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了指示,他连日紧锁的眉尖终于松开些许,面上愁云消散,露出清雅温和的本色来。他将罗盘收进袖中,不顾连夜驱动罗盘带来的灵力缺损,领着一众弟子掠过深林,却只看见一片带着零星血迹的林地与一具了无生息的尸体,顿时一愣。
背后一名少年观他神色,奇怪道:“岑师兄,是不是出错了?”
他生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眉宇间尽是少年英气。话音未落,另一位少年连忙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他受了提示,立刻发觉自己话语里的不妥之处:乾天盘是誉满天下、万家争抢的神器,断然不可能出差错。
岑玉危道:“四处找找。”
一众弟子抱拳领命,立刻四散开来,三三两两掠入林中,岑玉危则留在原地。见离岑玉危远了些,方才发话的那位少年道:“师兄,我们到底是来找什么的?我听见沿途有消息,可是来寻妖兽猎杀的?”
与他同路的正是用手肘撞他的那位少年,名叫方子澄。听了师弟的话,他细细解释道:“并非如此,似乎是来找一个人。岑师兄不便多言,但我猜测,应当是来寻伏宵君。”言罢又转头看向他,颇为不赞同地道:“温€€,要学会谨言慎行。方才的话若被罗盘主人落墟峰主听见了,非得让你在思过崖下待满三个月不可。”
落墟峰主在他们所在的宗门内是出了名的严厉,寻常弟子听见他的名字便觉腹中泛酸、被他看一眼就呆若木鸡。温€€同样心里发怵,只是此刻注意力挪到了另一点上,来不及害怕,反而满脸震惊道:“伏宵君?!那岂不是……”
方子澄道:“正是那一位。已经失踪百年的净玄峰峰主,岑师兄的师尊。”
山下。
身为人,有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那就是吃饭。
死了那么多年,他早记不得自己死前有没有吃饭了。没有辟谷的身体需要五谷滋养,再加上受伤流血,下山不过短短一截下坡路,就教江泫走得眼前发黑、腿脚发软。他随手寻了根柴棍充作拐杖,以此支撑自己如同八旬老人一般不服帖的身体,掌心攥着粗粝的树皮,无可抑制地开始想念自己的佩剑。
佩剑认灵,江泫的本命剑衔云,如今或许还在藏在栖鸣泽的剑池之底。衔云的剑鞘漆黑,取神树乌灵木的枝杈打造,入手温沉,断不像这根柴棍这样磨人。
但江泫转念一想,拿自己的佩剑当拐杖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不过一会儿便也释怀了。他一路慢慢走到山下,出发时晨露未干,等到日照头顶,江泫终于站到了山下小镇边的桥头。小镇规模不大,一道不宽不窄的河流从镇中横穿而过,桥边竖着一块大大的石碑,上面刻着“云来”二字,字迹遒劲,字形颇具古韵。站在桥头便能望见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似乎正赶上了早市后半场。
江泫将柴棍靠上石桥边,掐诀净了衣上的血迹和手,将残破的衣物用灵力遮掩以免惊吓道其他人,这才抬脚往镇中走。
早市确实已经到了散场的时候了,河道两边的摊贩都在整理货物,预备拉车跑路。稚童咬着糖待在店旁不乱跑,眼睛却不安分地骨碌碌乱转,见桥头走过来一位白衣生人,立刻伸手拽了拽旁边妇人的手臂:“娘!娘!”
她年纪不大,一时遇上新奇的事,只管高声叫娘。老板娘正埋头收拾厨具,一边为今日还没卖完的馒头发愁,冷不丁被拽了一下手臂险些失了平衡,脸上立刻浮现愠色。
她道:“干什么?”
小童兴高采烈地回答道:“有客人!”
老板娘这才转过头去,看见站在自己店前的年轻人,顿时眼前一亮。
这人端得一副翩翩公子相,长身玉立,浸在门外熙熙攘攘的烟火气里。眉目清俊、面容白皙,仿若一枚不染凡尘的冷玉;锦缎一般的乌发散在背后,白衣纤尘不染,即使站在日光之中,也驱不散周身缭绕的病气。
见自己注意到他,年轻人冲着自己微微一点头,面上神色清淡,却莫名显出生人勿近的疏冷。老板娘心中啧啧称奇,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小郎君?要吃些什么?”
她的语气豪爽,嗓门敞亮,但并不是熟悉的口音。江泫道:“有粥吗?”
“当然有!”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道,“可还要些什么?看你长相不像本地人,怎得孤身一人来了这里?可是路上遭了贼?”
江泫道:“遭遇了一些事故。”
至于是什么事故,他没有明说。开店的妇人心思通透,便也没有多问,猜测他是遭遇了不测流落在外,顿时心生怜悯,在食盘中又加上了一碟小菜、两只白净松软冒着热气的馒头,让女儿给他端了过去。
她笑着道:“送你的。吃吧,吃饱了有力气,才好找路回家。”
江泫微微一愣,知道她或许误会了什么。但他没有多言,低声道谢领了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捧起温热的粥碗刚刚喝了一口,隔壁便起了一阵嘈杂声。
一道高昂的少女声音道:“登徒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你姑奶奶下手!”
