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第43章

  林霁笑了笑,突然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盒€€€€他不常抽烟,此刻却迫切地需要一些让情绪迅速平复的方式。

  但或许郑知夏含笑的眼眸要比任何外物都冷,都足够让人迅速冷静,他闭了闭眼,生疏地说出寒暄话:

  “你这几年,是在哪里?”

  郑知夏报出个地名,是他前两天得到的答案,林霁点点头,笑着说:“是个好地方。”

  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社交是件困难事,明明郑知夏的态度完全称不上冷淡和抗拒€€€€只是客套,笑容和语气都是恰到好处的热络,如同每一个社交名利场上带着虚假面具的成年人,灵魂则成了漂浮的,遥不可及的月亮。

  尴尬的沉默后,林霁在郑知夏准备道别的最后一秒开口:“那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的一些事,”郑知夏并不隐瞒,“你应该也知道一点。”

  前两年破产时上了财经新闻的首页,那会抓进去不少人,其中几个估计这辈子就得在里面养老了。

  林霁点点头,又问:“那你的学业……”

  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郑知夏倒是主动接了话:“在那边读完了,我和Cris是校友。”

  “那就好。”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为什么走得匆促?和那个Cris又是怎么认识的?

  林霁垂着眼,在令人窒息的无言中将更多的问题吞回腹中,洗手间的确不是一个好的叙旧地点,因此他摸出手机,温声问:“既然见到我还算开心,那能不能把联系方式加回来?”

  他问出口前便做好了被拒绝多次的准备,但郑知夏只是大大方方地摸出手机,说:“行,我加你?”

  林霁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颤,语气倒依然冷静。

  “好。”

  郑知夏没有磨蹭和多余的推脱,短促的提示音后林霁看着自己的置顶勾了勾唇,说:“希望不要再看见红色感叹号了。”

  郑知夏也笑,眉眼弯弯,露出点尖尖虎牙。

  “不会了,怪我那时候处理事情的方式不够妥帖。”

  林霁愣了瞬,有些意外€€€€在他的推断里,郑知夏应该不会主动提起当年的事。

  人对过于深刻的伤害都会产生避而不谈的鸵鸟心理,要等伤口结疤,要等枯树愿意再次发芽。

  可冷亮到不近人情的灯光让郑知夏所有的神色一览无余,他在很认真地措辞,看起来有些生疏的尴尬,停顿片刻后说:“你这几年应该很生气吧?那会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就被我单方面绝交了。”

  林霁静静听着,呼吸声很明显,最后克制成艰涩的一句:“没有,我其实从那会开始就觉得错处在我。”

  “嗯?”

  郑知夏似乎很意外,而后笑了声,说:“你不用这么说的,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能不算大事?林霁攥紧手掌,难以置信到眼中的光亮都倏然熄灭,所有的所有化成一声很轻的笑,像将落雪前的最后一阵微风。

  “我也不是大事了,对吗?”

  郑知夏只是客气地说:“我没有这个意思,相反,我觉得自己应该跟你道歉,当年情绪上头,说了点不该说的话,譬如跟你待在一起很难受很痛苦那句话€€€€其实也没有,多数的时间里我都是很开心的。”

  林霁茫然一瞬,张了张嘴,恐慌先一步漫出胸膛,他设想过和郑知夏的千百种重逢,或许会得到冷眼和一万句的绝情话,又或许会风淡云轻相视一笑,却从没觉得郑知夏会道歉。

  他最后只能苍白地挤出一句:“我知道,那时候你说的一些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就好。”

  郑知夏礼貌地微笑,手指微微蜷缩,有些话说出来了倒也能顺利成章地流利起来:“但还是对不起,我那会幼稚的感情对你造成的困扰实在不小,现在看来你那会的处理方式是最好的,十几年交情,只因为喜欢上兄弟这种小事闹掰的确太荒唐。”

  他如旁观者般陈述着自己年少轻狂的当年,微微点头权当道别后转身准备离开,可下一瞬就被林霁抓住手腕,滚烫的温度印过来,他竟还是本能地心尖一颤。

  “不幼稚,”林霁的语气涩然而郑重,“也不困扰,被你喜欢……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郑知夏眼睫一颤,竟也失言了片刻,即便时过境迁,前尘都已成了过往云烟,他还是为这句迟来到已经再无意义的话语感到鼻腔一酸。

  即使他不懂林霁为何会说这句话。

  “是么,”他笑了笑,错开视线,“那挺好的。”

  他没怎么用力就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林霁绷着下颌,胸腔里尽是一团酸涩与苦闷,话语被挤着脱口而出。

  “你€€€€喜欢林泽吗?”

  好荒谬的问题,郑知夏眼神倏然冷淡了些许,很明显地笑了声。

  “不喜欢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水龙头开启,郑知夏不紧不慢地洗手,侧脸被落下的灯光映得冷淡。

  “放心,我知道你看不得这个,不会来碍你的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霁皱着眉,语气略显急切,“知夏,我不讨厌这个。”

  郑知夏抬起头,笑意浮在脸上,挡不住眼底如冰川积雪般的冷意。

  “你当年说,让我不要误入歧途。”

  “没有歧途啊哥哥,我天生就这样,你知道的,其实我听到那会挺难过的€€€€但也能理解,直男一般都会觉得恶心。”

  林霁说不出否认的话,当年那么说时的确心生排斥,基因决定的事情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更改的,偏偏理智和基因都无法控制情感,他活了几十年,第一次失控地偏离自己既定的轨道,但即便如此,林霁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同性恋,

  €€€€他只是意外地喜欢上了郑知夏而已。

  因此他无从辩驳,只涩然道:“你没有错。”

