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样的风雪一扑,他感觉烦躁的心情平复了不少。靴子踩在雪上的沙沙声响与呜呜咽咽的风声混杂在一起,纯白的冰花从灰蒙蒙的天幕降下,如同大雨一般,缓慢地将他的身心洗濯干净。
江泫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他现在在净玄峰。他已经不在栖鸣泽了。无论是家族的烂摊子也好、江明衍注定潦倒破碎的结局也罢,都不再是他肩上的担子了。他挪动脚步迈进后院的四角亭中,靠在栏杆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落雪,某片雪花栖上栏杆时,江泫盯着它,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回浮梅殿。
但他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现在还有事情等着他去做。
之前虽然对长尧的动机有些困惑,但一直没有头绪,在外头吹了会儿风,神识清醒了些,一个名字忽然浮上了心头€€€€
夔听。
他要再去苍梧山下看一看。
*
浮梅殿。
宿淮双趴在栏杆上看雪。
他被捡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开始时发了一场高烧,退烧之后那位面相和善的师兄似乎意识到了宿淮双和上清宗师弟的不同之处,开始恶补如何照顾未开灵力的普通人,当日便为他添置了几床厚厚的被褥、好几套足以过冬的厚衣,件件都为他围上暖和的绒领,叫他再不受净玄峰寒雪的侵袭。
宿淮双的房间在孟林旁边,他发烧不能下床那会儿,孟林就给他收拾出来了,还咨询了山下人过冬的方式,为他添置了一只漂亮的小暖炉。
“好不好看?”孟林笑嘻嘻道,“你猜上面刻着的是什么?”
宿淮双盯着暖炉上异常抽象的纹路看了好半天,视线在孟林兴高采烈的神情与暖炉之间来回转了几转,最终不确定地开口道:“……老虎?”
孟林大喜道:“没错!小师弟好眼力!就是老虎!嗷呜嗷呜!”
说话语气像是逗弄七岁稚童一般,但宿淮双并不讨厌,且十分配合地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孟林一看见他笑,双眼都快放光了。自从上次玄知下山以后,净玄峰冷清多年,他和岑玉危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过新师弟了。现在师尊抱回来一个,不仅长得可爱,还非常听话€€€€纵使性格有些沉闷,也不能改变他是个讨喜好孩子的事实。
孟师兄面相文弱,像是凡间的书生。然而其实性格最活泼、话最多,是净玄峰上最亮的一团火。宿淮双规规矩矩道:“谢谢孟师兄。”
最开始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叫师兄。江泫没有说要收下他,按理来说他并不算净玄峰的弟子,岑玉危却摸摸他的头,告诉他没有关系。
“师尊既然将你带回来,你就是净玄峰的弟子。”岑玉危笑道,“要过的只是入门大选,分峰的时候会直接将你分来净玄峰的。从明日开始,你就前往主山的训教堂和其他峰的师兄师姐们一起学习,淮双悟性高,若勤加修习,一定能在入门大选中拔得头筹……”
岑师兄修如玉竹,像是凡间官宦家的公子。然而乐于操心、又时常唠叨,再小的事情都要细细嘱咐,恨不得将每件事都掰碎了讲一遍不可。宿淮双同样不讨厌,每次都乖乖地听他说,第二天便独自一人离峰,去训教堂学习了。
算起来,他也已经在净玄峰呆了好一段时间了。在师长的教导下,他已经能使用灵力,相较于几月之前进步巨大,然而不常看见江泫。
今日休沐,他视线漫无目的地追着飞雪跑,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想:“等那人出关了,看见他进步如此之大,会夸奖他吗?岑师兄和孟师兄都夸过了,想来进步确实可喜。”
想着想着,鼻尖似乎又嗅到了江泫身上缠绕着的冷香。像是怀中揣着盛放的雪梅,香气却并不逼人,反而清冷淡雅,悠远绵长。
他想了想,出声道:“岑师兄。”
岑玉危坐在旁边看书,闻言抬头道:“怎么了,淮双?”
宿淮双捏了捏衣角,神色踌躇道:“伏……伏宵君什么时候回来?”
未得到江泫的亲口承认,这声师尊他是断然不能叫的。岑玉危同样明白这样有些僭越、失了尊敬,从不主动让他改口。
他回答道:“师尊时常闭关,此次只去了一月有余,应当还早。最长的一次,我记得是三年。”
三年?!
宿淮双似乎被这个答案惊到了,愣愣地问道:“师尊不饿吗?”
在岑玉危看来,这个问题就天真得可爱。青年面上浮现浅浅的笑意,眉眼弯弯道:“师尊已经辟谷,不会饿的。”
岑玉危和孟林皆已辟谷,只是宿淮双还是凡人不可缺少饭食,在他还在发烧的时候,孟林就收拾出了一间厨房,又与岑玉危一同下山添置了厨具食材,在江泫闭关的这段时间里,净玄峰多了不少人间烟火气。
岑玉危奇道:“可是想念师尊了?从前的弟子看见师尊就心中发怵,我以为淮双也会怕他。”
宿淮双困惑道:“为何要怕?”