“长一长二,给我打!”
话音刚落,立刻传来一位青年的惨叫。江泫身边的木墙传来崩裂之声,他只来得及起身避让,退开几步后,那面薄薄的木墙瞬间崩开,一条人影飞出,狠狠地撞上店内的木桌,随后滚进一地飞溅的木屑里。
江泫还未喝完的粥、尚未入口的馒头和小菜,也跟着木墙一并葬送,碗盏碎裂,掉进一地狼藉里。
江泫呆愣片刻,心中涌起一片痛心疾首之情。
他只喝了一口啊!
第2章 仙山渡来2
一阵尘土翻卷之后,现出了动手之人的原型。
那是位相貌柔美的少女,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身暗纹环衔的红衣,腰间围着一条漆黑的软鞭,鞭头红穗垂在腰侧,被主人抬脚踹人的动作扰得凌乱。见人已经扑地不起,她冷哼一声,将腿收回去,抱着手臂站在隔壁的店内,下巴高高扬起,神色中显出几分令人不快的傲慢。
原本是偏向柔和的长相,这样的倨傲往脸上一横,生生衬出几分与相貌截然相反的潇洒明艳。
“你这登徒子!”她张口骂道,“下次再让胡乱摸蹭,小心我废了你的手!”
几位身材魁梧的黑衣人站在她身后,皆是面色沉冷,犹带杀气。看隔壁的陈设,也是一间食肆,食肆的老板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往柜台后面一躲,只漏出一截不断颤抖、可怜兮兮的粗布帽尖。这边的老板娘神色警惕起来,将孩子护在背后,看样子正在寻找时机发作。
登徒子被她踹了一脚,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看样子一时半会人是爬不起来了。少女的视线扫过地上碎裂的碗盏,立刻明白过来自己扰了别人吃饭,视线向旁边一转,这才看见几步开外的江泫,潦草打量几眼,见他一身仙门行头、又察觉到他周身若隐若现的灵压,面上倨傲的神色立刻散了个干净。
她将抱在身前的双臂松开,对着江泫行了一礼。
“惊扰仙长用餐,实在抱歉。在下傅晓,昊山傅氏三子,方才险些被这登徒子轻薄,一时情急将墙踹倒,望仙长原谅。”
说完,她又向两位食肆老板一礼,道:“今天造成的损失,我会如数赔偿。”
话音刚落,她身后的家仆便已经取出钱袋,清点数目,交给了两位食肆老板。昊山傅氏位处洛岭,算是洛岭一带除洛氏以外数一数二的大家族,面前这位似乎是傅氏本家的小姐,出手阔绰,老板娘领了钱,立刻眉开眼笑。
“登徒子,该打!”她豪爽地附和道,“只是可惜了这位郎君的粥。才喝了一口,实在可惜。”
闻言,少女面上露出纠结愧疚之色。
纠结是因为仙门众人大多辟谷,像江泫这样一看就来头不小的,会来这样一座小镇吃饭,多半是突然生了兴趣想要尝试一下;愧疚是因为,人家难得起了心思点了吃食,才吃上一口,就被她间接踹翻了。
被打扰是一件相当令人不快的事情。傅晓正犹豫着是请江泫坐下来吃一碗还是干脆赔了钱离开,老板娘立刻觅得了商机,道:“都还没吃早饭是不是?来来来,都坐下来!”她伸手去扶傅晓的肩膀,带着她往店里走。
傅晓显然有些不习惯和人接触,但还是顺着她的力道迈开步子。黑衣家仆见状,立刻从正门绕进来,一个拖着那登徒子向外走、一个扶正翻倒的桌椅,另外几个去取了清洁用具,不一会儿便将店内清扫得干干净净。
江泫实在很饿,另寻一处坐下。
傅晓见他坐得利索,心中思索道:或许是哪位闭关数年刚刚出关的前辈,想要来人间寻点人气。自己来幽州是来办事,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行事为好。
正想得入神之际,肩上搭上来一双手,把她按到江泫面前坐下。骤然离江泫这么近,他身上溢出的灵压让傅晓汗毛倒竖,她绷紧身体,强作镇定地开口随便点了些东西,余下时间里便坐在江泫对面当木桩。
家仆也被老板娘带进店里招呼着坐下,得到了傅晓的眼神,他们稍稍坐得远了些,且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避免惊扰到小姐和那位看起来很有来头的仙长。
傅晓坐在江泫对面,神色颇有些拘谨。
她出身不低,天资又好,本性倨傲叛逆,但好歹在家宅争斗中平安长到十五岁,深谙见人下菜碟之道。对待什么样的人应当用什么态度,她全然摸索得清楚,况且她也并非蛮横不讲理之辈,除了火气上头,其余时候都礼数都相当到位。
只是,她最不擅长同寡言少语的人交谈。眼前这人实力很强,若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交谈一番,或许能够拉拢;若是不能拉拢,互相刷个脸,日后再相见也好办事。
这也是她顺着老板娘意思坐在江泫对面的原因。坐了没多久,傅晓就开始后悔了。这人远远看着颇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之态,到了近前被他周身的灵压一斥,在傅晓眼中立刻生出长辈一般的严厉来。
已然结丹的修士不会再变老,这人周身的灵压如此恐怖,想来境界相当之高,不知活了多少岁,这样一想确实是长辈无疑。
老板娘的动作很快,一刻不到就重新上了菜。江泫摸不准自己身体的恢复程度,因此点了些清淡的饮食,主食还是一碗米香浓稠的清粥,低下头抿了一口,终于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一边吃饭,一边终于对周边起了些兴趣。见对面的傅晓神色有异,才反应过来是自身灵力的原因。江泫的身体还未塑灵台,灵力周转收放都不太好控制,想来是方才懈怠,没有控制好。
普通人不受灵力影响,对于修仙之人来说,承受来自他人的灵压确实颇为不适。江泫有意识地将灵力收敛好,对面的傅晓神色一缓,眼中不经意流露出“得救了”三个大字。
虽是萍水相逢,但好歹有同桌吃饭之谊,向她打听些事情正合适。
他咽下一口米粥,开口打破了沉默。
“傅姑娘。一路走来见沿途多水流密林,此地可是幽州?”
