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就有人招呼他:“小哥,来得好早!要买什么!”
乌序抬眼见那店外堆着许多鸟笼,足尖一转,便走了过去。他长得漂亮,身量不高,小的时候经常被人认成小姑娘,长大些后、面上出了轮廓方才好一些。
只是他虽然习剑,周身气质也不似其他弟子那般凛冽,不太有攻击性,像是撷云殿前一株细瘦的兰草。在人多的地方生活了两年,他花了些心思将周身的异常之感压下去不少,这才得以正常地行走在人群之中。
只是,气质和眼神方便遮掩,声音却是不能改变的。这是巫族血脉的展现,无论用怎样的声线说话,听着也总叫对方觉得不详、心惊胆战。
“要声音好听些的。”乌序安安静静地道,“不要太吵。”
他的表述已经尽可能地缩短了,可店家一听见,面上还是露出了些异色。虽然苍梧山是仙山,但是山下小镇里居住人之中,还是凡人居多。
店家不知道什么巫,连妖兽都辩不明几只,之所以面露异色,只是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生意还是要做,他搓了搓手臂,暗道一声奇怪后,还是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声音好听,那得挑云稚和草莺!”
乌序原本停在店外头,见店主对自己招了招手,才抬脚走进去,被他领到几只鸟笼前。店内的空间要比外头挤一些,细铁笼挤挤挨挨在一起,里头停着的鸟雀,有的生长翎、有的拖着长长的尾羽、有的羽毛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店主探手从顶上、右侧取了两只下来,提到乌序面前,热情洋溢道:“左边这只是云稚,右边是草莺!小哥喜欢哪只?”
乌序的视线落到鸟笼里头。左边的云稚鸟通身洁白,约有成年人一掌长,顶着一撮同样洁白的翎羽,如同从雪中扑出来一样干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抬头瞅他。右边的草莺则要小得多,约莫少年一拳大小,毛色软黄,像是农家饲育的小鸡仔,在鸟笼里头上蹿下跳,偶尔发出一两声软绵绵的鸣叫。
店主道:“都是上好的品种,尤其这只云稚,漂亮得很!性格也温顺。光看看不出什么名堂,要不要拿小米喂一下试试?”
乌序略一迟疑,点头答应了。于是去店中取了小米,俯身将手探进鸟笼。先喂的是草莺,谁知原本看起来憨头巴脑的草莺一见他将手探进来就猛地炸了毛,发出尖锐恐惧的嘶鸣扑腾着翅膀向里头缩,将鸟笼撞得动摇西晃。
店主连忙将它提开,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跳什么?”他将草莺挂回原位,提着云稚回来,见乌序的神色有些怔愣,颇为尴尬地解释道:“不知道它是受了什么刺激……小哥……要不再看看云稚?”
乌序摇了摇头,准备再去别家店里寻一寻。谁知他刚准备转身,笼中的云稚鸟便轻轻地鸣叫一声。
那声音又轻又细、婉转悦耳如仙鸟鸣,硬生生将乌序准备离开的脚步拖了一拖。他看着那只云稚鸟,云稚鸟也抬头瞅他,过了一会儿,乌序鬼使神差地上前两步,苍白的指尖顺着笼沿探了进去。
他的指尖上栖着几粒小米,靠近云稚身前。那白鸟盯着那几粒小米,颇为不满地轻轻叫了几声,还是低下头来啄了,只是态度怎么看怎么有点降尊纡贵的意思。乌序静静地凝视它片刻,道:“就这只吧。”
老板又是一个激灵,麻溜地带人去结账。
出了东水镇,乌序没别的想去的地方,就回了上清宗。登天阶的时候,天色比他起来的时候亮多了,估摸着时辰已到卯时过,再过一会儿就有朝阳了。他不怎么喜欢太阳,提着鸟笼,默不作声地加快脚步向净玄峰走。
谁知这次路过主山时,遇到了几位不速之客。庾成带着宁应和纪天,三人同乌序迎面撞上了。大路不窄,庾成脚步一顿,却笑容满面地绕了过来。
“早上好啊,乌师弟!”
乌序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然而他走到东边,庾成就走到东边,他往西边走,庾成也横跨一步,生生挡在他面前。无法,乌序停下脚步,抬眼看向了面前吊儿郎当嘻嘻笑的人。
庾成道:“师弟别急着走啊。这个时间碰上你可不多见,今日没打伞吗?”