岑玉危合上书卷,宿淮双知他又要开始“解释说明”了,立刻回身站好,摆出了异常乖顺的倾听姿势。
“因为师尊很强大。踏入仙途之人千百万,师尊是站在峰顶上的几位大能之一,威名无人不晓。他年轻的时候傲气凛然,干出来不少大事……”
青年挑挑拣拣,将净玄峰主年轻时候干过的大事儿挑挑拣拣讲了一遍。宿淮双原本只是打算随意听听,不想被塞了一耳朵“屠宗灭恶”的猛事,在廊下的寒风中怔愣片刻,磕磕巴巴地问道:“真……真的是师尊吗?”
岑玉危道:“是啊。起先师尊收了许多弟子,细心教导。可师弟们看见他就紧张磕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个个都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师尊有些伤心,此后就不再从弟子们说话了。”
宿淮双心情复杂。他捏了捏袖角,感觉有些荒谬,又十分合理。
那位伏宵君,竟然会因为弟子冷落而感到伤心吗?
第14章 仙山渡来14
他正惊奇疑惑之间,远远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宿淮双翻过栏杆走到殿前抬头张望,很快就见一道白影凌空闪来。靠近浮梅殿了,他的速度降了下来,慢悠悠地也能看见正体了€€€€
是下山买菜的孟林。他一身白衣白靴,御剑而行、衣袂飘飘,颇有些仙人遗世独立之姿,然而脚下踩着的本命剑,前后分别挂着一只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篮,就算站在地面向上看,也能看见菜篮子里冒出来的鲜嫩菜叶。
他远远地叫道:“今天的菜好新鲜!”一边悠悠地进了浮梅殿内,将佩剑悬在殿前,利落地跳下来,理了理凌乱的衣摆和头发。
宿淮双上前几步,抬手打算去接菜篮子。
孟林平日里下山买菜只带一只篮子,他和岑玉危饭量都不大,就算要让宿淮双吃好吃饱,一只篮子也足够了。可他今日带了两只大篮子,都被装满了。
见他伸手要接,孟林赶紧掐了个净尘决将佩剑清理干净,接着将那两只篮子都提了起来。他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体型,身量不高、甚至看起来有些文弱。宿淮双十二三岁,虽然瘦但是不矮,两人站在一块,活像一对凡尘兄弟。
“你抱得动这篮子么?一会儿被篮子压得扑进雪里,我还要捡菜。”孟林笑道,“走走走,拿着师兄的佩剑去玩儿。”
话音未落,他的佩剑便从半空中落下,宿淮双慌慌张张地扑去接,将剑紧紧地抱进怀中,红色的剑穗被风一刮,轻轻搔了搔宿淮双的脸,小小的少年腾出一只手将它拨开,抱着它安安静静地往孟林的寝居走,要将这佩剑放回架子上。
孟林对着宿淮双纳闷道:“他不喜欢剑吗?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天天拿着树枝打菜叶,幻想自己是个绝世高手,做梦都想有一把剑呢。”
岑玉危道:“不是他自己的剑,淮双多半是不会动的。”他从孟林手中接过一只菜篮子,掂了掂重量,眼中浮起一丝笑意:“今日是你的生辰。想怎么置办?”
孟林道:“买得可多!好多年没这么办了,上次过生辰吃饭还是上次……”
正说话间,宿淮双放好了剑,扒着门框巴巴地问道:“今天是孟师兄的生辰吗?”
孟林一看见他就高兴。
他道:“对!咱们淮双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宿淮双想了想,摇了摇头。“记不得。”他道,“孟师兄是过几岁的生辰?”
孟林卡了一下壳。
在山上住太久,只记得每年日子到了要象征性的操办一下,完全记不得自己多少岁了。
岑玉危笑道:“二百一十一岁。”
宿淮双大为震惊,孟林也大为震惊。他抓了抓头,咋舌道:“我居然在上清宗呆了这么久了?”
苍梧山清净,净玄峰尤甚。在这里修习生活,峰上一日如人间一年,瞬息便过,不知人老。虽然对于修士来说,“衰老”一词实在遥远。
孟林摸了摸下巴,怪怪地想:原来我已经是老头子了?!
宿淮双又问道:“那岑师兄呢?生辰何日?现今几岁?伏宵君呢?”
