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对宿淮双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说过话,少年背对着他跪着,闻言肩膀微微一颤,一向笔直的肩背也躬下去了一些,在暖光映照下也显得颇为沮丧黯淡。江泫看了,除了心疼之外,最多的心情就是头大。
想想十六七岁的年纪,确实也该到叛逆期的时候了。少年心气总是高些,他小时候听话,不代表他能一辈子听话。这次明知有锁灵阵,还一头往危险之中撞,这次他在还好,若是下次宿淮双再往火坑里跳,他不在呢?
然而这一次,宿淮双却不说话了。
江泫几乎敢肯定,他对个中原因肯定心知肚明,自己问话他却缄口不言,不能正面顶撞,便用沉默之态表示拒绝€€€€就是打定主意不听话。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察觉到这个事实,江泫感觉更头大了。
他向着宿淮双身前的位置走了几步,见弟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攥紧长袖,一言不发地垂着头,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从未对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他受了训斥,心中难过了。
江泫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有些心软,斟酌词句道:“淮双,你……”
他停在了宿淮双面前,看清少年苍白的脸色之后,神色微微一变。宿淮双似乎身体不适,然而手中还牢牢举着灯笼。江泫回想起来,对方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似乎原本是想把它递给自己的。
木制长柄微微一颤,被江泫的灵力从宿淮双手中拽了出来,安稳地悬浮在半空中,铺映少年苍白得有些脆弱的容颜。江泫在他面前屈膝蹲下,抓住他的手,灵流顺着经脉流淌,谨慎地寻找自己弟子脸色苍白的原因。
封灵阵后遗症?还是方才来找自己的路上被哪个疯子伤到了?他的剑在自己手里,但这暗道中的人都行动不便,理当不会伤到他才对……
少年抬起眼睛,长睫上撒着些细碎的暖光。垂眼时眼瞳被淡淡的阴影蒙住,一旦抬起眼睛,清凌凌的瞳底便全是江泫的影子。他跪得笔直,任由江泫抓着手,视线如飞羽一般轻柔,锲而不舍地落在江泫面上。
若江泫抬眼看他,他就立刻抿唇垂下眼帘,若江泫不看他了,他便又抬头小心翼翼地观察。方才原本低落惶恐的心情被江泫这一抓打散得一干二净,对方的体温虽然不高,但仍能透过袖口察觉些许,这点暖意如同浮梅一般落进少年澈净的眼底,漾起几纹浅浅的、动人心魄的涟漪。
封灵阵的后遗症并没有那么严重,他从进到这里便脸色不好,是因为他畏寒。原本在净玄峰的时候,总要多加一件里衣、时时运转温体的心诀,可到了封灵阵内,灵力被封印的瞬间,那股森冷寒气便阴魂不散地盘绕上来。
他很怕冷,而这种阴冷让他想起了风氏虫鼠肆虐的柴房。就算封灵阵解除,灵力也会滞涩一段时间,心诀无法运转的时候,他的身体总还是冷的,冷到江泫一贯温度低的手都算得上是温热。
少年浅而淡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
江泫没能在他身体里找出异常,却本能地发现宿淮双现在的体温很低。想来是封灵阵未破时的严寒侵损了他的身体,所以才会脸色苍白€€€€他在心中细细思索,方才的无奈与严肃早不知道被丢到哪儿去了。
他握紧少年的手腕,想要渡一点灵力过去,却见少年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的手腕半晌,最终竟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下一刻,冰凉的侧脸便贴了上来。
宿淮双半张苍白的面容埋在他掌心,额边的碎发垂落下来,被江泫的指尖勾出柔软的弧度。少年阖着眼睛,喷洒在手掌的呼吸尚且温热,他轻轻地道:“淮双错了,师尊不要生气。”
“我找到了另外两个入口,但是洞里很黑……我怕师尊没了灵力,看不见路,找不到出口……找不到我。”
江泫神情微微一怔,指尖不自觉缩了一下,指腹划过少年冰凉的脸颊。它像是一片雪、又或许宿淮双本身就是一片雪,只要他一垂眼、一抿唇,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示弱之态,就能把江泫心头的火浇灭得一干二净。
这是猎人尚未成型的武器,也是猎物心中埋下的一根软肋。
然而此刻江泫尚未察觉到这一点,只无奈地松开紧锁的眉尖,道:“……没有下次。”
*
凭着玉令的指引,江泫和宿淮双找到了方子澄的位置。他有些倒霉,被扔下来的地方有点偏,既不在阵中,也不在阵沿;但严格来说,倒霉的点只有江泫在第一轮搜索的时候没找到他,实际上他所在的位置受封灵阵影响相较于其余地方要小一些,这也是他能撑过数月的原因。
他原本靠着墙闭目养神,按照心诀运转灵力好让灵台早些回归状态,却察觉到另一道熟悉的灵力波动,正是不久前同自己用灵识交谈的那位师弟。他立刻停止运诀,睁开眼睛抱拳礼道:“多谢师弟相救。可否等我一个时辰?此时灵力尚且滞涩,怕是有些行动不便……”
一个冷淡悦耳的声音道:“把他背出去。”
另一位少年声音道:“是!”
