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被缠得无奈,停下脚步,手探入前襟,摸出一只银白色的钱袋。看见钱袋,孩童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学着大人教给他们的样子,要屈膝跪下向江泫乞钱。
江泫于是蹲下身去,问道:“有谁知道李酉住在哪儿?”
几个孩子猛地抬起头,七嘴八舌地道:“我知道!”“我也知道!”有一个小女孩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似乎想要去接江泫垂落在脏兮兮地面的衣摆,又不太敢伸手。
江泫道:“一起去。”
于是大家纷纷松开了他的衣服,小猴一样向前奔去,跑开几步,又转过身来眼巴巴地盯着江泫,看他有没有跟上来。女孩跟在江泫身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泫衣摆上的暗纹。
绣线的颜色不浅不淡,很好地藏进一片朦朦胧胧的烟青色中。然而站在日光下时,隐隐又能看出一些端倪,流云一般的衣料里现出几道银纹,团成几枝曳然生辉的花。
“这是什么花?”她怯生生地问道。
江泫道:“是白梅。”
身边的孩子犹豫片刻,结结巴巴地道:“很、很像你。”
听见这句话,江泫微微一愣。他向小姑娘道了谢,再一抬头时,一行人已经站在了李酉家门口。“大酒汉在里头!”孩子们说。
江泫点点头,拉开钱袋,向他们手中分递去一锭银子,若是俭省一些,足够他们一大半年的开销了。
接了银子,小乞儿们欢呼一声,撒开腿便往家里跑。小姑娘的哥哥则站在她身边,神色认真地向江泫道谢:“谢谢您。”他们两人都有份,有了这两锭银子,今年的冬天就不会再那么难过了。
江泫颔首,抬脚进了李酉门扉大开的院子。
院中摆设贫瘠,一棵树、一片石板地、一口水井、一只晾衣架,还有一套破破烂烂的木桌、一只同样破破烂烂的躺椅。
桌上摆着数只黑漆漆的酒坛子,还有不少空坛滚落在地,院子的主人李酉正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江泫不过靠近了几步,立刻闻到了冲天的酒气,当即推到院子里的干净处,开始打量起这位醉汉的家来。
李酉喝的都是劣质的浊酒,身上的酒气刺鼻,寻常人闻了必然觉得头脑发晕。味道浓郁成这样,他应当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好好梳洗过了。
院中的晾衣架上也空空如也,昭示着家中女主人已经离去的事实。若女主人还在,必不会放任李酉这样邋里邋遢、也不会让酒坛埋了院子,反观躺椅上的李酉,喝足了酒睡得相当死,若不用一些非常手段,看来是叫不醒的。
喝醉酒去了一趟城西,回来以后妻儿都丢下他走了。有可能是厌弃他嗜酒成性,也有可能……是害怕。既然已经为他举办过葬礼,李酉在他们眼中就是已死之人,已死之人突然回到家里,放在民间,不论是谁都会被吓得夜不能寐。
而江泫用灵识探过,李酉身上确实有淡淡的死气,想来魂魄确实离体过一段时间,也即是说,“短暂地死过一次”。至于他魂魄为何又能成功回到身体里,江泫私以为是运气好€€€€毕竟没有任何灵诀牵引的痕迹,他的灵魂回归身体的举动是自发性的。
那散修所言非虚,闻府的那位小公子偷溜出府见人的事实、李酉所描述的那人外貌,多半也是真的。那散修明知城中有人网罗修士意图不轨,却还甘愿留在城中打探情报,或许也是为了救人。
而交代出一部分情报劝江泫与宿淮双离去,则是出于完全的好心,不想让他们殒命于此。
江泫放弃了叫醒李酉的打算,出了破落小院,站在贫民窟的长街中,遥遥忘了一眼城西,城主府所在的方向。
不论以何种视角来看,城西都风平浪静,毫无可疑之处。小小的一个城主府,如何藏得下那么多的修士?