乌序静静地看他,双瞳像是两道透不进光的深渊,看得久了,就让庾成背后有点发毛。纪天没正面对上乌序,在一旁抱着手道:“多简单啊,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情,不就让你和青青师姐说几句话吗?庾成不小心惹她生气啦,看她最近似乎挺喜欢和你说话的,帮忙劝一劝嘛。”
所谓“听喜欢和他说话”,只不过是课业上随意有些照顾;帮忙劝一劝,言下之意就是动用血脉控制心神让她回心转意罢了。
就为了这么点事,他们已经前前后后挡他路了好几次。乌序语气平静地道:“庾师兄好好向师姐道歉,她会原谅你的。”
纪天皮笑肉不笑道:“这话听着,你和青青师姐真熟啊。师姐要不要原谅他,你居然现在就已经知道了?”话音未落,他又忽然做出恍然大悟之状,装模做样地轻轻抽了自己一掌,道:“失言,失言。乌师弟当然是知道了,因为师弟正打算帮忙不是?”
旁边的宁应哈哈大笑起来。现在已零星有了几位往返的弟子,看见这边的情状,都低头走得远远的。偶尔有几个想仗义出手的,认出其中一人是乌序之后,也悻悻地打消了想法。
庾成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师姐就在那边和人说话呢。”
他伸手去拽乌序,少年眉尖一皱,向后退开半步。哪知这半步一退,手中原本抓得稳稳的鸟笼掉在地上,磕出一声隆隆响声,原本关的严严实实的门随着鸟笼在地上滚了几圈,猛地被一道凌厉的白影撞开,从地面掠至半空,抬起尖利的指爪,向着庾成狠狠一挠!
庾成原本有些不耐烦,被这突然一招惊得脸色大变,连忙向旁边闪开。纪天反应也快,脚下抹油跑开几步抱头就躲,唯独一个哈哈大笑的宁应留在原地,片刻之后,空气中溅开几滴鲜红的血,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爪印。
宁应呆了一呆,笑不出来了,捂着脸嗷嗷惨叫。
庾成原本还在疑惑什么东西这么快,转头一看同伴脸上竟然挂了一道好彩,再一看那罪魁祸首抓了人之后浑然没了方才迅捷的气势,慢悠悠地振翅停在了乌序肩膀上,神色颇有些睥睨众生的傲态。
庾成从没想到过自己能从一只鸟的眼睛里看出这种意思,横生一种被侮辱的愤怒,刚想开口斥责,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寻常鸟抓了人早就跑了,这只神态如此鲜活还停在乌序肩膀上不走,举止从宗内的灵兽没什么区别,不是乌序养的是什么!
抓到了一个好用的把柄,他正想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狞笑,就被反应过来的纪天一把推开。纪天把他推到一边,蹲下来看了看宁应鲜血淋漓的脸,登时勃然大怒,起身骂道:“什么破鸟,我撕了你!”一边伸手向乌序抓去。
岂知此时异变陡生,斜侧方猛地刺出一只坚硬有如金刚石的拳头,狠狠地照着纪天的脸来了一记,这一拳要是中了,必锤得他鼻血飞溅,好半天找不着北。然而他反应奇快,险之又险地向旁边躲开半步,才没让来人的拳头招呼上他的鼻梁。与此同时他也如法炮制地来了一拳,两声闷响过后,动手的两人都退了一步。
一道怒斥声炸响在耳边:“你们想干什么?!私自斗殴,我要告诉末阳君!”
乌序面前,竟然已经挡了一个人,正是傅景灏。他穿着时隐峰的弟子服,长发高束成马尾,原本只比乌序高一个头,头发一束竟像是又往上窜了一截,英姿勃发、耀眼异常。
一看见他,乌序眼中似有若无的沉沉之色立刻散去了,瞳仁显出光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
庾成道:“关你什么事?你打了纪天,别以为能摘得掉!”
傅景灏抱着手臂神色轻蔑道:“那个叫什么纪天的不也打了我吗?要是捅上去,他也别想跑!”
庾成脸色铁青,似乎被他这论调惊呆了。他指着傅景灏道:“你让开!”
