种植园的情况,他自己是什么时候站稳脚跟,什么时候得到晋升……而其中最重要的几个节点,无疑是黑鸦揭露了身份,杰拉德向他忏悔了过错,他在杰拉德身上发狠射出的四箭,以及白塔的覆没。
……这么一看,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些事,仍然与杰拉德€€斯科特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阿加佩认命了,他接受,并且习惯了命运加诸给他的一切,包括杰拉德€€斯科特,他这一生中唯一爱过两次的魔鬼。
所以,在当日收到,并且阅读了对方的信时,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原来这种畸形的,错位的爱,早已变成了带刺的缰绳,它坚不可摧地捆在杰拉德的脖子上,将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摩鹿加之主变成了他自己的奴隶。
身份互换的感觉犹如海天倒悬,阿加佩的心中却没有喜悦。
许多年过去了,随着白塔被彻底血洗,他深厚的恨意也跟着稀释、蒸发,那一刻,只有奇怪的怅然,夹杂着淡淡的,对爱的恐惧。
我原谅他了吗?
盯着灿烂的阳光,阿加佩情不自禁地问着自己。
我已经可以放下杰拉德€€斯科特,继续往前走了吗?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也等不到回答。阿加佩再没有时间仔细地审视自己了,同年的六月,伊莎贝拉已是接近临盆期的孕妇,她的身体却惊人得消瘦着,不复过去的圆润。查理一世号令御医,征召着任何能令皇后健康好转的方法,但一切努力都是杯水车薪。
这个孩子没日没夜地消耗着母亲的精力与生命,明眼人几乎都能看出来,这个胎儿是没法平平安安地生产下来的,在他和皇后之间,总要没了一个。
生产的预定日期成为了一道验证死神是否会大驾光临的终点线,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平安过去,都有人不停向神灵祈祷,感谢了€€们的庇佑。
不祥的预感越发浓重,到了这时,觉得危险的人就不只是阿加佩了。私下里,主教轻声对阿加佩说,先前有个口无遮拦的医生,莽撞地提议了现在就为皇后肚子里的胎儿准备一口棺椁。在皇帝的盛怒之下,用不到过夜,他就已是身首异处,丢到海里喂鱼去了。
这种氛围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的异议,说出了半句不吉利的话。
不过,或许真有圣母保佑,到了六月中旬的时候,伊莎贝拉的精神忽然一日好过一日,她的面色红润了,整个人更有食欲,身上也更有力气。每次阿加佩去看她,都能见她高兴地朝自己挥手,宫廷里的医生们全异口同声地说,这是个奇迹。
查理一世欣喜若狂,他拥抱着妻子,宣布一定要为她的健康好好庆祝一番。于是,整个塞维利亚宫喜气洋洋的,人人脸上都有了笑容,厨娘和厨师忙忙碌碌,侍从来回奔跑,等要筹备一场盛大的筵席。
宴会当晚,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大臣出席了,皇室御用的牧师出席了,各大教区的主教也齐聚在塞维利亚宫,作为神明的代行者,他们全都为皇后献上了自己的祝福。
就在众人一片其乐融融,查理一世同样满面春风,充满爱意地牵着妻子的手,莉莉突然拉住了阿加佩的袖子,急切地说:“爸爸,你看!”
“什么?”
“我确信,那不是陛下的司袍侍女。”莉莉说,“而是长相相似的另一个人。”
寒意顺着阿加佩的脊梁升起,他顺着莉莉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伊莎贝拉身后的侍女影影绰绰,王宫贵妇全环绕在她身边,只有一个人,一个特别灵活柔软,以至于显得格格不入的女人€€€€
“抓住她!”阿加佩的脑海一片空白,假冒的侍女已经贴近了伊莎贝拉,他猛地站起来,指着喊道,“她是刺客!”
