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便不怎么见得太阳,站在日光下久了,身体上就会长满红疹,丑陋无比、痛痒难耐。选试出发那天,住在隔壁的小姐嚷嚷着‘讨厌我’、‘看见我就不愉快’,让她的家仆上来,将我的伞撕掉了。”乌序慢慢道,“我身上没有余钱,其他人不喜我,买不到、也借不到伞。”
“你若不借伞给我,我走不过天阶。”
宿淮双的神情一顿。
“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更不值得一条人命来抵。”
“怎么不值得?”乌序反问道。
他裹在火中的灵魂眉眼舒展,露出一个颇为亲近、毫无心计的笑。原本就生得好看,一笑起来更是万物作衬、花柳都黯然失色,寻常人见了,定然被迷得找不着北,他说什么话都只管应好,可惜现在情况特殊,宿淮双一点都没看见。
“你借我伞,愿意对我好。你是我的朋友,崔€€这种贱命,千千万万条来都抵不过。”
他表达感谢时的语气不似作伪,提到崔€€时的漠然也实在真诚。二者结合在一起格外矛盾,放在他身上不知为何却变得十分寻常。
宿淮双理解不了这种逻辑,但姑且将对他的戒心放下了。出于好心,他告诫道:“这是上清宗的幻境,或许由某位峰主的灵器所化。”
乌序闻言,语气竟带上几分飘飘然的浅笑:“你怕我被人发现吗?不用担心。”
他上前几步,将瓷瓶放进宿淮双的掌心,轻声细语道:“兽群快来了。你拿着这个丢去远处将妖兽引开。”
宿淮双知他有意支开自己,眉尖一锁道:“我不喜欢欠人情。”
乌序道:“并非人情,而是我的报答。”
宿淮双握着装有石涎粉的瓷瓶,用探寻的目光将乌序打量片刻。
既然劝不动,能不脏自己的手最好。他垂下眼帘,向后慢慢退开几步,视线追着地上人事不省的崔€€与乌序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过身去,几声衣摆拂过草叶的€€€€清响过后,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宿淮双离开以后,乌序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他慢条斯理地蹲去崔€€身边,伸出手指像叩门一样敲了敲崔€€的头,声音如同蛇一般阴湿粘腻,盘旋在空气中。受血脉力量的催动,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些别样的效果。
“喂,醒醒。”
崔€€的四肢抽动,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乌序的声音从地上扯了起来。他慢慢抬起头,双眼瞪大,瞳孔缩到针尖大小,喉咙却被恐惧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原本打算请你直接去死,但似乎有点太便宜你了。”乌序悠然道,“接下来我说了什么,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好好地听清楚。”
*
“巫族?”
末阳盯着名册上乌序的名字,眉峰紧锁。
“水镜甄别过,的确是巫族。”参与主持选试的掌教汇报道,“并且,血脉相当纯净。”
巫族,是人类中相当特殊的一个种族,也是古时巫神神民遗落下来的唯一一支血脉。其族群居于海陵之底,外表与寻常人类并无区别,体内流淌的却是巫神之血。
巫神的血脉赋予这支神民遗族别样的能力,主要体现在声音上。世间对巫族知之甚少,只知其声色异于常人、可控神魂灵思,加之周身时常萦绕不祥之气,因此颇为忌惮,但巫神民深居简出、不曾作恶,因此千百年来,相处得算是融洽。
毓竹道:“可是我记得早些年间,巫族不是已经……”
几十年前,海陵大乱,巫族族人被一股神秘势力屠戮殆尽。对方来去无影,等仙门中人闻讯前往援助时,彼时幽静安宁的海陵已经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四处横尸,巫血染红土地,其族人无一人生还。
末阳道:“许是侥幸逃脱的遗孤。”
掌教面露不忍之色。“从海陵到苍梧山,横跨半个九州,一路想来颇为艰辛。”他劝道,“既然来到上清宗,想必是要寻求庇护。若能通过选试,便收下吧,他已经回不去海陵了。”
末阳颔首,算是答应了下来。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面露不虞之色,道:“伏宵呢?还没回来?”
一提到这个问题,掌教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
“还、还没有。”他战战兢兢道,“拜宗式前……应该会回来的吧?”