傅景灏道:“你叫我让开我就让开?我才要说话。本少爷来来回回看见你们堵他好多次了,今天终于给我抓住了!都给我站好挨打!”言罢撸起袖子,提拳便打。
乌序伸手去拉没拉住,傅景灏打得上头,也没听见他说话。关于打架斗殴,傅景灏别有一番领悟,原本庾成和纪天站在一起,此时一下子被他的拳势分开,忙
不迭地向两边倒。
庾成是个只会喊话的,手脚功夫不行,没想到他真的敢打,大惊失色;纪天性格暴躁不少,躲开一拳之后怒火上头,立刻和傅景灏扭打在了一起。
乌序原本皱着眉头去拉,谁知纪天一拳落到傅景灏脸上之后,他的神色一下沉了下去。适逢旁边的庾成想寻机补刀,一脚还没踢过去,便听乌序用极轻、极冷的声音道:“别动。”
庾成的身体立刻便动不了了。乌序用的声音太小,傅景灏一点儿都没听见,那边脸上血流不止的宁应却注意到了异常,刚想出声说话就对上乌序阴云笼罩的双眼,顿时耳中嗡地一响,神情肉眼可见地呆滞下来,忘了自己方才要做什么。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瞳中倒映着乌序深渊一般的眼瞳、苍白漠然的神情,阴森诡谲的气质缠绕于身,将他衬得如同尸山血海之中爬上来的一只恶鬼,恐怖异常。
前后不过几息时间,两个生龙活虎的人就变成了两尊死气沉沉的木雕。
纪天的耳边原本一直回响着宁应的鬼哭狼嚎声,此时那声音停了正觉得奇怪,条件反射地就想分神去查看情况,岂料傅景灏又挥出一拳。
这下是直直冲着他面门来的,厉风已至眼前,若是中了,一定会掉好几颗牙。他刚想歪头躲,冷不丁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傅景灏身后的乌序。他靠傅景灏靠得极近,像鬼魂一般无声无息,贴在他身后,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
纪天头皮一炸,没来由的恐惧在心中冲天而起,登时头疼欲裂,瞳孔紧缩、心脏狂跳,连呼吸也被一并扼住了。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察觉到灵台隐有溃散之势后,什么火气、什么反击都被他忘得干干净净,脑海中残留的只剩几乎能将他就地吞噬的惊恐,然而身体僵滞,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就是这一僵,让他来不及躲开傅景灏的拳头,被狠狠打飞出去。
这一拳落到实处,当真打掉了纪天几颗牙,还带出了一串飞溅的血弧。谁知那纪天倒飞出去之后落了地,就再没爬起来,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昏过去了一般。
见此情状,傅景灏心中咯噔一下,心道:“我的拳头不至于能把人打成这样吧?!”脑海中的热血霎那间冷了大半,搓了搓带血的拳头,又跑了几步上前查看情况,见那纪天仰面躺着,神情僵硬、瞳孔呆滞,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自己不可能一拳把人打成智障,肯定不是他的问题。傅景灏这才注意到了其余两人的异常之处,回头道:“阿序?”
乌序站在几步之遥,瞳中漆黑的雾气翻涌一阵,面色冷凝,在转向傅景灏之后,又变成了纤细无害的浅笑。
傅景灏一下站起来,手忙脚乱道:“阿序!不能用啊!”
乌序视线慢慢扫过他脸上的红肿和淤青,最终凝固在他嘴角的血痕上。半晌,他轻声道:“他打你了。”
傅景灏道:“我也打他了!”
乌序道:“这不一样。”
傅景灏可劲儿地抓了抓头发,道:“哪儿不一样?你对他们用了什么,怎么都跟傻了一样?”
乌序的视线微微一偏,道:“他们都该死。”
这一句给傅景灏听出了一身冷汗。他放下了捂头的手,上前几步握住乌序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道:“我不疼!一点儿都不疼。他的牙被我打飞好几颗,比我还鼻青脸肿,就算算上他欺负你的份儿,我们也扯平了。”
乌序却道:“扯平?”
他的视线定在傅景灏面上的伤口上,瞳中又渗出几分冷意。傅景灏心中暗道不妙,立刻放下了搭在乌序肩膀上的手,转而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闷闷地道:“扯平了。你听我的,阿序,我可以随便揍他们,但是你不能这么做。”
乌序道:“我不这么做,你会受伤。”
傅景灏道:“你管我受不受伤干嘛呀?你应该多管管你自己,别被人欺负到头上了都不出声。声是一定要出的,只是不能这么出。你可以像我这样把他们狠狠揍一顿……不对,你不擅长打架,那我来!”
他放开蒙在脸上的手,神色严肃道:“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要是碰上有人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我把他们挨个都好好收拾一顿。但是,不对敌人,你也不能用你那个了。好不好?”