他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直没有荒废,他知道贵妇小姐是什么样,也知道常年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什么样。被他这一喊,刺客手脚一乱,猝然行动起来,在袖子里弹出了锋利的匕首。
尖叫顿时四起,查理一世第一时间拽住妻子的手臂,下意识将她往怀里拉,皇后的司袍女官舍身一撞,筵席间喊声连连,匕首的顶端流淌着刺眼的亮光,割裂衣袍的声音无比鲜明€€€€如此喧哗的一切,全发生在同一时间。
“啊!”伊莎贝拉痛呼出声,匕首已然落空,但仍然带起一串上扬的血珠。
皇后的胳膊被划破了。司袍女官的飞扑,令刺客跌了个踉跄,手掌按在贵妇们厚重的裙袍上。手无寸铁的大臣连滚带爬地逃开,国王的侍卫则大喊护驾,将其团团围在中间……所有的动荡中,阿加佩的眼睛紧盯着伊莎贝拉,看见她脸色惨白,几乎在瞬间就昏死了过去。
用“混乱”来形容今晚的事故,都是太收敛的措辞。
刺客已经被缉拿关押,然而皇后却是不折不扣地受到了惊吓,鲜血当场就浸透了她的衣裙。她被七手八脚地抱进就近的一间卧室,留守的医生一拥而上,仍然没能缓解了她的严峻情况。
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间里端出来,查理一世面无人色,呆呆地站在门外,因为房间里的医生和侍女早已将床边围满,再也没有旁人的地方。
恰如一颗被戳破的气球,伊莎贝拉的健康只不过是虚伪的假象。一晚上的时间,她在生死的边缘不住徘徊,至于那个孱弱的孩子,他产下来没多久就咽气了,甚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
查理一世紧紧抱着虚弱至极的妻子,巨大的愤怒,巨大的悲伤与哀恸完全烧干了他的心灵。天蒙蒙亮的时候,王宫的侍卫长前来汇报了这件事的结果:
刺客已经招供了真相,她不过是被摩鹿加派遣来的一枚棋子,此举意在警告,更在报复。
听到这个消息,阿加佩的头都是懵的。
不,这不是说他受不了打击,不相信审讯的成果,他相信摩鹿加对这个国家,对自己的深深恨意,也相信斯科特人就是那么不择手段,不顾后果的疯子,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的主谋,最后会栽到摩鹿加身上。
摩鹿加的刺客会被莉莉一眼看穿吗?摩鹿加的刺客会磨蹭到等自己叫喊了才动手吗?倘若珍€€斯科特真要报复查理一世对种植园的支持,为什么不直接在匕首上淬毒,彻底杀害了他的妻子呢?总归这件事做出来,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再一次,阿加佩踌躇良久,他取出信纸,寄送了第二封信。
此时,距离上次寄信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他要求杰拉德€€斯科特立刻抵达塞维利亚,他要当面对他说了这件事。
第69章
“大副先生,”位于海湾的豪宅灯火通明,使臣态度谨慎,朝着对面的男人开口,“请问,您的主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
“您稍安勿躁,”大副熟稔地安抚道,“指挥官身体抱恙,一直在休养。我……”
讲到这里,他似乎也觉得十分难为情,因此主动要求道:“我再为您催促一下,可以么?”
说着,他从座位上起身离开,匆匆上楼,赶到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前。
“大人,”大副抬手敲门,小心翼翼地提高了声音,“提多尔苏丹派来的使者已经到了,您要不要……我是说,您是不是应该……”
无论他如何仔细地斟酌着词句,把它们从嘴唇间战战兢兢地吐出来,门的另一边都寂静无声,没有丁点儿动静。
大副等了又等,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原路返回,请使臣再耐心地等待一两天时间。
门那头,杰拉德默不作声,身边是一堆倒空的酒瓶。对着一室的月光,他轻轻地,珍重至极地拈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他看得入了神,丝毫不顾门口与楼下的人。
月色迷蒙得近乎虚幻,映照着他面前的空地。杰拉德醉意朦胧地盯着信纸,忽然就止不住地笑了。
酒精使人产生幻觉,在清醒时做梦。这些年里,他因此爱上了酒,在他喝醉的时候,总能看见阿加佩的身影。
“您来了?”身边空无一人,杰拉德仍然嘶哑地笑了起来,“您总算来了。我怕见不到您,瞧,这些……这些都是我准备的……”
他把信纸放在自己的手心,就像捧着一只脆弱的蝴蝶。在他眼中,阿加佩的身影犹如雾气,飘渺地被夜风吹拂着。
“好长时间了,”他低下头,小声地咕哝,“您的心就这样狠,这么长的时间,只给我写了一封信。我想你想得受不了,好像哪里都在疼,心口,手指,脖子……有火在烧我,疼得我想在地上打滚……”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酒精模糊了他的神志,他身上好像真的燃起了一把大火,火焰直往骨头缝里钻,只有阿加佩的触碰和抚摸,能让这把火彻底熄灭。
“我狠心吗?”熟悉的声音响起,杰拉德就像电打了一样,他抬头的速度之快,都要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脖子扭断。
视线里,阿加佩就坐在他身边,他伸出手,从他手上拾起那页信纸。
“你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我难道不该对你狠心吗?”
