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没有理会他,抱着纸杯打量四周看见一个形如枯木的男人从院子里走进来。
一点也没夸张,这男人年岁看着不小,皮松肉少,竟然只是一副骨头架子。
男人蹙着眉头,凶神恶煞的长相叫人远看先生寒,见他停留在屋外面不耐烦道,“把人扶出来!这会儿哭有什么用!”
季名堂回身瞪了他一眼,才俯下身哄道,“淑容,别哭坏了身体,妈看着也难受。”
秦淑容眼泪和鼻涕蹭了他一身,“我连妈最后一年也没见着,我不孝...”
等秦淑容情绪稳定一些季名堂才扶着秦淑容出来,也许是看见唐€€两个人这会儿还安稳坐着,季名堂皱着眉头道,“唐€€,你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劝劝你妈?”
唐€€侧头,母女阴阳相隔,外婆从小养大的闺女为了外婆哭一场难道不应该?有什么好劝的?
只是屋里外人太多,唐€€不愿意背上这不敬长辈的骂名,端了杯水递给秦淑容,“妈,别伤心了,喝点水吧。”
秦淑容摆了摆手坐在沙发上,大悲过后必然疲累,唐€€没再打扰她。
“你在北京待得挺好?亲妈丢在这里不闻不问,病了多久了也没见你回来,这会儿跑到这里嚎丧来了。”
唐€€要是没猜错,这男人大概就是自己的亲舅舅。
当初秦淑容也是要把外婆接到北京的,但这狼舅怕外人说他不孝,无能的男人面子得要,说什么也不让秦淑容接过去。
至于外婆得癌症的消息,秦淑容也是被瞒得死死的,人都没了才知道已经病了半年了。
一开始只是把人送到县医院,后来干脆就接回家等死。
秦淑容但凡知道把老人接到北京,病情不至于发展得这么迅速,一切可能尚有挽救的机会。
就算是气数尽了,还能带着外婆在北京玩玩享受余下的日子,好过每天躺在这小屋子里,掰着手指头算剩下的活头。
实在是...杀人却不偿命。
秦淑容嘴笨,原先在娘家的时候又被欺负惯了,这会儿低头挨训。
季名堂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愿意和市井小人打交道,就说了句淑容什么都不知道,不痛不痒反叫人抓住了话柄。
“不知道,自己亲娘老子病到什么田地了,你们说不知道?要是没事就回来看看,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正好戳在了秦淑容的心口上,她呜咽着更说不出话来。
只有唐€€轻声开口,“妈,这就是别人常说的,我那不孝顺的舅舅?”
稚子言轻,但此时却有了引火点雷的作用,激得秦惠民破口大骂,“妈的逼崽子,你谁家的野种跟老子说这话,你再说一遍!”
“这是你外甥!”唐€€往后退了两步,舅妈怕这个节骨眼惹事拦在了中间,回头没好气道,“你这孩子好歹要尊重长辈,谁教你这么和舅舅说话的?”
秦惠民冷笑一声,看向秦淑容,“这就是你和唐建业生的那畜生吧?你好意思把他带到咱妈跟前。”
“不好意思。”唐€€这软刀子一样的语气叫两口子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话还没开始说就低着头抹眼泪,“姥姥,我这畜生都知道回来看看你,你那亲儿子等你死了才在这里做样子,他连畜生都不如...”
秦惠民眼见就要发疯拿东西打人,被季名堂拦住了,“行了哥!小孩儿说错话你当舅舅的能忍就忍,忍不了当他胡说八道就行,还真冲着孩子动手?他还未成年呢,你这板凳砸下去得进去坐几年呢,别在妈跟前犯浑!”
“你少一口一个妈一个哥的。”秦惠民骂红了眼,把矛头对准了季名堂,“你个外来户,我们家里还没同意你这么个妹夫呢,用你在这里摆谱?”
