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72章

靠近岸边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灵力把宿淮双扔上去。江泫这么想也这么做了,用货真价实的力道将宿淮双扔上岸,然而到头来却顾及着他身上的剑伤,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将宿淮双放下以后,他也上了岸。两个人都湿透了,长发、脸颊、衣袖上头都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将人送上来以后,江泫才发现,宿淮双的脸色已经冻得惨白一片,嘴唇乌青。

他用可怕的眼神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冷冷道:“解释一下,你在做什么。”

宿淮双抿唇不语,挪动身体,在江泫面前跪好。

江泫道:“起来!我在问你话,不是让你跪!”

他是真的生气了,被在外人眼里芝麻大小的一点事气得眼前都有点发晕。他也料想到宿淮双一定不会起来,说完这句又接道:“跪来跪去,有什么用?为师心中所想,你从来不听。我不与你说话,你便要往冷湖中跳?那若是€€€€”

骂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

不是因为说不出口,而是完全想不出来有什么“若是”。想得再严重些,就是师徒情分破裂、将宿淮双逐出山门,可至始至终,江泫脑海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个选项。他就算被气晕了头,也想不到这些。

可宿淮双似乎想到了,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一直勉力挺直的背脊也弯了下去。他垂下头,神情掩在湿漉漉的长发之中。

想不出来,这句话就暂且揭过。江泫站在他面前,又冷声道:“你向来如此,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有要紧的事,不同我说。解决不了的事情,受伤了也瞒着我、不与我商量。为你身上这一道剑伤,我日日忧心,疑心是什么东西伤了你、觊觎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最后这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说了这么多,怪了这么多,他最怪的还是自己。归根结底,他不是气宿淮双缄口不言,而是气自己空负一身灵力,险事来临之时,却一件都阻止不了,看准了谁想要保护谁,最后结果往往不尽人意。

到头来,他竟然因为自己疏忽责骂宿淮双。而少年受了他这一通责骂,却还是跪得好好的,没有半分反驳的意图。

突然之间,江泫心中浮现难以言喻的荒谬之感。

他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姑胥城城主府外的事情,始终是江泫心中的一根刺。当时人离他那么近,可他一点异常都没察觉到。不过分离片刻,回来就看见倒在血泊里头的宿淮双。那时他的脸色多白啊€€€€流多了血,慢慢就会变成生机散尽的死灰色。

现在面前这张惨白的面容与记忆之中的重叠,江泫疑心他的剑伤又在流血,单膝及地蹲下身去,将手掌按在他亲自包扎过的伤口上。

衣料是湿的,却没有血。

蹲下来之后,方才居高临下指责人的气势也一并矮下来了。江泫盯着自己的手掌,忽然道:“对不起。”

宿淮双愕然道:“……什么?”

江泫道:“你跟着我,似乎总是在受伤。”

身前几寸,宿淮双的眼中闪过一道沉沉的痛色。仿佛江泫的歉意是尖刀,一刀直直扎进了他心底最深处去,痛得他垂在身侧握紧的双拳都在颤抖。

“可这不是师尊的错。”他声音涩哑,一个字一个字,艰难无比地道,“……不是您的错。”

“是我太弱小,总是受伤,害您担心。”

江泫道:“你才十七岁。”

宿淮双垂着眼帘,低声道:“师尊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净玄峰主了。”

可那不是我。江泫在心中轻轻地道。十七岁当上净玄峰峰主的,不是江泫,而是伏宵。在江氏早早通过试炼得到佩剑、惊才绝艳的江少主,也不是他。他只是借了他人的身体、借了他人的天赋,他只是个没有家的游魂。

但江泫没有说话。他什么也不能说。

宿淮双接着道:“其实我不觉得自己哪里好。除了我的父母、家里的一位婆婆,从来没人像师尊这样担心我。若我不好,会麻烦师尊。所、所以……我第一反应是藏起来,瞒着您,不让您知道,我……”

他一句话要拆成好几段,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地诉说,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心剖给江泫看。他从来不和别人谈这些,更遑论在他心中被捧上云巅的江泫。在这个人面前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

总是完美的,有最好的、最端正的外貌仪态,有最受人称赞的品行,有最佳的天赋与境界,从来不愿将自己的缺损之处示于人前。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将自己还未长成的内里翻给江泫看。江泫从来没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但除了怒意之外,宿淮双只感受到了难过。

模模糊糊的、绞缠在胸口的,是他能隐约感受到的来自江泫的情绪,又酸又涩、杂乱无比,仿佛面前人的身体之中藏着一个填不满的空洞。他知道有他的原因,但不知其余的缘由。

不知缘由,便一律归作他自己的原因。而且,他确确实实也犯了错,让江泫难过了,他不能视若无睹。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乖乖垂着头,眼睫上沾着飘飞的落雪。湿发还在断断续续地淌水,有一滴水是从眼睑之下滑落下来的,和晶莹的水珠一道滑入颈侧,混杂在一起消失不见。只有一滴,但江泫看见了。

“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的。”

为了师尊。

“从明天开始。”

江泫盯着他面上那一道泪痕,道:“明天。”

宿淮双道:“嗯,明天。师尊,能把手给我吗?”

