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声道:“来吧。”
跟在他身后的闻海钧有些紧张, 道:“现在就开始吗?二位要不要在这儿先歇息一晚……”
闻言,宿淮双和江泫都向他递去了奇怪的目光。宿淮双看他是因为想起了之前方子澄的那句劝诫,江泫看他是因为心中好笑:若不是看过他的记忆,闻海钧如此说辞, 倒像是故意想将人留下来一般。
江泫道:“不必。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闻海钧点了点头,又抬手去指挥一旁的仆从,道:“去取三把八仙椅过来。”
木椅很快取来了。能坐着绝不站着, 江泫一撩衣摆, 高深莫测地坐下了。闻海钧就在他身边,二人坐下没多久,面前就递来两盏茶水, 江泫抬眼一看,回想起了泡茶的水中驱散不了的死煞气触碰舌尖的感觉, 心中有些难以言喻。
修仙之人对这类气息异常敏感,更别提到江泫这个境界的。但他仍然和前两次一样接过茶盏,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
闻海钧还是个孩子,不会喝茶,见客奉茶无非是周全礼数,端茶盏的样子也是从爹和兄长那儿学来的,不一会儿便捧着茶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院内,神色有些激动,又隐隐带着些憧憬。
缠绕在府里的脏东西终于要被清除了,父亲和兄长也能好起来,一切慢慢都能回归正轨,一想起这一点,他就止不住的高兴。
宿淮双在院中布阵,从乾坤袋中取出必要材料和作阵眼之用的灵物后,指尖掐诀,开始以灵识化阵。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神情异常专注,乌缎一样的长发束在肩后,露出少年凌厉俊美的容颜。灵识化阵时引动灵流,玄色衣摆无风自动,连带着拂动太上的剑穗,宿淮双阖眼站在阵中,眉心一点红痕,灵光照耀之下,烨然若神子一般。
江泫细细观察他的每一个步骤,没有发现错漏的地方。一边看,脑海中想的却跑了八千里:自己这个弟子,长得不叫好看,那叫相当好看。身量又高、身材又好,日后还是玄首,境界高深,无论怎么看,都是仙门之中遍地桃花的人设。
仰慕他的人不计其数,怎么到了最后连个老婆都没讨到?实在不应该啊。
仔细一想,入宗门两年,江泫在闭关之外的日子里见到他,不是在训教堂学习,就是在净玄峰练剑。路过容貌尚可的师姐师妹,他一眼都不看;宗内有什么活动,他完全没有参加的意思,只被隔壁峰上那个傅姓弟子将他连带着乌序生拉硬拽去过一次。
不像其他峰的弟子一样,拼了命地想和女弟子搭话,也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所有少年,从来不会拽师妹的辫子。
江泫越想越不对劲。
上清宗虽然主张出世淬心,但修的并不是无情道。寻找道侣一事由弟子随心而来,无论性别、无论年岁,只是不可行始乱终弃的畜生之举,算得上是相当开明。
门风这么开明,怎么宿淮双一点都不动弹的?或者是自己疏于观察,遗漏了少年心思,实在惭愧。但想起若是哪天自家弟子带着未来道侣来见自己,江泫又觉得心中复杂。
恰逢此时,阵中的宿淮双察觉到江泫的目光,抬头看他,瞳中流过一道灵光。他的灵识分出去化阵了,抬眼看着江泫的时候,神色似有些怔然,又带着些难以察觉的眷恋仰慕。如此神色柔化默然凌厉的眉眼,观之清贵无双,叫人见之难忘。
江泫同他对视一会儿,更想不通了。
只是到了闻海钧眼中,这又有了另一种神通,他的视线止不住地贴在宿淮双身上,时不时问道:“宿公子现在在做什么?”
“他累不累?”
诸如此类的问题问过几次之后,就陡然转了风向。
“宿公子今年多少岁了?看着仿佛比我大一些。”
“宿公子师承何处?和江公子是一个门派的吗?”
“平日里主要学习什么?要习剑吗?”
江泫挑挑拣拣、惜字如金地回答了几个问题,最终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是个小门小派。”他道,“闻公子若是好奇,一会儿去问他吧。”
闻海钧于是住口了。他的目光紧紧追着阵中的宿淮双,在某一刻,竟然隐约看见了一道灵流。它细而柔地缠绕在宿淮双身侧,金光流璨,栖居着修士从天地间汲取而来的灵力。
他神色大骇,登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江、江公子€€€€刚刚€€€€”
江泫道:“你看见了什么?”
闻海钧语无伦次道:“宿公子的边上,有金色的……金色的……”
他不曾知晓灵力,自然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它。听他支吾了一会儿,江泫又问道:“看见了多少?”