阿加佩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竟然有点调侃的意味。杰拉德期期艾艾的,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不……!不,当然不,你应该对我狠心的!你是应该,应该……”
他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风中飘浮着黄油与苹果的香气,冰冷的夜晚在顷刻间变得如此温暖,如此甜美,还有雨后泥土的清新气味,羊皮纸与墨水带涩的气息……春天一瞬降临在他身边,杰拉德只想为此大哭一场。
“还傻坐在这儿干什么?”阿加佩站起来,衣袍被夜风吹起,美得超凡脱俗,他朝他伸出了手,“还嫌自己受苦不够吗?已经可以了,跟我来吧。”
杰拉德的嘴唇张了又张,他似乎变成了个傻瓜,只顾着呆愣愣地瞧着自己的心上人:“……我们要去哪里啊?”
“我们要回家了,”阿加佩理所应当地说,“就当你的罪已经还完吧!你还是黑鸦,是我的朋友。来吧,拉住我的手,来吧。从今往后,我去哪,你就跟到哪,可以吗?”
好啊……好的!好的!从今往后,你在哪,我就跟到哪,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
杰拉德的眼眶通红,鼻腔也酸涩得要命。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权力、财富、名望、仇怨……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阿加佩的承诺,还有一只对自己伸出的手,将带他上到天国,上到一切美满的彼岸。
他义无反顾地向前探出身体,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绝望而满怀幸福地朝那只手扑过去。他捞了一下,两下,三下€€€€然而,全扑在了空气里,唯有地毯缄默地承接了他的身体,不至于叫他摔得粉身碎骨。
杰拉德沉重地砸在地上,天国的幻梦被惊醒了,拖拽着疼痛的身体,他醉醺醺地回到了现实。
他头痛欲裂,猛然间透不过气来,杰拉德费力地喘息着,死死按住了胸口。熟悉的感觉又一次卷土重来,他的手在变大,房间却在变小,天花板旋转起来,垂下的水晶吊灯仿佛变成了一支尖锐的钻头,随时会从上方无限延长,将他钉死在地毯中央。
酒精再也蒙蔽不了他的感官,杰拉德剧烈地喘着粗气,心跳的巨响,血液流动的声音,耳畔与地毯的绒毛产生刮擦,衣料摩挲时发出的沙沙动静……全部没有尽头地放大着,刺耳地搅动着他的大脑,让他发疯,让他尖叫。
“还不够吗……”
他失控地发着抖,冰凉的泪水一路渗进耳朵,渗进凌乱的鬓发。
“还不够吗?”
他的四肢沉重不堪,麻木到失去了知觉。
“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你不喜欢看吗?那我跪下来求你的样子呢?我哀嚎的样子呢?痛苦不堪的样子呢?”他越是滔滔不绝地发问,就越是喘不上气,“你到底喜欢什么?!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我死也愿意,刺瞎自己的眼睛也愿意,只要你想,只要你……!”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只是开始剧烈地咳嗽,窒息的感觉不是从气管里产生的,而是从胸口,从更深的地方传出来的。杰拉德蜷缩着,痛苦地抽泣。
一想起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他就恨得想死,懊悔灼烧着他的灵魂,就像岩浆一般使他坐立难安。他已经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却又幸运至极,连着两次挖到了人生中的宝物。但是连着两次,他端详着属于他的宝物,都只当它们是无用的玩意儿,随随便便地抛弃了。
无数名医都来看过他的身体,他们只能劝他少做伤身的事,多吃一些药€€€€镇静的药,补养的药。杰拉德只是在心中冷笑,不肯相信那些废物的任何一句话。
吃药?我还能吃什么药?
阿加佩……他就是我唯一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