乌序仰头看他,眼底泛起一片小小的涟漪。他神情让人有些捉摸不透,良久后垂下眼帘,安安静静地道:“好。”
傅景灏如蒙大赦,立刻松了一口气,又道:“那现在解开他们,好不好?”
乌序道:“好。”
话音未落,身后就重新传来了宁应的鬼哭狼嚎声。纪天从地上一跃而起,心脏狂跳,指着傅景灏道:“卑鄙小人!”他全然记不得自己曾被乌序盯过,只知脑子一顿,醒来之后便躺在地上,认为一定是傅景灏使了什么卑鄙的秘法,起身便骂。
然而这下骂出口,转过来的傅景灏面上已不见了怒容。他神色平静地站在乌序身边,斜过来的视线不到一眼又迅速移开,仿佛十分瞧不起他。
庾成见纪天鼻青脸肿的惨状,心头怒意高涨,打定主意要乌序吃到教训,道:“走!去见末阳君!”
傅景灏哼道:“走就走。你肩上这只鸟还挺好看的……怎么不会动啊?假的吗?€€€€哎哟!”后半句是对乌序说的。话音未落,那只云稚鸟便冲着他鼻青脸肿的俊脸狠狠地啄了一下。
现下那云稚鸟被挂在高处,望下来的眼神仍然十分不屑。傅景灏心想:“阿序的眼光不好。怎么挑了只脾气这么差的?”
座上江泫却稍稍有些愕然。背后的宿淮双应道:“确有此事。我昨日托阿序有空下山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
温€€按天陵的意思上前检查过乌序的玉令,向座上道:“今晨确实下山过。”
那么,庾成所说私自拘养灵兽乃是无稽之谈。自己峰内的弟子空口污蔑同门、还私自斗殴嘴硬不认,再加上一条尚未被核实的围堵同门意图不轨的罪名,让末阳的脸色几乎黑成了锅底。然而最后一条已经无关紧要,在庾成得意洋洋地说出“他是巫”这句话时,末阳心中原本的恨铁不成钢通通散去了。
未曾想到他们为自己准备了这么一遭,江泫愕然之余,神色更是不悦。
自己的弟子,天不亮就下山给自己挑礼物,路上还遭人堵截污蔑,一路闹到了末阳前头,甚至被点名道姓地说是“巫”,其中轻蔑歧视之意不言而喻。
再好的地方也总会出几个渣滓,江泫深知这一点。这是行运世间的铁律,就连江氏那样的地方都逃不过,在上清宗更是正常。但下头犯事的都是小辈,过错方还是落墟峰的小辈,怎么处理要看末阳的意思。他向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极重道德礼教,想来不会从轻发落,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一说。
江泫冷声道:“他们找过你几次麻烦?”
乌序道:“四次。”
“都是为何?”
“让云青师姐回心转意。”
末阳重重地斥道:“荒唐!”
他从座上起身,几步走到堂下,厉声斥问道:“尔等可知巫族血脉之力作何用处?”
三人见他走下座来,个个都惊得魂飞魄散。原本就应庾成说错了话战战兢兢,此刻被近前末阳的威仪与灵压一震,心乱如麻,一句谎话都说不出,抖抖索索道:“弟、弟子知道……”
“知道?”末阳坚沉如铁的声音在议室内回荡,“你们如此欺负到人家头上去,他又可曾对你们动过手?”
闻言,傅景灏心中一紧,低头绷紧了神色,不露异样。乌序跪在他身边,竟然颇为镇定。
庾成和纪天被末阳的怒气吓得手脚僵硬、脸色惨白一片,然而宁应却是微微一愣,似乎回想起了一点苗头€€€€下一刻,他面上又闪过木偶似的呆滞,极短一瞬就回过了神,与同伴一道哭丧着脸摇头,直说没有。
末阳道:“没有便好。如此品行,实在枉为上清宗弟子,有负师长教导!”他一挥金棕色的长袖,三人腰间悬着的玉令瞬间化为齑粉,又听他在头顶咆哮道:“即日起逐出上清宗,滚回你们自己家里去!”
第57章 九脉争锋4
傅景灏被天陵罚下山当驱邪苦力, 直到九门会武前才能回来。挑事的三位弟子被碎令赶出山,此事就此终结。末阳拉不下面子和江泫说话,听说拂袖出门的时候脸还是黑的, 而江泫带着两个徒弟回了峰,傍晚的时候, 又去天陵那儿取了一把剑。
是宿淮双的本命剑, 昨日就已经锻好了,今日江泫才去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