秦淑容命真惨,县里面出了名的统共这两个奇葩,一个秦惠民,一个唐建业,全叫她撞见了。
秦惠民作为秦溪堂的独子在一众姐妹跟前是很有威望的,所以他做了这种人模狗样的事没人敢点破,现在当着众人下不了台,有一个骂一个,最后连自己媳妇也没放过。
没有锣鼓开场,屋子里却上演了一出人去茶凉,鸡犬升天的大戏。
看在死人的面子上,这场大戏没有从白天唱到晚上就草草散场了。
几个兄弟姐妹开始商量三天守灵的事,明天一大早亲朋好友上门吊唁,有孝子迎门下跪的规矩,三天守灵蜡烛香火昼夜不断。
秦惠民推说身体不好跪不下去,打死也不愿意守这个灵。
他膝下没有男丁,只有个姑娘还怀孕七八个月,更不能使唤。
孝子下跪也没有儿子在世反而叫女儿跪着的道理,逼着季名堂又骂了几声。
到最后,这重任反而落在了唐€€和季初晗身上,他们两个是这一辈里唯二的男孩儿。
一说这个,季名堂立马抬腿拉着季初晗走了,“我们孩子不掺和这个,亲儿子还活着呢又不是死了,轮得到小辈跪?”
秦淑容抹了两滴眼泪,“€€€€,核心还小他那身体也不行,你姥姥以前几个孙子外孙里最疼你了,你给她披麻戴孝送她一程,也算姥姥以前没白疼你...”
唐€€觉得滑稽,他连外婆的样子都记不起来,担不上一个“最疼”吧。
唐€€这时候才真的有些羡慕季初晗了,害怕了能躲到人身后,不愿意做的事也有人愿意抛下礼仪道德两全,帮他撑腰。
唐€€没拒绝,原因无二,一是实在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二是他也不忍心秦淑容这个年纪了数九寒天地在院子里守一夜。
唐€€抽了两张纸递给秦淑容,他不是为了替没怎么见过的外婆守灵安息她的亡魂,是为了还清秦淑容的生恩,以后再没有多余的牵挂了。
“妈,你别哭了,我愿意给姥姥披麻戴孝。”
第二天一早,外婆的遗体被搬到了院子里,唐€€一早穿上丧服坐在院子里烧纸钱,吊唁的人一来唐€€就跟着秦淑容下跪磕头,递香点火。
老人家活了七十多年,前来的好友无数哪个不跪着哭一通,唐€€都要一一把人扶起来。
等人来了一大半,秦淑容就跟着进去招待,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耳边清静了许多,那些此起彼伏的哭声里真假参半,但哭得都挺大声,据说是为了唤住黑白无常二位鬼差的脚步,让刚死之人有机会回头看看。
看什么呢。
看浮生已经到了尽头,看人心诡谲多变,看自己一生的付出换了个不肖子孙。
也顺便看看,余下还在为她空悲切的人。
都不值得...
有个年迈拄着拐棍的人,点了根香,腿脚不便也非要下跪,唐€€欲上前扶起他被老人家拦住了,那人看着外婆的遗像,泪眼婆娑,“有什么意思呢这一辈子...真没意思啊文兰...”
大概他哭得太真,很难叫人不动容。
唐€€这人生刚开了个头,但也是吃尽了苦头,人虽未到暮年也不由跟着想,经受的那些苦难有什么意义,苦苦挣扎不愿意堕落又有什么意义,反正死了都是一场空。
他越哭越厉害,拄着拐杖的手都在打颤,“去年我们还一块儿打牌呢...还说几个老朋友约着出去玩玩...”
到最后四五个人出来搀扶着他走了进去。
动起来不觉得多冷,这么坐一会儿唐€€感觉腿都有些僵了,看着外婆不由地笑了两声,素未谋面,竟然就替人披麻戴孝起来了。
走神的时候听到一阵脚步声走了进来,唐€€撩动身上的丧服下意识就要跪,抬头看见来人猛然僵在原地,腿脚也不听使唤。
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冻僵了才出现幻觉。
不然,怎么看到了宋瑜...
两个人就这么呆呆地对视了许久,都期望这冬日的光能施舍点照在对方的身上,不至于叫寒风侵袭冷却了两颗炙热的心。
宋瑜看见他也顿足了好久,才慢慢走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唐€€就屈膝跪了下去,白色的丧服早就染了尘埃,他递给宋瑜一支香,宋瑜在长明烛上点燃跟着跪下。
二人同时磕了个响头,再抬头的时候,唐€€已经红了眼睛,风反反复复地吹过,吹得泪痕待干,好好一张脸都快要裂了口子,泛着不正常的红。
没等唐€€说话,宋瑜转身出了门,唐€€一着急想跟着出去,但他穿着一身丧服不好到外面去。
他盯着大门发呆,不是又做了一场梦吧?