不知为何,方子澄总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恰好面前晃来柔和的灯光,他顺势慢慢睁开了眼睛,看清了自己面前站着的两个人。一个一身黑,看体型似乎是少年,一个一身烟青色,看体型……
青年的视线移到对方的面容上,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登时清醒了。他扶着墙侧过身体,不假思索地恭声示礼道:“见过伏宵君!”
与此同时,他心下骇然无比。方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确确实实和江泫对上了目光。上次同岑玉危一同下山找人的经历还历历在目,现在面前之人已不像当初那般虚弱,反而面色冷凝、气势迫人,眉间沉着皑皑霜雪,一双眼瞳若深色琉璃,垂眼看人时,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不近人情,似乎千百年来便是如此。
怪不得净玄峰的弟子都怵他……方子澄也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闭着眼睛的样子和站在面前的样子差别太大了,一点都适应不了啊!!!这样一个人,居然亲自带弟子下山历练,这是何等殊荣……
下一刻,他便见那得到无比殊荣的师弟背对着他半俯下身,道:“上来吧,师兄。”
方子澄谨慎地看了一眼江泫的神色,发现无异之后,才拖着僵涩的手脚挪上前去。宿淮双的手随即穿过他的膝弯,将他稳稳地背了起来。
不上去还好,一上去,疲惫就劈头盖脸地涌了上来。他在地下数月,从没睡过一个好觉,此时骤然有了借力之处,几乎一闭眼睛就睡着了。
江泫的灵识遍布地下,很快带着宿淮双找到了出口,效率比进来找路时高了十倍不止。
沿途经过不少打坐回灵的修士,被灯光一照,个个都蓬头垢面,脸色惨白如死鬼。江泫还不打算现在就让他们出去,原因有二,其一是他们现在不具备行动的能力,需要一段时间静心打坐,等封灵阵的副作用过去以后,方可自由行动。
其二是因为,现下城主府与那养煞之人的关联尚不明确。若是万中之一的可能,府内有人刻意引人养煞,将地下这一堆修士放出去,未免太过打草惊蛇。
封灵阵破之后,这里就不再有什么威胁了。将他们放在地底,等明日登门造访城主府、摸清其中内情之后再放他们自由行动,是不影响江泫计划的最好选择。
离开暗道之前,他在暗道的淤泥中滴下一滴精血。阴湿的地底霎那之间灵气浩荡澎湃,四周隐隐传来修士的惊呼之声,等到宿淮双背着方子澄迈出洞口,江泫抬起手,在井口、两个暗道入口处都落下了一道禁制。
禁制落成以后,他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月亮已经落下了,余留稀疏几颗星子在天空中闪烁不停。这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然而从逼仄的地底出来之后,天气宽阔、草木繁盛,即使很黑,也不影响江泫转好的心情。
江泫带着宿淮双,宿淮双和方子澄带着灯,几人一路回了居住的客栈。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们是从窗户边翻出去的;回来的时候没有钥匙,自然也不好走正门,太上剑一驮驮三个,费劲地刺入三楼大开的窗户之中。
方子澄睡在宿淮双的房间,入睡前被宿淮双叫醒沐浴更衣,方又沉沉睡去。江泫仔细确认过,发现他只是竭力,没有任何生命危险,只需喂些丹药、好好休养几天,便能恢复如初。
总的来说,结果非常好,回宗门之后可以向天陵交差了。
江泫拉开房门,向自己的房间走。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却发现宿淮双仍站在原地,这才想起方子澄占了他的床,他没有房间睡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泫诡异地从他身上看出几分茫然来。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之前约好去闻府拜访的时间是下午,随他夜行一趟,现在的宿淮双也需要休息,从现在睡到午时正合适,还不会错过午膳。
虽然年轻,但也要好好睡觉,不能糟蹋身体。
思及此,江泫对着宿淮双道:“来我房间睡。”
宿淮双:“???”
