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风氏的灵命牌。
方才那位是风氏人?风杳听上去像是女子的名字,再者这类能昭示族中子弟生死存亡的物件是绝对不能被人私自带走的, 他怎么带出来的?
那灵命牌躺在掌心,江泫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总觉得风杳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他一时间没想起来,带着灵命牌迅速结了帐走出食肆门口, 四下张望, 果然没看见方才那位黑衣青年的影子。
用灵识去探,也没找到。他不过吃几口饭的时间,这人竟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一点踪迹都找不到了。
江泫握着灵命牌,心中情绪有些微妙。
他现在是找不到人, 但是等那人发现灵命牌不见了,肯定会再回来找的。将此物寄放在掌柜那里不妥,这木牌在仙门之中意义非凡,在凡间也可为一笔不菲的银财。万一有人心生歹意拿去典当了,要再找更是麻烦。
思忖片刻,江泫决定就在这附近找店住下。
打点住的地方很快,食宿原本就是一条街。江鸣岐往赤后那边走的时候已是下午,等到江泫慢悠悠地吃完发、慢悠悠地找地住下,一切收整完毕以后,天已经擦黑了。
扶风镇晚上的灯不多,街道上零零散散也就挂了几盏,看上去颇有些阴森诡谲。江泫怕灵命牌的主人突然折返,一直都待在客栈里头,时不时透过客栈的窗户往下头看,从灯灭看到灯亮,也没看见人。往桌边走准备坐一坐的时候,听见了几声敲门声。
晚上会有伙计挨个往房中送水,江泫走上前去开了门。
果然是送水的伙计,只是似乎精神有些怪异的萎顿。江泫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在他面前一扫而过,回想起来白天灵命牌主人对他说的“此地不太平”,再细一琢磨,琢磨出了一点奇怪的东西。
扶风镇里头,确实有点奇怪。白天不觉得,天一暗下来,就能更直观地感受到荒凉萧索,再加上伙计的神情让江泫觉得有些熟悉€€€€白日里碰见的人,除了个别话痨且情绪亢奋的,似乎大多数都是这样半死不活的神情。
人不可能本来就是这样,想来是遭了什么东西侵染。
是飞痕谷设下的结界松动了吗?还是有别的什么?
思来想去,江泫打算等灵命牌物归原主之后,就去探查看看。不为别的,只为小二笑嘻嘻捧来那一坛柴花酿。
睡到半夜的时候,江泫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了。
他在扶风镇人生地不熟,睡得也浅,一听到声音就立刻睁开眼睛,凝神细听片刻,确定了是刀剑相接的铿响。江氏子弟从小习剑,江泫虽然是个半途插进来的,这些年也练了不少,对这种声音最是熟悉。
他从床榻上起身,推开木窗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略略一探,随后将窗扇整个推开,衣袂一掠,从窗口翻出去,化作一片冷影落地。
夜里的街道寂静异常,越是靠近,交战的动静就越大。绕过街尾的小巷进入空地时,迎面飞来一道凛冽的寒光,江泫稍稍侧头,那寒芒便擦着他的鬓角飞过了。
空地上交战的有两拨人€€€€不对,是一拨人和一个人。
白日里碰见过的那位沉默青年被一种穿着漆黑斗篷的黑面人围在中央,刀里来剑中去,还要躲不知道从那边放来的冷箭、错身时突然拍过来的符€€,可谓是忙碌异常。然他以一对多,看上去也并不如何费劲,动作利落无情,带着厉厉红芒的剑锋一掠,便是一道飞溅的血弧与跃上半空的人头。
他的剑很快,带着摧锋折刃的狠厉,像是扯人血肉的野兽。剑锋所对,唯有要害。
这种单为活命挥出的剑,世家之中是不教的。地位越高的氏族,越追求“雅”,族中弟子习剑、习剑舞,出剑需迅捷不失美观,飘飘一掠取敌性命,方可称之为上品。
这不像世家里头教出来的剑法。再者风氏习瞳术,若他是风氏之人,为何不用?
江泫藏在墙后的阴影之中,谨慎地观察片刻,视线不经意扫过青年四周的黑影,心中立刻重重一跳。
除开他藏身的这片地方,周围的墙脚下、树影下,竟然藏得密密麻麻全是黑面人!
这些黑面人毫无动静,藏在影子里头,仿佛死物。若察觉前方有人倒下,就立刻游出补上。而倒下的人也无声无息,被逼退没有呼喝、被刺了没有惨叫,仿佛一群单纯奉行杀戮指令的人偶,倒地以后同样化作黑影,须臾后便消散。
杀不完,根本杀不完。
只要有影子,他们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人会竭力,非人之物却不会,等到那青年力竭之时,就是他的死期。
江泫熟读江氏密卷、也游历过很多地方,见识广博远超常人,然而他深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比如现在面前这个,他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方才飞掠出来的那一剑似乎只是黑面人无意为之,然而一剑过后,被层层围住的青年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动作一顿,竟然横手一劈,看样子是想引着黑面人群向镇外头去。
江泫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出声提醒道:“不可!”
