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砚尚不知他如何掌握了出入幻境的方法,道:“好的……只是,这幻境究竟是谁搭的?搭来做什么?若后患不除,我们恐怕不能安心归家……”
江泫道:“没有后患了。只不过是一位走错了路的可怜人,做了一场梦。”
送走江时砚与众将死弟子之后,房间里头骤然安静下来。崔€€被束在椅子上,神情同死尸如出一辙地呆滞,然而江泫知道,他已经回想起来一起被抹去的记忆了。宿淮双一直静静站在一边,落在江泫身上的视线安静柔和。
江泫抬手解除了一直蒙在身上的伪装,恢复了自己本相。身体骤然拔高一截,原本长得需要挽上好几层的黑衣也勉强合身起来,江泫垂手理了理袖子,道:“淮双长高了。”
宿淮双不知道如何接这话,闷声不吭地上前,同他一起将挽起的袖子整理好。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在他心中,只要江泫愿意,总会同他说的;若他不说,宿淮双也绝不会去问。
理着理着,江泫忽然垂着头道:“你说……我这个师尊是不是当得特别不好?”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片刻,面前就传来了宿淮双的回答:“不是。”
“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谁都比不过。”
言语间,江泫甩了甩整理好的长袖,又道:“……是吗。我平常是不是太忽视阿序了?”
宿淮双一怔,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他抿紧唇,片刻后反问道:“师尊何时忽视过峰上哪一位弟子?”
在他眼中,江泫性格稍淡,若要说与弟子融洽相处如同清野君那般的话,是万万做不到的。然而除这一点以外,他真的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他和乌序的剑诀心法,都是江泫手把手教出来的。净玄峰连日飘雪,为了方便习剑、也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在许多时候,江泫都会特意将雪停了。早些年的时候,在净玄峰上,他常常会挽着袖子,在训练场上陪他们一招一式地练最基础的剑诀,岑师兄和孟师兄就站在一边,负责抓他们动作的错处。
等到后头一些,发现乌序力量稍弱,不适合习剑,便将他的重心转去修习心诀之上,常常是白天陪宿淮双练完了剑,晚上又陪乌序在书阁坐到凌晨,点习他的心诀、纠正他的错处。
再如其他方面,亦要比别峰的尊座宽和得多。孟林饮酒,他虽浅罚,却是不阻止的。峰内的弟子不想去主峰的膳堂,自己腾了个小厨房出来,频繁的时候天天下山买菜,他也不阻止。上清宗每月下山的次数有严格规定,放眼望去,有哪一峰能像净玄峰这样,成天往山下跑的?清野君的玉门峰都不行。
至于平日里的行踪,也不用向他报备。宿淮双听傅景灏说过最多的两个词就是羡慕,羡慕到眼红,做梦都想来净玄峰。
若逢弟子生病,问汤问药自不必说,精血如同不要钱似的,随手便掐、随手便给。修士的精血是极其宝贵的,到了江泫这个境界,更是一滴难求。血里头都是他的灵力、他的修为,寻常修士损上几滴就元气大伤,就算他境界再高、灵力再强,也不等于没有损耗,可他向来只字不提。
弟子的要求,无论是什么,都尽量满足。叫他吃饭,他便点头去了;给他递吃的,他点点头便往嘴里送。平日里弟子送的大小东西,小到一支浮梅殿外的红梅,大到下山历练时带回来的灵宝,或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咒,他都好好收在自己的寝居里头,不怀疑、不过问,人情世故方面单纯得有些单薄。
许多时候,在宿淮双的眼里,江泫本人更像是一片薄雪。纵然冷淡,却也不失柔和,喜欢独自一人坐在远处,安静地凝视重要之人。
更何况如今,他知晓这片雪是有温度的。正因有温度,此时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语气之中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踌躇。
听了宿淮双的反问,江泫忽然沉默下来。只是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江氏弟子已经离开幻境去找洛氏的人了,往返应该需要些时间,在这之间他需要赶紧将幻境的事情处理好。
正准备扭头向崔€€那边走,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掌心向上,带着些许踌躇。同崔氏门口江泫在盖头之下看见的那只手一样,稳稳的悬在半空之中,沉默地等待他的垂青。
宿淮双道:“要一起出去走走吗?”