他惊愕地睁大眼睛,似乎没能理解江泫方才说的什么。见他一脸震惊,江泫这次抬手向他招了招,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来我房间休息。”
宿淮双听了这句,愣愣的,游魂一样飘过来了。
第41章 纷至沓来1
当然, 最后宿淮双还是没去江泫的房间睡。少年在自己的房间打坐冥想,直到江泫前来找他,告诉他应该启程, 方才睁开眼睛。
床上的方子澄仍然在沉睡,江泫在他身上留了一道灵力, 这样无论方子澄中途醒来跑去了哪儿, 江泫都会知道。
整理好一身行头,吃过饭后, 江泫带着宿淮双出了客栈。
现在已经是正午了,织金一般铺洒下来的日光之下停着一辆缀饰锦帘与金银的富贵马车。马车边悬着闻氏的家纹, 周边的行人见之色变、避之若蛇蝎, 因此马车边很大一块地方都是空的。
车夫看着面相惨白、精神不佳, 眼下挂着两点惨惨的青黑。然而看见江泫等人前来, 还是强打精神下车,向着二人拱手赔笑道:“仙人好。早先听闻二位要登门拜访,小公子特地让我前来迎接。”
他对修士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态度并不热切也不失礼, 似乎单纯只是来接个人,没觉得他们能解决闻府的异象。
宿淮双上前几步撩开车帘,见江泫上了车,自己也才跟着上去。一阵车身平稳的摇晃感和枯燥的马蹄哒哒声过后, 城主府须臾便到。
这次他们入府走的是正门, 进门前宿淮双眼神微妙地瞥了一眼西边的院墙,似乎回忆起了半夜翻墙的不善之举,很快又将眼神挪回来, 露出了八风不动的冷淡神色。
随着府门洞开,里头常年萦绕不散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今日的阳光很好, 竟然也没能将府中的阴冷驱散多少,反观前庭的绿植草木,叶尖枯黄,个个都呈现颓态。
也不曾听见鸟鸣,动物有灵,怕是早不进闻府了。
草叶之间是一条石砖铺就的大路,路旁落着六盏石灯,在夜中用作照明。只是昨夜江泫二人前来的时候,这些灯大多都没被点上。
大路向前,便是装潢富丽的正堂。堂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同样面容苍白的锦衣小公子,看年龄不过十四五岁,身后跟着几位低眉垂手的仆从,死气沉沉地往门前一横,不禁让江泫产生一种进的不是正堂,而是别的什么不详地方的错觉。
原本他是主家,需等客人登门拜访才露面,可他早早地便等在这里,可见心情之迫切。
见到门口江泫二人冒头,那面目惨□□神委顿的小公子抬起眼睛仔仔细细地将二人打量一番,见来者气质沉静、似乎对驱邪之事胸有成竹,不禁面露喜色,几步挪下台阶迎了上去。
“贵客到来,闻府蓬荜生辉。在下闻海钧,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他说话时,带着一种强撑出来的成熟口吻。原本就是个还在读书的孩子,父亲与兄长蓦地出事倒下,要一人撑起府中上下事务,其中辛劳可想而知。
“江泫。”
身后的少年亦道:“宿淮双。”
闻海钧忙不迭地拱手道:“江公子,宿公子,请到堂内用茶……”
堂内早已有仆人等候,为他们斟茶。然而虽然热气腾腾,却并不怎么闻见茶香,入口的水也是一股死气,被府里盘踞的阴煞浸了个透。江泫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视线落到坐在主位上的小公子闻海钧身上。
主位太宽了,他身量不高,近日脸色也不好,坐在主位之上,难免有些撑不起气场。江泫喝茶的时候,他双手伏在膝盖上,一直借着衣袖的遮挡紧张地捏揉手指,不时抬头看看堂下人,一副十分急切、又知道不能失礼数惹人不快的模样。
江泫只抿了一口,便将瓷杯放回底托上。瓷器相接时清清地响了一声,紧接着,不急不徐、蕴着薄雪一般的声音响起:“可否让我们看看城主和长公子的情况?”