镇内还有几盏灯,有些光亮,若到了野外还正巧碰上云层蔽月,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谁知那青年听了他的意见,竟然半分采纳的意思都没有。他剑出得愈发快,生生从面前清出一条道来,足尖一点就要离开。
江泫暗道一声:犟!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荧粉,扬手向地上一泼。灵力再行,便光芒大盛,一时之间此地亮如白昼,黑影退避三舍,纷纷游到后沿,畏葸不前。
见这招有用,江泫心中一定,又从袋中取出数瓶揽在怀中以备不时之需。那黑衣青年原本已经走了,走出很远见没有东西追上来,回身折返,远远便看见地上一条清亮的银河,江泫一身朴素的青色道袍,正立于其中。
既然灵命牌主人已经回来,江泫就不用去找了,省下许多功夫。他换了一只手将装着荧粉的瓶子抱好,另一只手去取装在袖袋里头的灵命牌。谁知牌还没取出来,就听对面站着的人道:“你怎么还没走?”
一片静寂之中听他的声音,便不似白天那般沉肃。江泫听完这句,发觉他声音颇为年轻,听起来似乎与江明衍年纪相仿,不过二十二三,比自己年龄还要小上一截。
他低头取灵命牌,没顾得上回答。又听对面人道:“你不要来找我。”
江泫的动作一顿,心中升起几分愕然。
找他?
他抬起头,一贯冷淡的目光中落到青年身上,难得透出几分复杂。
对面的人接收到他的视线,不知道领悟到了什么,甩干净了剑上的血之后,慢慢落剑回鞘。再开口时,他声线中的冷硬消退几分,语气也有些不太自然,道:“我听见你说门中禁酒。”
江泫顿了一下,奇迹般地理解过来他的意思。
我听见你说门中禁酒,才代为饮之。若事实并非如此,是我冒昧,但无论如何应当算不上仇,不用半夜来寻。
将他的意思理顺过后,江泫久违地感到语塞,又有些好笑。
天下哪有挡酒还被记仇的道理?他以前碰见的人会因为这个怪他吗?
正巧指尖摸到木牌,江泫道:“确实禁酒,你代为饮之,于我有恩。另外,今夜虽是巧遇,我也确实在找你。”
五指张开,掌心躺着一只精致的木牌,被地上的荧光映得微微发亮。
看到灵命牌的一瞬间,对面的人呼吸一窒,立刻伸手将浑身上下摸索一番。发现木牌确实是不见了,他大步上来,一把取过江泫掌心的灵命牌攥回掌心,又火急火燎地退开到几步之外,才道:“多谢。是我遗失的东西。”
“酒的事情不用谢,另外这样镇着没用。”他的语速很快,在夜中渗出条理分明的冷静与镇定,“这些东西我能料理,你离开扶风镇,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
江泫道:“这究竟是什么?扶风镇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
对方却不答,重新抽出长剑,剑尖对着地面一划,紧接着长靴一踢,地面扬起沙尘,立刻将江泫方才撒在地面的荧粉扑了个干净。
光一弱,藏在影子里的黑面人立刻露出寒牙。一大片乌压压的不详之色朝那青年压去,眨眼之间便被人带离,消失不见。
江泫站在原地,只觉这发展无比奇怪,无比不走寻常路。他和这人碰了两次面,次次都匆匆忙忙,从来都来不及好好交谈。
略一思索后,江泫将荧粉瓶重新塞回乾坤袋里,从袖中取出衔云,沿着青年退走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
第71章 藏玉于心3
这次江泫已经追得够快了, 谁知仍是刹羽而归。衔云清亮的剑气划破黑暗,一路顺着弥漫的邪气掠走,江泫紧追其后, 等追到扶风镇外几里的空地时,剑灵现出身形。
“主君, 找不到了。”衔云语气歉疚道, “此地邪祟之气消散了已经有一会儿,恐怕他已经离开了……是衔云办事不利。”
江泫若有所思的视线缓缓掠过周围黑沉的夜色, 抬手将长剑召回剑鞘之中,动作轻柔地拍了拍, 作安抚之意。
“找不到便算了, 不必道歉。”
原就是萍水相逢, 至此不过两面之缘。若后面有缘相见自是后话, 但眼下要紧的事是扶风镇内的情况。
江泫向来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想到什么便要做什么,并且基本没搞砸过。从年少时起,每次有事出栖鸣泽, 路上碰上了什么事,非得把那事解决了不可,短则三四日长则半年,途中挥退一批又一批劝他回栖鸣泽的下属, 等到圆满结束, 才独自一人回家。
这次也是如此。他正纳罕自己为什么突然想留在扶风镇,现在便明了缘由了:这里又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呢。
处理不急一时,最重要的是细致和妥当。
江泫将衔云重新塞回袖中, 照着原路打道回府。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去,他踩着地面轻轻一跃, 便翻进了自己房间的窗户。进房间第一件事是先把身上的妖邪气清理干净,避免它沾染到凡人,但江泫想了想,干脆在手腕、心口和丹田处拍了几下,将自己的灵气和灵脉都封好了。