第111章 隔岸观火26
江泫垂下眼帘, 将手放进了宿淮双的掌心。然而,宿淮双的手掌却退了半步,以一种毫不唐突的力道和距离轻轻牵住了江泫的指尖。
“走吧。”江泫道, “我还没看过阿序搭出来的幻境。”
两人从屋檐下迈出去,从崔府走到街市之上。离开崔府之前, 宿淮双从府中取了两只黄金面出来, 一人戴了一只,就这么牵着手, 慢慢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一边走,江泫一边将自己在崔€€灵识海之中看见的说给宿淮双听, 少年默默听完, 神色掩藏在面具之下, 看不真切。
末了, 他接道:“恢复灵力时,我便觉得崔€€的身体有些不对劲。”
却不想,已经被神力蚕食空了。
说完这句,他忽然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熟悉的人骤然被牵扯进来、还是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 心中情绪自然复杂无比。他知晓乌序经常不在净玄峰,却不想背后居然有这么一件事,同时,忽然也不奇怪江泫为什么会问出之前那个问题了。
想了想, 他轻声道:“等下次回峰, 好好问一问他吧。”
江泫颔首。
他们从崔府出来以后,一直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江泫之前在灵识海里头呆了许久,出来的时候天刚亮, 这会儿走着走着,忽然走到一处早市前头。
苍梧山的下的早市, 贩花贩鸟贩吃食,已算得上是五花八门了,然而这幻境之中的早市,物件还要齐上许多。平日里快到正午时分要出的摊现在就已经摆好,绸缎衣料、纸伞彩灯,各类小物件都有。
路过一家食肆时,江泫突然停住了脚步,视线落在食肆里头。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家食肆十分眼熟,情不自禁走近了两步,看见在店中忙活个不停的两个背影,似乎是这家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店前站着一位玉雪可爱的女童,扎着两只羊角辫,手里抱着一捧不知道从哪采来的野花,一看门口来了两位身姿笔挺的年轻人,立刻哒哒哒地跑进店里头,拽了拽老板娘的袖子,道:“娘,娘!有客人来啦!”
店内妇人原还在忙,一听这个,立刻直起腰,满面笑容地转过身来,操着一口幽州地方音道:“两位小郎君,要吃些什么?”
看见她面容的瞬间,江泫心中微微一颤。他不自觉攥紧了宿淮双的手,力气大到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宿淮双虽不解,但也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掌温和有力,带着无声的安抚之意。
好一会儿过后,江泫才勉强开口道:“要两碗粥。”
老板娘道:“好嘞!”又热火朝天地向后厨道:“陈郎,两碗粥!”
后厨慈眉善目的老板应道:“好嘞!”
江泫于是带着宿淮双进食肆,挑了个位子坐下。他方才将脸上的面具解下来,就见门口的女童双眼一亮,哒哒哒地跑过来,道:“好看哥哥!给你小花!”
向江泫面前的桌上摆了一朵小小的野花。
宿淮双原本也是要解面具的,见状动作微微一顿。不过既然要吃饭,必然是要解的,小童转眼一看他,又是一阵欣喜,道:“好看哥哥!给你两朵小花!”
向宿淮双面前的摆了两朵。
宿淮双道:“……为什么是两朵?”
小童道:“另一个好看哥哥不高兴,你要拿花哄哄他呀!每次我娘不高兴,我爹都是这么哄她的。”
老板娘端着食盘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句,柳眉倒竖,斥道:“说什么呢?自己到门口玩去!”
虽是斥责,语气却不严厉,小姑娘嘻嘻笑着走了。
老板娘这才弯下腰,从食盘里头端出两碗清香四溢的米粥,又端出两只白白胖胖的馒头、两只大肉包,外加一碟小菜。江泫没有说话。
宿淮双道:“是不是上错了?”
老板娘笑道:“没上错,送你们的。小小年纪长得忒瘦,不吃饱些怎么行?”
她虽热情,却没有认出来江泫。认不出也属正常,她和门口那一位小童,只是幻境凝出来的幻影,并不是真正的元神。于是江泫便也知道,许久许久之前,周三娘请他留意的、她丈夫陈瀚一的行踪,此刻终于找到了。
“这位老板娘,和门口的孩子,我曾在人间见过。”江泫慢慢地道,“那场……雷劫过后,我初次醒来,并非是在苍梧山,而是在幽州一座山上。”
宿淮双道:“那应当过去很久了。”
江泫道:“两百多年前了。”
两百多年前,那时他刚刚在一片树影底下睁开眼睛,起初连几步路都走得步履蹒跚,那时这位老板娘还带着她的女儿孤身一人在云来镇生活,见他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好心赠了他两只馒头一叠小菜。
两百多年后,他又在幻境之中见到了这两位故人。比起江泫见到过的她们,幻境之中这二人看起来要更年轻一些,幻影的时光不会流动,一切停驻在最好的时候。
江泫从未有过如此真切的、物是人非之感。这种无比细小的改变无时不刻不在九州之内发生,岁时流转乃是世间的铁律,但哪怕只窥见一角,心中都会感受到难以消却的钝痛。像是一只铁锤隔着什么东西重重敲打一般,令他难以忘怀、无法忽视。
忽然,宿淮双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道:“阿泫,看我。”
江泫闻声望去,顿时一愣,原本萦绕心头的低落情绪散去不少,变得忍俊不禁起来。
原来,宿淮双将那小姑娘送的两朵小野花都夹在了耳侧。一般人谁这么戴花?倒像是人间烟花地那些涂脂抹粉的老鸨戴法。
然而宿淮双戴上一朵,不能说不好看。左耳那朵是红色的,同他金冠之间缠绕的红线遥遥映衬,别有一番风采。若要戴上右侧那第二朵黄色野花,倒也不能说难看,只是他一贯是个沉默严肃的人,此时神情越严肃,那两朵小花越别扭,二者之间的反差堪比末阳去诸如依春楼一类的地方跳脱衣舞,诡异的滑稽感让人不禁捧腹。
看了又看,江泫还是没忍住,偏过头笑出了声。见他一笑,宿淮双也弯了弯眼睛,唇角向上牵起,眼底藏着几分绵绵的柔和。
他一笑,江泫更忍不住,赶紧伸手将那朵黄色的摘下来放在袖袋里头收好,道:“就这样。”
宿淮双也正色道:“好,就这样。”
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慢慢将老板娘送来的早点都吃完,末了收整好自己,宿淮双留下结账,江泫则去了后厨。
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边,叫了一声:“陈瀚一……?”