江泫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在城中分开的地方看见了早早等在那里的宿淮双。对方却和出发之前有些不一样,面上透着几分恹恹的郁色、还带着巨量的不爽。头发和衣服也有些凌乱,活像是在布庄被谁上下其手过了,怀里抱着几匹绢布,脸色铁青,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江泫脚步一停,有意打趣他,故意用有些犹疑的语气道:“淮双……你这是……?”
少年回神,顺着他的视线往周身一看,立刻发现,这次自己是真的仪态不端了。可惜臂弯里抱着布匹,他又腾不出手整理,牙关紧咬,脸色更黑了。
“师……公子!”他急于解释,险些在众目睽睽之下叫错了称呼。“她们……她们……!”
他罕见地支吾了一会儿,竟没支吾出个所以然。
江泫善解人意地接道:“她们怎么了?”
宿淮双瞪着眼睛,察觉到江泫在同他开玩笑,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不说话了。若这样做,江泫便会立刻停止玩笑,凑过来安慰他。师尊其实相当温和,宿淮双抓住这一点,明里暗里使了不少小伎俩。
果然,江泫一看他垂下脑袋,就没了再开玩笑的心情。
他上前几步靠近宿淮双,为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袖和长发,视线掠过宿淮双的侧脸时,视线微妙地一顿。方才在另一边没看到,走的近了,江泫才发现他的一边脸颊上,竟然沾着一小片轻暖的薄粉。
这下他真的不是在打趣了,而是产生了货真价实的疑问。小姑娘们再怎么看宿淮双俊拉扯他,也绝不可能真正近得了他身,好歹是习过武的仙门弟子,不过进了一间布庄,竟然这么简单就让人占了便宜€€€€
江泫眼中神色一冷,从袖中抽出一方白绢,抬手凑近了宿淮双的脸。少年原本低着头,却突兀地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冷凝,他侧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江泫的神色,下一秒直接将手里的布匹一丢,抬手擦拭了一下侧脸。
看见手背上沾着的脂粉以后,宿淮双的脸真真正正地黑了下来。
第39章 心照桃源13
宿淮双竟然生气了。
自己的弟子极少在自己面前有过如此情绪外露的模样。少年此时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 眉头拧得死紧,狠狠地盯着手背上那一小片脂粉,瞳中神色又冷又怒。如果眼神能变成火, 他手背上的东西一定被烧得灰都不剩了。
被他的怒火一冲,江泫心中原本那点儿不知缘由的不悦也退下去了, 唇角一抿, 神情变成了温淡的无奈。
生什么气呢?
方才那一下实在潦草,脂粉被宿淮双的手背一拂, 余留下一点竟擦上了眼尾。原本就是轻而薄的淡粉色,往少年漂亮的眼尾一栖, 生生将他眼中燎原般的怒火化去几分, 江泫的指尖点上宿淮双眼尾时, 心里想的是:失策。原来那灵旨点在眼尾更好看。
他的举动有些突兀, 少年愕然地抬起头,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眼尾有东西没擦干净。这使他如遭火燎似的猛地向后退了三步,连长靴踩上方才掉落在地的布匹也没注意到,退开一段距离后立刻抬手将眼尾残留的脂粉擦拭干净, 力道之大,将那一小块皮肤都搓红了。
江泫:“……”
他是什么令人避犹不及的洪水猛兽吗?
而宿淮双罕见地没有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江泫身上,不曾注意到他微蜷了一下的手指。少年躲开了江泫的手,慌里慌张地别过头去, 薄唇紧抿, 再开口时声音轻轻的,语调也有些不稳:“师尊别碰……脏。”
唯独那一个“脏”字,咬牙切齿, 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江泫正欲说话,就听见旁边传来一位老妪的声音。
“年轻人, 吵架就吵架,布丢了作伐?”她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背去看地上的布匹,苍老的脸上满满地都是心疼,“噢哟……多好的料哦……够做好几身哩!”