这样一封,不主动解开,他就只是个身手好些的凡人。
虽然不知追杀那人的妖物和扶风镇内的东西有没有关联,方才已经露了面,还是谨慎些为好。封了灵脉,成了普通人,在街上也好走动一些。
打好了主意,江泫吹熄床头的灯,上榻小睡了一会儿。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起床梳洗好,下楼的时候,又碰见了昨天送水的那个伙计。
伙计睡了一夜,精神气并没有好多少。但是奇怪的是,今天封了灵脉再看他,他的萎靡状态并没有昨天那么奇怪了,仿佛只是普通的精神不大好,江泫心中生疑,暗自多打量了他几眼。
一整天下去,江泫都在镇中打听事情。询问阵中有没有出现过什么怪相、有没有进什么生人、飞痕谷加固结界的人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等等等等。
走访许久,并没有询问到什么结果。镇民的回答都很普通,但走了一天下来,江泫发现,如同那名伙计一般精神萎顿者不在少数。
天色擦黑时,江泫回了客栈,又去掌柜哪儿续了几天的房。对方频频看他,似乎对有人愿意在这呆这么久颇为诧异。
扶风镇的客栈,营收十分惨淡。唯一的旺季只有飞痕谷的人来巡视的时候,名门弟子出行,往往前呼后拥的家族不在少数,必须得大批量地订下客栈;盈一月、亏数月,虽然艰难,但好歹还是坚持着开下来了。
回房没多久,掌柜便让小二送上来几碟点心。
品相并不怎么好,但江泫坐下来吃了一个,味道竟然还不错。
他已经辟谷,不用吃饭,再加上心中装着事,潦草解决几枚便上了床。他睡眠很浅,凌晨十分忽然听见房间里头出现了细微的响动。
那声响十分轻,仿佛有人在蹑手蹑脚地行走。江泫慢慢屏住呼吸,听见那€€€€€€€€的响动慢慢到了床前,停顿片刻,一道气息慢慢地越来越近。
江泫阖着双眼,凝神细听床前人的动向。谁知对方凑近了,听见他近似于无的呼吸声,立刻察觉到他已经清醒,展拳作手刀,稳准狠地向下一劈!
江泫心道:欺人太甚。
他扬袖一甩,袖中衔云掠出,漆黑的房间中一道粼粼银光亮起,映出一道模糊的高大的身影。对方似乎没预料到他突然发难,险之又险地向后一躲。
他的反应已经够快了,然而衔云比他还快。一剑过后,什么东西断成了两截,落地之后发出清脆的响声。衔云落回江泫手中,他起身取了折子点亮床头的灯,暖黄色的灯火蔓延开来。
相互看清面容的一瞬间,房间里响起两句语气各异的问询:
“是你?”
“你怎么还没走?”
江泫是单纯感到诧异,对面的人就不一样了,惊诧之中似乎还掺杂了一点见了鬼似的不可置信。
他用来遮掩面容的乌金面具被衔云一剑劈成了两半,露出灯下一张俊逸无双的脸。
这半夜偷偷潜入他人房中的“不速之客”长得着实好看,长眉入鬓、眼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即使是这样朦胧的灯光之中晃眼一看,也叫人不禁眼前一亮、心生向往之意。然而眉眼之中栖着一团霭霭之气,沉默肃然之余,显得极其冷漠、不好接近。
他的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是方才被衔云的剑锋擦出来的。伤口虽浅,仍在往外渗血,江泫看那红痕之中冒出血珠,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对面的人似乎微微一愣,盯着他掌心的手帕,目中有警惕之色。只是没过多久,眉心传来隐隐刺痛,抬手一抹,指尖现出一抹血色,这才发现被划伤了。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伸手将江泫掌心的手帕接过来,捂上眉心的伤口。
“谢谢。”
他低声道。
江泫眼神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坐回了床沿边。黑衣人站在房间中心,脚边是断裂的面具。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说话。不是没有想说的,只不过想问的东西太多,哪一句都有点怪,堵在嘴边出不来。诡异的气氛弥漫许多,对面的黑衣青年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你怎么装凡人?”
他说话原本不是这个语气,但到底是他潜入别人的房间被抓住了,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他尽力去绷了,语速很快,硬邦邦的,像是一块风吹雨打浑不动的冷铁。
江泫道:“我先要问你,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