过了一会儿宋瑜又折回来,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围巾手套,不等唐€€反应给唐€€围上围巾,他蹙紧了眉头,忍了很久才开口道,“秦家的男人都死绝了吗?让你跪在这儿...”
宋瑜从未,从未说过这样难听的话。
唯一一次,竟然是为了他。
宋瑜伸手握住唐€€的手,他的手冻得通红起褶,细看上面还有小口子,宋瑜看着唐€€的一双手心里堵得说不出话,给他把手套戴上,颤着声音问道,“不冷吗?”
唐€€抹掉眼泪,看着宋瑜后知后觉而来的惊喜,“不冷,真不冷。”
宋瑜难受地咬了咬牙,恨不得当下带着唐€€就走,“傻子,你又不是铁做的,他们都不知道心疼你嘛...”
“哥...”唐€€此刻仍旧感觉不真实,“你怎么来了?”
宋瑜停顿了很久,看着唐€€笑了笑,恰似冬日暖阳,“想通了一些事,迫不及待来见你了。”
第49章 谁惹我们小橙子不高兴了
从市里到县城坐了两三个小时的车,有一段路况颠簸宋瑜这会儿感觉胃里面有些恶心,宋瑜让唐€€等他一会儿,他先进去和主人家打个招呼。
唐€€的舅舅舅妈几个姨妈,连同外婆宋瑜都见过,没去北京前甚至几家因为秦淑容的缘故往来还很密切,真要论起来,他甚至比唐€€都要和几家人亲近。
刚进屋,一屋子的客人都朝门口看过去,秦惠民看着来人陌生得很,倒是他媳妇儿先认出来了,“是宋瑜吗?”
宋瑜瞧着他们比印象中见老一些尤其是秦惠民,听说这两年他胃癌缠身花了不少钱看好了大半,但也已经折磨得瘦骨嶙峋。
“是。”宋瑜朝他们打了个招呼,“舅舅舅妈,我妈听说姥姥过世了让我来替她照看你们,你们别太难过照顾好身体。”
“是宋瑜啊,有几年没见长这么大了?”说完秦惠民拍了拍他的肩,“哪用你个孩子照看我们,多住几天,改天和舅舅喝一杯。”
这样的客套话他打小就听没有当真,宋瑜佯装欣然应下,又和唐€€的那几个姨妈打了招呼。
秦淑容在别间招待前来吊唁的客人,听见宋瑜来了撂下一座的人匆匆走出来,“好孩子,这大老远你怎么来了?”
县城里的冬天大多都靠锅炉取暖,客厅里没有暖气,秦淑容一边说着一边要拉着宋瑜往有暖气的屋子走,“快来暖和暖和。”
几个看宋瑜面生的开口道,“淑容,这是谁家孩子啊?”
秦淑容笑着应道,“方平姐家的,这是宋瑜。”
“奥。”那人似乎耳闻过,连连点头冲着别人道,“好家伙都长这么大了,你瞧这模样怎么长的,和咱们小县城里的小泥孩儿们就是不一样。”
“宋瑜。”唐€€的舅妈站起来嘱咐了一句,“去里屋歇会儿去吧那里面开着暖气呢,到了饭点也不用出来,我叫人给你们送进去。”
“好,舅妈您不用管我。”宋瑜客气地应了一声,转头问道,“秦阿姨,水壶在哪里?我有点晕车。”
“难受吗?我让你叔叔给你买点晕车药去。”
“不要紧,喝点水就行。”
宋瑜看到了水壶准备自己过去倒的时候,秦淑容按住他,“你坐着,我给你倒。”
她找了一个干净的茶杯,把刚沏好的茶给宋瑜倒了一杯,“天这么冷你怎么过来的?是你妈叫你过来的?”
宋瑜接过她手里的热茶握在手里,往来的人这么多这杯子也不知道多少人用过,摇了摇头,“我自己来的,秦阿姨,你节哀顺变。”
秦淑容眼睛还肿着,听了宋瑜的话又落了两滴泪,点头道,“我没事,就是这里又偏又远,你怎么也不给你季叔叔打个电话让他去接你?”
“姥姥刚去世,不用猜也知道你们肯定忙得焦头烂额了,更不能麻烦你们了。”
“说的什么话。”秦淑容嗔怪了他一句,“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再忙也有时间接你的。”
宋瑜想喝两口水出去陪唐€€的,但手里的茶太烫,他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了。
准备放下杯子旁边的人和他搭起了话,“宋瑜上大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