既然能看见,说明是个有仙缘的,如果不是灵感较强的普通人,日后或许能走上仙途。
闻海钧道:“隐隐约约,有一条。”
何止一条。
在江泫的眼中,纯净的灵光从宿淮双周身溢出,沿着脚下的阵法一路蔓延,将整个闻府都包裹其中。地上是灵力,地下是阴煞,两相交接,弱的那一方便会受烈灼烧融之苦,因此现在闻府之中,处处都回荡着阴煞尖利刺耳的惨叫。
闻海钧只能看见隐约灵力,察觉不到府中的阴煞,未开灵根,只是灵感相较于其他人强些。这样的资质甚至连修士的门槛都没摸到,想要入仙途必然吃尽苦头,然而若是作为普通人生活,就要好上许多。
起码灵感很强,对邪祟天生便有抵抗力。父亲与兄长接连倒下,他还能坚持这么久,也正是这个缘故。
江泫道:“许是幻觉。江某并没有看见什么。”
闻海钧闻言神色一怔,有些失落地坐了下去。宿淮双净除阴煞的动作很快,他的修为在同龄人之中出类拔萃,再加之有江泫坐镇,不消一刻钟,那阴煞便尖嚎着灰飞烟灭了。
萦绕闻府半年之久的阴气终于散去,阳光此时真正地落了进来,透过屋檐洒上台阶,映亮座上江泫与小公子的衣摆。闻海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愣愣地伸出苍白的手,去接天上落下来的阳光。
指尖上真正感受到暖意的时候,他嘴唇一抿,眼中泛起几分湿意,顾不得感谢江泫和宿淮双,拔腿就往父亲和兄长的房间跑。两人似乎是都醒了,房间中传来闻海钧嚎啕大哭的声音,随后是长兄温和的劝抚、仆人喜出望外的恭祝,江泫侧耳聆听片刻,振袖起身迈下台阶,站到宿淮双身前。
少年耗了灵力,神色有些疲惫。但见到江泫,还是挺直肩背站好,眼中亮晶晶的。直到……直到他看见,江泫为他递过来一盏茶。只是看看那杯盏花色,宿淮双就能想象到是什么味儿。
江泫将那茶盏向前一递,神色中竟然带着些诡异的慈爱:“辛苦了。”
宿淮双:“不……不辛苦……”
最终他还是将茶盏接过去了。
城主苏醒、长公子身体好转,对闻府中人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好事。府中上下喜气洋洋,仆从奔走相告,原本死寂的城主府焕发生机,而江泫与宿淮双被迎至堂中,府库看管人取来一只沉重的木箱置于堂前,里头装着的正是那块陨铁。
闻海钧道:“闻府自愿将此物赠予二位,多谢二位此次出手相救!”他在正堂上,对着江泫和宿淮双深深一拜,再抬起脸前,少年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
父亲和兄长得救,他比谁都高兴。母亲早逝,闻海钧在世上仅有这两个亲人,从整日吹水逃课的少年到顶起家族的顶梁柱,从不信鬼神到四处拜神求仙,这位小公子已经成功走过了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路。
等老城主和大哥好起来,他便可以放松一段时间了。
在江泫的示意下,宿淮双取出乾坤袋,将装着陨铁的木箱放入其中。由此,这趟下山营救的旅途圆满结束,接下来便是要带着方子澄回宗门了。
江泫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到前院里郁郁葱葱的林木中。
闻海钧道:“还请二位赏脸在府中休憩一段时间。回程时闻府会派车马亲自相送,江公子,您……”
江泫道:“不了,我们今日便走。”
闻海钧似乎还想劝一劝,最后却垂头丧气地打消了这个想法。江泫显然不是他能劝得动的人,既然如此,便只能尽力做些其他的补偿。
仆人收到他的眼神,伶俐地鞠躬退走,向着库房飞奔而去。小公子送了不少凡尘重宝、金银剑器,随便挑出来一个都价值连城,江泫推不掉,便通通给了宿淮双。少年突然发了一笔横财,掂着手中乾坤袋,颇有些不适应。
他们谢绝了闻海钧送行的好意,由仆人引路至门口。等待朱红的府门关上,江泫视线扫过挂着红绸的牌匾,淡声道:“淮双,有事托你去做。”
宿淮双道:“师尊请讲。”
江泫道:“去闻府地上东北、西北、正南角看看。有阵,毁得越干净越好。毁净以后,在此地等我。”
少年的神色微微一变。他从江泫平静的语气中琢磨出了点什么,意识到这事还没完,上前两步,似乎想要去抓江泫的衣袖,最终还是克制地收回了手。
“师尊。”他低声道,“您要去地下吗?发生了什么?”