闻海钧连忙点头道:“可以,当然可以!”
一行人丢下了装得满满的杯盏,从正堂挪到了城主的住地。进入院子时,江泫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院中,发现昨夜他们看到的那口井仍然在那儿,只是宿淮双离去的时候大意了,未曾将井盖盖上。
闻海钧显然也看见了,向仆人使了个眼色,身后立刻有人前去覆上井盖,过来对着闻海钧道:“不知是谁掀开了这枯井的盖子,实在是闲!手脚不干净,今日掀的是井盖,明日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少爷应当严惩。”
闻海钧敷衍地“嗯”了一声,心思显然没在这上头。他快步带着江泫与宿淮双迈入檐下,转过几处拐角,停在一处房间门口,对江泫道:“父亲在里头,大哥在隔壁。”
久久卧床之人,房间的气味想必都不怎么好闻。闻海钧提前让人把门窗打开通风,将里头的病气驱一驱,才好让客人进去。
江泫道:“淮双,去看看。”
背后少年应是,抬脚进了房间。闻海钧看了看他的背影,下意识将求助的视线转到身边的青衣人身上,有些小心翼翼道:“他……他能行吗?”
江泫心知,他是看宿淮双年纪太轻,疑心他能力不佳。他缓声道:“可以。”
听他这样回答,闻海钧的心落下来一点。只是他瞅了瞅门内的情况,又惶然无措地问道:“二位可知府里出了什么问题?已经快持续半年了,爹和大哥都倒下了,下一个想必就是我……”
少年畏死,说到最后一句时,面上露出难掩的惊恐之色。
江泫道:“无需忧心,只是阴煞。”
见他如此笃定,闻海钧皱成一团一派苦相的脸颊松开,这下是真的有些开心了。“江公子想必是已经有驱邪之法了!”他斟酌词句,颇为小心地道,“闻府中有一块千年陨铁,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神物。若二位成功驱除阴煞,我愿将其双手奉上!只盼二位公子不要再中途离开了……”
江泫闻言,心中有些奇怪,道:“何出此言?”
闻海钧苦不堪言道:“江公子有所不知。为了找出府中异象,让爹早点好起来,我和大哥明里暗里找过不少仙人来看。他们听见条件的时候都满口答应,我们招待他们在闻府住下歇息,可往往第二天醒来就来向我们辞行,说解决不了。”
江泫的神色微微一顿,眉尖皱了起来。
辞行?
这和方子澄的说法颇有出入。在井下时,方子澄明确地告诉他们,不要在闻府住下,半夜会有人入室行凶,将人掳去井中。而闻海钧却说,这些人实在第二天好端端地去向他们辞行的€€€€
未免太过古怪。已经在井下的人,如何突破封灵阵的禁锢回到地面,向他辞行?更别提个个在暗道中困得生不如死,辞行后难道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江泫道:“可是亲眼看见他们来向你辞行?”
闻海钧道:“这是自然。虽然解决不了府中的异象,出行前我还是命仆人为其备下盘缠,一位一位送出府的。账房之中有记录。”
少年神情困惑,语气不似作伪。若他所言属实,那么闻府上下确实都是世间难寻的良善之人,只是究竟属实与否,须得去账房核对一下。
江泫道:“闻公子,可否让我一观这些条目?”
再怎么说,一个被请来驱邪的外人要求看自己家里的账簿,实在有些奇怪。小公子原本有些警惕,垂首思索片刻之后,眉头渐渐拧了起来,道:“江公子怀疑我在说谎?”
江泫默然不语,不答是,也不应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