宿淮双愣了一下,迅速将脚从布匹上挪开,见那老妪想要去拾,被在背后的手不动声色地掐了个净尘术。一套动作井然有序,但不知为何,江泫竟然从中看出一点手忙脚乱来。
老婆婆年纪不小,捡东西的动作却很麻利。她将花花绿绿的布匹从地上拾起来,仔仔细细地拍了怕,再定睛一看,奇道:“不脏!”
看她的样子,像是对这几匹布喜欢得紧。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抬起头来,目光在江泫和宿淮双之间转了一圈,问道:“谁买的?唔喜欢就卖给婆婆好伐?”
宿淮双默然片刻,道:“……我买的。您喜欢的话,就送给您?”
刹那间,江泫有幸观赏到了传说中“脸笑成了一朵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老太太喜笑颜开,美滋滋地将几匹布料抱进怀里,乐呵呵地道:“你买布,是要给他做衣裳?”她用眼神指了指江泫,又指点道:“小伙眼光忒坏。他穿不了介色,穿白的才俊!”
宿淮双道:“……并非如此……”
他想反驳的是,自己买这布料并不是为了给江泫做衣服。但老太太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这年轻后生质疑她的经验之谈,当下眉毛一竖,绕到江泫身边,就要开口说话。
宿淮双头大如斗,见江泫没有要挪步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公子穿白色自然好看,只是我买布料并非是为了做衣服。”
老太太似乎愣了,抛出一句灵魂疑问:“那你买介作甚?”
宿淮双却像闭了嘴的蚌壳,无论如何都不再开口说话了,甚至将头别去一边,观其神情,似乎事实十分难以启齿。
江泫看够了戏,在心中笑道:下次有什么事,还是要带上他一起。淮双心思单纯,脸皮又薄,怕是被布庄的女子调笑、又顺带着诓去几两碎银。
打发走了老太太,江泫带着他往已经定下的客栈走。一边走,一边听宿淮双汇报打听到的事项。
“我没见到布庄的老板娘,听布庄的女工说,她一个月以前去世了,现在那家布庄归她女儿管。”
正因如此,他甫一上门探问布庄老板娘的下落,众人就露出促狭之色,甚至有好几位女子脸颊上飞上薄红,一边推着他往布庄里头走,一边大声喊老板娘女儿的闺名,说好情郎送上门来了。
宿淮双面无表情地将这段他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扔去一边,接着道:“我问过了,布庄原本的老板娘死于普通的肺病,并且是旧疾,许多年过去仍未治好,前不久便走了。”
也就是说,并非那小二所说“染上了和城主一样的怪病”。
至于那城主究竟得了什么病,江泫打算亲自去瞧瞧。思及此,他对宿淮双道:“今夜不要睡觉。我们去一趟城主府。”
宿淮双颔首应下。
*
城主府是要去的,只是宿淮双一直以为江泫已有安排、提前和闻府之人知会过,今夜只是一场暗访€€€€没想到暗访确实是暗访,但入府的方式宿淮双完完全全地猜错了。
月光如练,树影婆娑。宿淮双站在城主府西院的围墙下,神情颇为呆滞。
江泫的翻墙进程已经完成了一半了,此时他坐在高高的院墙上,烟青色的衣摆垂下,被风轻轻一吹,便如飘荡的袅袅青烟。这墙实在是高,江泫坐在上头,宿淮双抬眼去看时,月盘仿佛就嵌在他身后,洒了他一身泠泠清辉,恍惚一看,仿若月下仙人,贵不可攀。
当然,如果他不是正在翻墙就更好了。
江泫自己上了墙,坐在墙头安如泰山,对着下头的宿淮双鼓励道:“墙不高,不必害怕。”
“……”宿淮双艰难地道,“我不怕,师尊。”
江泫道:“那自然好。快上来吧。”
宿淮双站在墙底下,面露挣扎之色。“师尊,半夜偷偷翻墙进别人家里,是不是不太€€€€唔!”