被他点了名,傅晓原本有些紧张,却没想到他问的问题如此简单,当即一愣。
“是,这里是幽州之南,云来山一带。”
“现今何年何日?”
“寅生六年,四月初三。”
江泫举着小碗的手微微一顿。傅晓注意到这一点,道:“仙长,有什么不对吗?”
江泫道:“无事。”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譬如当今的玄门三首是谁、是否听过哪位仙长的名字,将大概的时间确定了下来。
他醒过来的年份,竟然是在原著主线开始前的近百年前。这个时间点,主角宿淮双和反派江明衍都还没有出生,玄门并无三首,只有栖鸣泽江氏、上清宗两派,因栖鸣泽常年避世,上清宗一家独大,每到招收弟子的年份,就能吸引无数散修与世家子弟前往。
这一刻,江泫彻彻底底接受了自己变成黑户的事实。无家族、无亲友,不仅贫穷,且徒有一身强大灵力,外壳孱弱不堪。
苦也!
四舍五入一百年,要他怎么熬!
江泫的面上透出一丝郁郁之色。
没了灵压的桎梏,再加上已经交谈了几句、摸清楚这人只是性子冷淡,傅晓放下戒心,举筷从盘中夹了一只包子,打算和江泫边吃边聊。方才的对话中,值得她好奇的东西简直太多了。
“可否请问前辈姓名?”
“江泫。”
听见他姓氏的一瞬间,傅晓瞪大了眼睛。
原本猜想过江泫身份不凡,不曾想竟是栖鸣泽江氏的人。江氏仙府座落于神陨之地栖鸣泽,灵气丰沛、藏宝无数,有“九州最净土”的美称。江氏族人都是陨落之神的守灵人,避世已久,每逢世间大乱才会出世,平定动乱又重新隐去,族中子弟个个光风霁月、襟怀坦荡,乃是仙门之中最负盛名的氏族。
听闻栖鸣泽家的子弟到了一定岁数会入世历练,但传闻只是传闻,没想到今日真的让她碰上一个江家的!
怪不得他会问那些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如果是江氏出来的人,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傅晓心中惊喜,又是少年心性,撞上了稀奇事只管高兴,什么拉拢刷脸熟卖人情,统统被她抛到了几里之外。
江泫观她神色,就知道她将自己错认成了江家人。说是错认其实也不妥当,他确实做过一世江家人,江家的秘术、族史、栖鸣泽的方位及出入方法,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散修行走世间,并非易事。不如以虚假身份傍身,只要不遇上江家本家人,就不会被拆穿。
想通关节,江泫便没有反驳她的猜想,低头喝完了最后一口粥,又取了手帕拭去唇边水渍,理好仪容,便将手探入怀中,要掏钱付账。
傅晓脸色一变,道:“长二!”
话音未落,她背后闪出一条人影。正是她的家仆之一,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付了钱。江泫捏了捏怀里瘪瘪的钱袋,还是领受了她这一番好意,道:“多谢。可是有事相求?”
傅晓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好似在强买强卖。江氏族人既然避世,必然不喜这凡俗一套,当即道:“抱歉,前辈。我只是想问问,前辈此番入世,可是为了€€山神而来?”
江泫一怔。
€€山神,在原著的设定里,是一种极凶极恶的妖兽。它无族群,存世的统共两只,常年沉睡,隔数百年就会有一只先苏醒过来,继而唤醒另一只。一旦两只一起醒来,天下必然遭受大灾,江家族史中曾多次记载江家人出世封印€€山神的历史。
他垂眼思索片刻,回忆起了族史中相对应的年份。距离上次江氏出世封印妖兽不过百余年,还没到€€山神再次苏醒的时候。
江泫道:“幽州有€€山神出没的传闻?”
傅晓颔首,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听见他的反问,她立刻明白过来,要么传闻中的那只€€山神是假的,要么真正的活动地点不在幽州。
江泫道:“还未到€€山神苏醒的时间。”
傅晓立刻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