岑玉危道:“我今年二百五十九岁,早于孟林两届入峰。师尊仙寿,具体年岁我也不知。”
宿淮双点点头,不说话了。其实他还想问问江泫什么时候回来,但问题太多了显得缠人、容易惹人厌烦,于是他决定把这个问题暂且搁置,等过一段时日再问。到时候自己有大长进,再向伏宵君表示自己想留在净玄峰,他或许会答应。
孟林走进厨房之前,顺手薅了一把宿淮双的头。小小的少年站在走廊下费劲地抬手整理被揉乱的头发,理着理着抿紧唇,回头看了一眼师兄们的背影,平静似深潭的眼中泛起一丝柔和的涟漪。
*
苍梧山下。
江泫熟练地绕过禁制,进入苍梧山底。上次已经来过一次,这次他轻车熟路,很快从错综复杂的山洞中找到方向,迈出了外层迷宫,进入了封印夔听的牢笼。
为了封印妖神夔听,苍梧山的地底几乎被整个架空了。出了迷宫遍是一道又一道的禁制,其上的符文泛着辟恶镇邪的金光,千百年来如常运转,并未失效。它们层叠层叠,如同冰冷的牢锁一般包围住里面的巨型坑洞,然而其中早已空无一物。
江泫险之又险地避过它们,站到了巨坑的边缘,视线向下,一寸一寸地琢磨细节。
坑洞很深,洞壁和地面都打磨得异常平稳,上面画满了阴湿诡异的血符文。除了这些用作封印的符文,地面上还有两道法阵,里外交叠,一道为了捆束灵魂,一道为天煞阵,用来吸取夔听自然恢复的妖力,又用这妖力作为维持法阵的源头。
上清宗的书阁密文中记载,妖神夔听被封印至此时受了重伤,若非神格加护,当场便会湮灭。既然如此,只要天煞阵不破,就能维持永恒运转,且不论夔听能否挣脱法阵,就算它挣脱了,也绝不会有力气逃出内外层的禁制。
一旦它触碰到禁制,就会立刻惊动长尧,届时一定会被重新封印。
这就更奇怪了。坑底的东西到底去哪儿了?
偌大的山地安静异常,唯一的动静只有轻微的风声。没有肮脏的妖力、没有神格的压迫,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好像从未有妖兽在这里呆过。
江泫思忖片刻,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他直接从边缘跳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巨坑之底。在底部抬眼一看,四周的血符文挤挤挨挨,颜色鲜艳如同刚画上去的一般,看得久了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向下流动,恰似一片阴森诡谲的瀑布,邪之又邪,令人心神震颤、神识大乱。
江泫平静地移开目光,脚下踩着两层法阵,在坑底走动观察起来。
法阵以妖神夔听的血启动,因此江泫在其中的行动并不受影响。只是法阵煞气重,在其中呆久了,难免有些压抑之感。
他绕着坑底走了一圈,有了新的发现。坑底没有什么异常,而靠近坑底的墙壁上画着的血符文则另有玄机。出现异常的地方一共有六处,江泫凑近仔细查看,发现这些符文东拼西凑挤成扭曲的圆环,似乎封印着后面的什么东西。
碰是万万不能碰的,若是贸然触碰,有元神被震散的风险。
江泫退后几步,分出一缕灵识,朝着六个圆环一一探了过去。以他的经验来看,或许洞底地面上方几寸还悬着一张看不见的法阵,六枚圆环、或者说圆环后面封着的东西,正是此法阵的阵眼。
意识到这一点后,江泫心一沉,感觉一丝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背后升起。
什么诛仙阵,竟然有六枚阵眼!
灵识安安稳稳地探过五枚,其后封印的不知什么东西都在安稳运转,同时如沉睡了一般安稳,没有血符文的阴森、没有天煞阵的煞气横生、没有锁灵阵的坚不可摧、也没有外头数道禁制逼人的威压。
它们被封在血符文后,给江泫的感觉却澄澈温和,像是世间最纯洁之物,出现在封印妖神的坑底,违和感简直让人无法忽略。然而,在探查至第六枚阵眼时,异变陡生。
前面的封印物并未拒绝他的查探,若以灵兽作比,态度称得上一句温驯友善。而第六枚的情况则大不相同,像是恶意满盈、啖人血肉的妖邪,江泫的灵识甫一探过去,就被吸食得干干净净。
江泫大惊。
什么东西,吃人灵识?!
他退到法阵中央,将心中的震惊压下去,开始分析现下得到的信息。
其一,夔听不具备幻化的能力。照封印之所的规模来看,它的体型巨大到几乎能填满坑洞,如一座小山一般,若要以肉身挣脱封印,必然地动山摇,天下世人皆知。因此,只存在一种可能性,就是它的肉身消毁了。
至于为何消毁、如何消毁,江泫还未探知到那个境界,暂时不得而知。
其二,所有的法阵与禁制都在如常运转,代表着封印之物仍在其中。夔听仍在山下,只是因为身体消毁,变成了肉眼看不见的神魂,盘旋在坑底。
这样一来,威力最大的天煞阵就失去了效用。它只能困锁肉身,没有束缚灵魂的功能。恐怕真正将夔听的神魂封印在此的,是上方这层看不见的法阵。这法阵规模巨大,六枚阵眼中五枚状态良好,唯独一枚……
思及此,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个异常荒谬的想法突然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