往生门。
宿淮双扔了瓷瓶、去而复返后,事情似乎已经解决了。乌序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等他,崔€€呆呆地跪在他旁边,像是被掏空灵魂的人偶,但看他魂火形状完好,应当没什么事。
听到脚步声,乌序立刻转过头来。见宿淮双似乎在查看崔€€的状态,他抿唇一笑道:“你说的,叫我不要在宗内动手。”
宿淮双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对方是这种说了就听的类型。他正疑心崔€€为何醒了却不开口说话,却听崔€€猛地呼出来一口气,像是被人从水底拽起来一般急促喘息着,一看见他们二人,就大张着嘴,发出一声见鬼了似的惊叫。
还没来得及开口斥责叫他闭嘴,他就已经哭天撼地、连滚带爬地离开了,仿佛身后站着的是要噬他魂魄的恶鬼一般。
宿淮双啧了一声,移开目光,不愿再多看崔€€的腌€€丑态。他将视线转去乌序身上,道:“我要走了。”
乌序道:“可以带我一起吗?我有些走不动了。”
宿淮双用难以言喻的神情扫他一眼,上前两步,递出一只手。乌序握着他的手掌借力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衣服下摆。
“谢谢。”他一边直起身体,一边态度寻常的同他闲聊,“现在是要去找你的朋友吗?是叫……”
宿淮双道:“傅景灏。”
乌序点点头,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们之间沉默无言,只要乌序不开口,宿淮双必然一句话都没有。如此绕着密林走了好一会儿,在选试的时限过去将近一半时,他们在密林边缘看见了傅景灏的身影。
他背对着宿淮双二人蹲着,面前生了一团火,似乎在烤什么东西。身边摆着两个人,为了方便搬运被他用长鞭捆在一起,结果搬过来以后,他就忘了把鞭子解开了。
宿淮双深吸一口气,感觉浓重的无语之情涌上心头。
他们在林子里绕来绕去,他竟然在这儿烤€€€€
乌序向前走了几步,道:“咦……这林中哪来的蘑菇?”
竟然在这儿烤蘑菇。
宿淮双道:“傅景灏,把鞭子解开。”
谁知傅景灏充耳不闻,甚至有闲心将被数枝穿好的蘑菇翻了个面。宿淮双意识到找回身体的人看不见魂火,一言难尽地盯着他和乌序几乎被捆成粽子的身体,犹豫着要不要躺进去。
乌序看了他一眼,道:“我不介意的。”
宿淮双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乱跳,还是依言躺进去了。睁开眼睛以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傅景灏,把鞭子解开!”
第26章 仙山渡来26
“尸体”突然开口说话, 傅景灏吓得手一抖,手中的蘑菇串差点飞了出去。
他手忙脚乱地将手里的午餐安置好,又手忙脚乱地去解缠在宿淮双和乌序身上的长鞭。伸手去解鞭子之前乌序见他袖间寒光一闪落了地, 定睛一看,是悬在自己腰间的短匕, 似乎是被傅景灏私自征用, 拿去削数枝串蘑菇了。
他觉得目瞪口呆,忽然有些明白了宿淮双的心情。
那匕首上有毒啊……怎么有人不长心眼的?
长鞭被解开, 宿淮双撑着地面坐起来,眼前景色一晃, 原本阴森可怖的密林竟然变回了桃枝簌簌、兰草茵茵的桃林。他和傅景灏正坐在兰草之间, 身边躺着人事不省的乌序, 然而宿淮双知道, 乌序就站在自己身后几步之遥,只是自己看不见。
宿淮双道:“你醒来多久了”
红衣少年继续烤蘑菇,道:“那可早了。我睁开眼睛,往旁边走了几步就是我的身体。”
宿淮双:“……”
运气很好, 很不错。
傅景灏接着道:“醒太早了,无聊。我就想着去找你,找了半天,结果刚刚找到你的身体, 就看见一大群妖兽围着你, 可吓人了!”他腾出一只手,声情并茂地描述道:“有一只狼。身体有这€€€€么大,牙齿特尖, 还在流涎水。还有一只兔子,长了三只眼, 被我一鞭子抽散了。”
“我本来想带着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但是路上碰见了乌序,就一起带过来了。”他说着看了看乌序的身体,纳闷道:“路上你有碰见他吗?再找不着身体,时限就要到啦。”
少年将垂到肩侧的长发拨到脑后,看了看蘑菇的颜色,大喜道:“熟了!”