最后一个字少年被迫将它咽了回去。原因是江泫不想再多等,直接用灵力凝成一条流光四溢的长鞭勾住他的腰,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便被拽上了高高的院墙;再一瞬短短的失重感后,两人便已经踩在闻府的土地之内了。
宿淮双被强行拽进来“同流合污”,跟在江泫身后幽幽地道:“师尊,您说过您是普通人……”
江泫脚步一顿,像是刚刚才回想起来,回过头,面色肃然道:“我忘了。”
接下来,为了表示自己言而有信的诚意,江泫一晚上都没再使用一丁点灵力。
他们准备翻进城主府的时候,月亮刚从西边升起不久,正是丑时。这个时间府内无论是仆人还是主人都已经歇下了,房间内漆黑一片,只有走廊下挂着几盏黄惨惨的夜灯。
进入城主府之后,江泫才发现,它的实际规模要比在外观察的大很多。闻府内部构造错综复杂,然而即使在萧瑟的夜色与月光之中,也透出几分影影绰绰的秀美雅致。只是因为府中主人久病,景色总显得黯淡些,莫名透出煞人的阴气。
江泫与宿淮双一道进入府中,很快摸清了府内的构造。他们翻进来的西边房室密集拥挤,是府中仆人居住的小院;西北方是女眷的住地,院内都是她们平日里闲时侍弄的花草,一片茵茵之色,想必在白日里甚是好看,可到了这夜里,花朵下垂、隐隐有黑气萦绕,透出一股说不清的诡异。余下两块地方,一块是府中少爷小姐居住之地,还有一块独属于城主闻乐清,现下长子闻海晟应当也在其中。
将府中所有地方细致而迅速地探索了一遍以后,宿淮双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府中有阴煞,但我未曾找到源头,仿佛凭空盘踞。”
“确有此事。”江泫道:“我也有些收获。”
他领着宿淮双来到闻乐清的院子中,遥遥指了指院中的一口井。那井不大不小,以石砖围砌而成,上面覆着一只木制井盖,防止落叶落入井中,横看竖看都是一口很普通的井。
但江泫既然指了它,想必这口井暗藏玄机。宿淮双会意,立刻走上前去,握住井盖的把手将它掀开,小心翼翼地竖去井旁€€€€城主与其长子虽然重病,但院内是有仆人侍奉的,不论做什么,动作须轻,不能将他们吵醒。
掀开井盖之后,宿淮双探头去看。
井中水空明澄澈,托木盖的福,水面上一片浮叶都没有。水波温煦、暗光粼粼,水面以下的石壁上生着一层浅浅的青苔,纹理精致而秀气,水中映着清晰的月影,是一片再正常不过的水井。
宿淮双打量片刻,没有发现异常,将目光转向江泫,等待他来解答疑惑。
月下青衣人不紧不慢地向前行了几步,明明是偷偷潜入别人的院子,可他闲庭信步、毫不心虚,仿佛走在自己的净玄峰。他如同一片静而雅的淡烟飘至宿淮双身边,同样探身看了看,缓声指点道:“水面有异。可看得出来?”
宿淮双再次凝神去看,这次专注水面。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了一个异常之处,愕然道:“水里……没有我的影子。”
此时月色明亮,宿淮双在井口上方探头,水面虽映不完全,但应当会有一团模糊的影子。然而直到江泫靠过来,井中仍然只映着一枚月亮,诡异而安宁。
江泫道:“不止如此。”
他直起身体,抬手指了指天上的银月。
“水井在这个方位,井中不会出现月亮的影子。”他道,“这层水,是障眼法。”
宿淮双拾起一枚石子,屈指向水面一掷。果然,即使石子没入井中,水面也不曾泛起任何涟漪,仍是一片死寂冷漠的月亮。
江泫又道:“等你修为再高些,便不用再担忧灵识被邪祟侵扰,可随意用灵识去探知万物。今夜我在这里,不用害怕,看看井下有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