  “我知道,”郑知夏笑意讽刺,“以前把你看得太重要的时候,把你快乐与否看得比我自己重要太多,后来想了很久,喜欢你这件事被发现并非我的本意,所以根本算不上错误,哥,你比我混蛋多了。”

  旧时的称呼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语气,林霁无法忽略他眼中明显的淡漠与拒绝,郑知夏走得毫不留恋,只留他在满室冰冷无情的灯光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弯腰打开了水龙头。

  镜中映出一张湿淋淋的英俊面容,林霁和那双微红的眼对视片刻,感受到水珠从睫毛上垂落。

  理智告诉他应该到此为止,他这个年纪已经做不出让所有人都难堪的决定了,挂在嘴上最多的话是互惠共赢,郑知夏如今看来过得挺好,生活美满爱人在侧,是他曾经最期望的样子€€€€大概郑知夏当年说的才是真话,那些难过失意和痛苦心碎的确都来源于他,单独存在于世上的五年反而开始越来越好。

  或许林霁这个个体本就不应该存在于郑知夏的生命当中。

  那他何苦让对方厌烦,又何苦把郑知夏平静的生活再次搅乱?

  林霁深深地吸了口气,笑意很淡地浮现在唇边。

  但他不甘心。

  郑知夏说当朋友就当朋友,说喜欢就喜欢,说不要就不要了,凭什么?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即便真的已经再无情分,他也得重新站到郑知夏身边。

  什么身份都可以,他权当还债,权当心甘情愿地赎罪。

  这是林霁最后的理智和道德。

  ……

  晚上时邓明城邀请所有人到花园里欣赏烟花,林泽亦步亦趋地跟在郑知夏身后,转动的眼珠里透出懒得隐藏的好奇,郑知夏顺手递给他一杯气泡果汁,忍俊不禁地笑了声。

  “说吧,想问什么?”

  林泽转头看了一圈,将他拉进了远离人群的昏暗角落里。

  “今天和我们坐一桌的那个人,”他循着记忆吐出林霁的名字,“应该是叫这个吧,他是不是那个人?”

  哑谜一般的话,郑知夏却听懂了,坦然地点头,说:“是他。”

  “原来他也姓林,”林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了然,“剩下的那个字是怎么写的?”

  身边没有纸笔,他伸出手心,让郑知夏一笔一划地慢慢写,一个雨字加一个齐字,他点点头,说:“和他人一样漂亮的字。”

  郑知夏失笑:“漂亮这个词不太贴切。”

  林泽也这么觉得,他拉着郑知夏在雪白的藤编椅上坐下,又说:“怪不得你当时说,喜欢我的名字。”

  他说得坦然,倒是郑知夏有些歉疚。

  “那时候愿意和你交谈,的确和名字有关系,”他说,“但后来的一切都和这个没关系,Cris,我喜欢你这件事绝对是发自真心的。”

  “但你喜欢我不如曾经爱他那么深刻。”

  很熟悉的话,郑知夏闷闷地笑了声,说:“我们之前分手的时候你就说过了。”

  林泽说自己无法接受爱的人已经有过此生挚爱,于是他们和平分手,但仍是很要好的朋友。

  “不过我得说,你看起来并没有完全放下他呢,”林泽俏皮地冲他眨眼,“想借我看看他的反应?”

  郑知夏却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还真不是,他不喜欢男人,我只是担心他会怀疑我依然念念不忘罢了。”

  “反正你们连朋友都不是了,他怎么想好像也没多大的关系。”

  “确实。”

  郑知夏想起洗手间里的那场短暂谈话,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眼,林霁站在人群中,正和一个身材丰硕的中年男人交谈,烟花在天穹上炸开,映亮了那张英俊到动人心魄的面容,他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注视,下意识回头看来,可人影重重灯光昏暗,他一无所获地转回去,错过了郑知夏一瞬的失神。

  “或许我应该去道个歉。”

  “嗯?”林泽不解地歪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这次回来要干的正事比较复杂。”郑知夏淡淡地微笑。

  “需要拜托他牵不少的线呢。”

第48章 “牺牲”

  郑知夏挑了一天去林家拜访,林夫人专门腾出了一整个下午用来招待他,桌上摆着茶叶和点心,巧克力的甜香像是融化在了空气里,阳光晒得人发懒,林夫人端着茶杯,轻轻叹了口气。

  “白露这些年也没联系过我,”她说,“若是早知道是公司出事了,我多少也得让林霁帮你们些忙的,她身体怎么样?”

  “都挺好的,”郑知夏笑得很乖巧,圆润的眼透出几分天真的意味,“能吃能睡,早上六点不到就下楼浇花,还能自己开车去三十公里外的地方吃广式早茶,要不是我这次回来刚好赶上她要去意大利办事的时间,她绝对会亲自回来找您叙旧。”

  林夫人掩着唇笑,很开心的样子:“我还以为她把我忘了呢。”

  “怎么会?只是当年刚出国没多久,她的手机就被偷了,所有联系方式都换了一遍,还折腾了挺久的。”

  “原来是这样,”林夫人了然点头,“那知夏你呢?怎么也一直没个消息。”

  “我的手机也丢了,”郑知夏面不改色地撒谎,“刚出去那会忙得昏天黑地,有次带着我妈去超市采购,结果一抬头的功夫,手机就没了。”

  林夫人被他诙谐的语气逗得吃吃发笑:“得亏人没丢,你爸爸呢?”

  郑知夏鲜活的神色淡去一瞬,语气轻轻:“去世了。”

  客厅里顿时变得很寂静,厨房里传来清脆的一声响,似乎是白瓷汤勺落地,碎得突兀刺耳,又渺远得像是一个错觉。

  “什么?”林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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