宿淮双一言难尽道:“你从哪儿找的蘑菇?”
傅景灏道:“乌序旁边长的。”
宿淮双想叹气。傅景灏饥肠辘辘,正要把蘑菇往嘴里喂,旁边冷不丁一个声音幽幽道:“放下,有毒。”
傅景灏神色一怔,在反应过来之前身体自己行动,将蘑菇串放下了。与此同时,他认出来乌序的声音,一时间汗毛倒竖,用一只手遮着脸,抖抖索索地道:“兄台!我们打个商量,你不要突然说话行不行?”
乌序本来是好心提醒,听了这话抿了抿唇,神情看起来有些失落。
傅景灏透过指缝瞄了一眼他的表情,也知道自己这话蛮横不讲理,实诚道:“好好好,对不起。我错了。想什么时候说话都可以€€€€你怎么知道这个有毒?”
乌序抬眼,指了指落在他身边的匕首。
“匕首有毒。是剧毒,见血封喉。”
傅景灏脸都白了,顾不上擅自取用别人匕首的心虚,立刻将它双手奉上,真心实意地道:“请收回去吧。等选试结束,我再看看去哪儿找点吃的……”
宿淮双道:“宗内未辟谷弟子居多,有膳堂。”
“果真吗?!”傅景灏道,“我早上没吃饭,快饿死了!”
距离选试结束还有一个多时辰,他们需要在这里等到选试结束。傅景灏饿得心痒难耐,趴在兰草里装死,宿淮双随意寻了一处,屈膝坐下,开始冥想静心。
身魂被外力剥离,虽然现在已经归位,他仍然感觉有些许不适。然而没坐多久,他就开始想念净玄峰了。
实在是太吵了,傅景灏。
知道他在打坐,不能打扰,这家伙就去骚扰乌序。他似乎还是有些怕乌序的声音,又怕又忍不住去撩,听了一句就作仰倒状表示自己不行了,没过一盏茶的世间就又去找他搭话,聊的无非都是些对宗内憧憬之类的没营养话题。
绝大部分情况下,乌序像是一朵没脾气的小白花。傅景灏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后面实在不想应付了,就道:“你可以去问宿淮双,他是伏宵君的弟子。”
场面顿时一片死寂。
宿淮双闭目打坐,像个不问世事的和尚。傅景灏整个人都呆滞了,片刻后,朱桃林上空回响起了他似惊似怒的哀嚎。一双手极快地伸过来揪住他的衣领,悲愤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之前劝你别考虑净玄峰的我真是个傻子……你在上清宗呆了多久了?为什么要来参加选试?你真的是……是伏宵君的弟子吗?乌序又是怎么知道的?”
前面的问题,宿淮双哑然片刻,解释道:“我并非正式的弟子,只是在净玄峰待了一段时间。”
傅景灏看起来更崩溃了。
“你……你和伏宵君朝夕相处吗???”
宿淮双道:“并非如此,伏宵君常常闭关。”
傅景灏怒道:“你连他什么时候闭关都知道!”
宿淮双:“……”
红衣少年松开他的领子,滚到一边当蘑菇去了。乌序见状,眼底浮上些许愕然:“你没告诉他吗?”
宿淮双看了一眼旁边挫败与悲愤交织的傅景灏,轻轻叹了口气道:“本就不是他的弟子,无需宣扬。”言罢又将目光转向乌序,道:“你为何知道?”
他看乌序的眼神和看傅景灏时不同,总是带着三分无法消解的戒备。或许是因为乌序的善意来得太过突然,又或许是因为他天生声色异于常人、引人忌惮。
乌序常年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对他来说,宿淮双眼中的恶意已经相当轻微了,他对此适应良好,组织语言片刻,解释道:“我看到了,天阶上。”
宿淮双一愣。
“我走在你们前面。醒过来时,看见你面前有人。”乌序缓声道,“上清宗六峰,习剑统共三峰。毓竹君放浪形骸,天陵君傲骨铮然,我观他言辞冷淡,身上又未负剑,想来是伏宵君。”
“不过,我只听见他叫你回峰,便被拽进梦魇里头。你为何没随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