他虽然没伸手,但江泫被他的眼神一定,莫名其妙有点迈不开脚。他略一思量,言简意赅地向宿淮双解释道:“闻府之中,阴煞为虚,禁阵为实。阴煞与阵法相克,此时阴煞已除。”
阴煞已除,禁阵自然开始运转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阵,但是破阵往往都是一个法子€€€€就像想要打破一面镜子,用石头将它击碎就行,什么镜子都一样。
只是阵法就稍稍复杂些,需要找到阵角。现下江泫已经为他点明所在之处,只要过去将它毁掉即可。
少年抿唇,道:“淮双领命。师尊……若是师尊一刻钟还没回来,我能去地下吗?”
学聪明了,这次怕自己生气,知道提前打招呼了。
察觉到宿淮双的小心思,江泫微微一顿,蓦地回想起之前地下黑暗之中,少年侧脸贴上他掌心的触感。
……地下湿冷泥泞,还是不要让他再跪了。
江泫颔首,姑且算是同意了他的请求,少年嘴角抿起一丝笑意,乖乖地站在原地,目送江泫离去。师尊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以后,宿淮双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化,变回了一贯对旁人漠不关心的模样。
他提着太上剑,寻了隐蔽的一处翻进院墙。江泫不在时,从他脸上可找不着什么“偷偷翻进人家家里不好”之类的羞赧,连敷衍别人都觉得费心麻烦。但处在江泫的视线下时,纯白一片的心性又绝不似作伪。
宿淮双的动作很快,利箭离弦一般掠过房檐,踩着整整齐齐的瓦顶,一见到目标,便抽剑出鞘,寒光刺过,阵角便被毁得干干净净。
不过一炷香时间,他已毁去全部点位,抱着剑到了约定的地点,等待江泫归来。今日日光敞亮,他向后靠上墙面,任由阳光铺映身侧,暖意顺着衣料渗进来,驱散之前在闻府内时的阴冷不适感。
阳光不错。
他心想。
在中州,秋季这么大的太阳不常见,更遑论终日飘雪的净玄峰。
少年靠着墙晒太阳,在闲暇之余,难得微微阖上双目,露出懒散之态。然而这平静并不持久,宿淮双耳尖一动,听见一丝不同寻常的异响。
他睁开眼睛,循声望去,见那边的街市之中,慢悠悠地走过来一个人。
此人通身黑色,肩上、袖口、衣摆上爬满细密的金竹纹。用的绣线分外昂贵,在阳光底下显出鎏金一般的色泽。然而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边缘垂下几片轻盈飘逸的黑纱,将其身形面容笼罩其中,影影绰绰难以分辨。
看身量似乎是一位青年,脚步极轻近似无声,大白天的穿着一身黑上街,活像义堂里爬出来的送葬人。只远远看一眼,宿淮双便察觉其周身阴戾诡谲的气质,眉头微微一皱,站直身体,掌心已经按在了剑上。
然而对方没有显露敌意,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停在了离宿淮双不远处,不再动了。周身的黑纱失了风,也悠悠然地垂落,覆住衣摆。
总觉得有些熟悉……
宿淮双凝眉沉思,片刻之后脑海中灵光一闪,回忆起了这诡异熟悉感的来源。
据言,闻府小公子在深夜偷偷出来见的,正是戴着黑纱斗笠的神秘人。这条线索被那散修轻轻提起,事件完结后也被宿淮双轻轻略过。原本有些怀疑就是他囚禁修士、在府中养煞,奈何从未抓到他的把柄,也未亲眼看见过他,甚至此次上门除煞对方都不曾出手阻挠,纵使怀疑,也没有根据。
不想只在传闻中听过一次的人,此时竟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走过来之后,静静地停留在安全距离之外,似乎正在打量宿淮双;他不开口,宿淮双也不想主动搭话,手按在剑柄上,神色冷淡,任他打量。
良久之后,斗笠之下传来一声轻笑。
“道友,幸会。”
宿淮双沉默不语,眼中隐隐透出凌厉的敌意。然而对方似乎对此浑然不觉,笑着道:“道友真乃少年豪杰,如此简单就将盘踞府中的阴煞驱除,帮了在下好大一个忙。只是……你身边还有一位,去了哪里?”
宿淮双面无表情道:“他去了哪里,与你何干?”
黑衣人道:“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在下只是看二位时常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此时见道友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有些疑惑罢了。”
宿淮双道:“谁是你道友。”
黑衣人顿了顿,仿佛真心实意地出自疑惑发问道:“道友怎么脸色不好?好像是在生气。人要少生气才好,你和那位将我养在府里凑数的修士放走了,我还没生气呢。”
“对了,忘了做自我介绍。”他笑盈盈地道,“在下元烨。”
宿淮双皱了皱眉头。
“地下修士是你囚的?”
元烨点点头道:“自然,自然。在下需要一个东西,主要的材料不够,自然要寻一些其余的来充数。”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和菜里不够加点盐一样简单。宿淮双直觉他和江泫去地下破的禁阵有关,冷声道:“你在炼什么?”
元烨道:“一些无聊的东西。你可是大宗弟子,真想听这些污染耳朵吗?我记得你们最避讳的就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