江泫举起右手。宿淮双用两只手珍惜地捧住托好,又腾出一只手来,手掌轻轻地滑过江泫的掌心,将他的手指抚开。抚平以后,他握掌成拳,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轻轻在江泫的手心写字。

他写完了第一个字。江泫辨认出来了,是“思”。

第一个字落笔,一滴血砸下来,融进宿淮双深色的衣袍。江泫错愕地抬头,见少年唇边一道刺目的血痕蜿蜒而下。

他猛地反应过来,宿淮双是要破藏真咒的禁制!

意识到这一点,他立刻用上另一只手,将宿淮双写字的那只手牢牢攥在掌心。太冷了,冷得像块冰。就算加上江泫自己的体温,想要暖和过来似乎也是杯水车薪。

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江泫的声音隐隐有些发抖。

“别写了。”他道,“不用写了。”

他将少年的手掌拢在一起,用一只手将其牢牢封住。果然,宿淮双不再动了。江泫又抬手,用手掌和指尖一点一点地将那道血痕擦拭干净。

他凝视着宿淮双沾染风雪的眼瞳,道:“你要用这片灵泉,对不对?”

半晌过后,少年小心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用吧。”江泫道,“以后,遏月府不会再这么冷了。”

他话音未落,宿淮双忽然察觉到,周围飘飞的雪变小了。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幕,许久以后,发现云层之中不再有雪落下来。

净玄峰顶真正意义上终年不歇的遏月府的雪,在今日第一次停下来了。并且,以后也不会再下了。

第83章 隔岸观火1

从遏月府上下来之后, 天已经黑了。傅景灏看来已经回了时隐峰,浮梅殿中没什么人,只有檐下的灯火明亮, 映着一地皎白的积雪。

宿淮双就跟在江泫身后,两人都从上头的住所里头拣了一套干净衣物换上, 此时一身清清爽爽。其实用灵气将身上弄干净也行, 但江泫心底总有一个诡异的声音催促他:要跟宿淮双分开一会儿。不能再这么对着站了。

于是掀帘进屋,借着换衣服的时间将心中复杂的情绪和莫名的尴尬平复下去, 穿戴整齐之后,平日里的镇定也回来了。隔壁宿淮双整理一番后, 情绪看了也稳定不少, 这会儿跟在江泫身后, 周身气质松和, 再不见之前的紧绷。

进门没几步,身后一个声音道:“师尊!”

江泫转头一看,是岑玉危。他一身青衫,手中抱着几服包好的药, 看见宿淮双时,瞳中微微一亮。“淮双找到了?”他道,“已经很晚了,师尊和淮双快去休息。”

江泫道:“不急, 我要去看看阿序。你手里抱着什么?”

岑玉危道:“是弟子随银清去浮云峰取的药。下午孟林守了他一会儿, 不知为何情况越来越差……现下昏迷不醒。”

银清,是重月亲传弟子的名字。做事稳重,颇有重月的风范。

宿淮双道:“我也去。阿序怎么了?”

他们一边说话, 一边往偏殿走。进了偏殿,乌序的房间几步就到, 岑玉危诧异地看了一眼宿淮双,总觉得他与江泫和白天很不一样。仿佛有一种吵架和好的感觉……这几个字刚在岑玉危心中冒了个头,就被他几巴掌挥散了。

师尊怎么会和人吵架!

他默默道。

到了乌序房外,他抬手敲了敲门。里头孟林高声道:“进!”

门打开后,排了个序,陆陆续续地进去了。江泫走在最前头,进屋环视一圈,发现乌序房中的陈设相当简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陋€€€€简陋得没什么人气。除了屋内原本就有的物件,其余多添的就只有挂在窗边的一只鸟笼。名为毛毛的云稚鸟缩在里头,蔫头巴脑的看着没什么精神。

见到江泫进来,她才恹恹地打了个招呼。这还是江泫第一次看见她的模样,侧目多看了两眼。

孟林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乌序在被子里头蜷成一团,眉头紧紧皱着,睡得很不安稳。岑玉危上前轻轻叫了几声,不应,又将饱含担忧的视线转向江泫,道:“之前银清来看过,说是沾了煞气,煞气攻心,损了心脉。不严重,只是疼得很。她将煞气驱散了,又带我去取了几服药。”

江泫道:“去煎药吧。”

岑玉危应了一声,转身出了房间。

宿淮双有点想追上去问问,是不是下午那个孩子的原因,但见江泫已经在床沿坐了下来,也向床边靠了几步。走近以后,他忽然想起来,下午江泫亲自检查过,那就是个普通孩子。

而他当时身上正带有一道煞气。那煞气缠了他许久,因为过于隐蔽不曾发现,当时情绪有异,方才显出端倪。很有可能,就是他身上这一道冲伤了乌序的心脉。

宿淮双心中愧疚,藏在袖底的双拳攥紧了。他抿了抿唇想开口认错,话到嘴边却不知道应当怎么说。

他只能说,他身上有一道煞气。但却不能说是这煞气到底是怎么来的,藏真咒锁住了他的意图。但是,他还是觉得应该让江泫知道。

“……师尊。”宿淮双道,“应该是……我身上的煞气。”

孟林惊诧道:“你身上几时有了煞气?我怎么没发现?你从哪儿沾上的?上清宗没这东西才对啊?”

他坐在床前的时候,一直愁眉苦脸,不曾说话。到了这时候才抬头,一开口又是一连串略显聒噪的询问。

宿淮双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睛,看得孟林心中有点焦急。但江泫抬眼观他神色,立刻明白过来,问题的答案也在藏真咒的束缚范围之内,他是想说,但不能说。于此同时,他忽然福至心灵地察觉,宿淮双去泡冷湖,或许就是为了压制这一道煞气。

玄门教习之中,对待阴、邪、鬼、煞之气,需先加以压制,方可解除。

回想起之前他自己说的“我不与你说话你便要往冷湖中跳”,江泫仿佛当空中了一箭,猛地在心中质问起自己来:我是不是自我感觉有点太良好了?

越想越觉得五味杂陈,脸上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江泫转过头,勉力将注意力放回乌序身上,探手在他眉心轻轻点了几下,灵识顺着他的指尖没入乌序体内,迅速走了一圈,又退了回来。

心脉确实有损,但总觉得和煞气致伤有些不一样。

他有些困惑地凝眉细想片刻,忽然又开始惭愧自己的学识竟然如此浅薄。再怎么也是他的弟子,若他能多了解巫族一些,想必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束手无策。一边思虑,他一边向乌序体内拍入三道灵力,暂且封住了他的灵脉,避免灵力周流叫他疼得夜不能寐。

乌序原本蜷成一团浑浑噩噩,察觉到灵脉被封住以后,竟有了清醒的征兆。灵脉是修士的命脉,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从意识清醒到睁开眼睛只用了几息的时间,他半张脸沉在软枕里头,从模糊一片的视线之中辨识出好几张熟悉的脸庞。

一瞬之间,他原本因警惕而紧绷的情绪竟然一下就松弛了。这房间里头的人,没有一个是会害他的。

“师尊……”乌序声音嘶哑道,“我的……”

江泫道:“只是暂且封住,待你伤愈,就来找我。”

乌序不再说话,目光落在江泫整洁的衣袍上头,安静地点了点头。但到底被封了灵脉,浑身总有一种“习武之人被废去手脚”的不安感,于是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攥紧了被子。

江泫瞥见他的动作,抽出他掌心里头的被子,将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褶皱抚平,道:“疼就说,不要悄悄拽被子。”

虽是斥责的言语,语气却可称得上温和。孟林在一边听着,心里酸溜溜的。

他心想:师尊这次回来,温柔了好多。合着严厉的时候都被他和岑玉危承受了,温柔都是留给新入峰的师弟的吗?!

思至此,他又回想起江泫从前如何如何冷酷、如何如何不近人情,只要他出现,视线范围内的弟子没一个敢出声的,就连最有群魔乱舞之称的流林峰弟子,在他面前也会保持绝对的安静。对待弟子只管传教,何时这样亲自照拂、温言安慰过?

孟林原本是最闹腾的性格,到了后头一看见江泫出现就头皮发麻战战兢兢。现在的师弟过的都是什么好日子!

他在心中大呼不平,视线小心翼翼地挪到江泫身上,看见他灯光下清冷平静的眉眼,心中那点酸醋气慢慢也平复了。他将脚后跟靠在凳子腿上,微微矮下身用双手撑住脸颊,呆呆地想:师尊这次回来,看起来好像挺开心的。

虽然还是像从前那样板着脸,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以前每次见他,总觉得他心里装着事,像是周身套了一个巨大的笼子,没有哪天是过得自在的。孟林每天都过得很自在,每次看见他的神情,心中总是很不解。

不过现在,他也不会感到不解了。

想着想着,忽然见江泫皱着眉头,将视线转过来对着他道:“看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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