老板正可劲儿擀面呢,闻言回头应道:“诶!!”
他这一转过身,江泫终于看清楚了。
在这幻境之中,看修士的元神,要远远比看凡人的元神直观。比如现在,江泫立刻便看出了他元神的异常之处,心道:“若再在这幻境里待上几年,他就真的不能再轮回了。”
同样的,老板也看出了江泫的不同,愣了一下,抓起围裙擦了擦手,笑着迎上来道:“您是从外头来的吧?”走到门口,又看见在外头结账的宿淮双,一拍脑门道:“还有一位!您二位怎么到这儿来了?”
听他言语,像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哪儿生活,不似他人一般被蒙在鼓里。
江泫道:“机缘巧合。”
陈瀚一道:“这儿可不是适合久待的地方,二位能走还是快走吧。话又说回来,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劝诫真心实意,江泫颔首,道:“曾在尘世,同老板娘有过一面之缘。”
陈瀚一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手足无措。紧接着,他扬起嗓门儿对周三娘道:“三娘,后厨搭把手!有朋友来了,我同他聊聊天。”
言罢,两人拣了一处空位坐下。陈瀚一端了一小碟花生过来,道:“这位前辈……仙长,您是什么时候见到内人的?”
江泫道:“约是两百年前了。她托我留意你的消息。”
两百多年过去,凡人的躯体早就化为尘土了。陈瀚一也明白这一点,脸上的笑容险些有些维持不住。他背过脸,悄悄抹了一下眼睛,这才回过身,笑眯眯地对着江泫道:“我回不去啦。您想问我为什么留在这里是不是?”
江泫轻轻点头,又道:“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陈瀚一道,“两百年前,我早就死在中州了。死了以后不愿意转世投胎,还是想回去看看老婆孩子,花了许多年世间飘回幽州去,只看见了两个坟头。幽州发了洪难,山滑了,云来镇的人都没了。”
“她俩的魂不见了,转世投胎去了。可我舍不得啊,投了胎,什么都记不得,再世为人,我和她们不就成陌生人了吗?趁这一辈子我还记得,一定要记他们记得久一点。后来在世上飘得太久,成了孤魂野鬼。”
“飘了不知道多少年,我遇到了这里的主人。”
说起这个主人时,老板的神情非常慈和。他盯着外头繁华的长街,笑眯眯地道:“那孩子真可怜啊。一个人在九洲流浪,活人讨厌他,也不给他吃饭,我瞅着他快饿死了,找鬼友给他引路,端了好几盘子贡品给他吃。”
“问他怎么一个人在外头,也不说。后来跟着他走了几天,才问出来,没有家了,要给家人报仇。这我怎么好说呢?只好放他去了,让他注意点安全。”
江泫心知,这应该是乌序刚醒来,发现巫族已被屠戮殆尽时候的事。聊到这里,江泫忽然问道:“他可有同你说过,他的仇家是谁?”
陈瀚一摇摇头道:“没说,但他说他在九洲跑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查究竟是谁。好像是查出来了吧……跟我们道别的时候,表情跟要上刑场赴死一样。也不知成功了没,过了几年后,我又在幽州碰见他了。他好像是专程来找我的,一见面就问我,想不想活过来。”
江泫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太想,活过来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要是能再见我父母和老婆孩子一面,我就满足了。’然后,他将我装在一截黑纱里头,把我带到这儿来,没过多久,老婆孩子就回来了,父母现在也在楼上住着呢。就这么点事,我就已经很满足啦。”
他笑眯眯地讲完,终于抬手在盘中拈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口中。然而笑面之后,仍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心酸,即使已经死去了这么多年,乍然听见亲人的消息,他仍然不能释怀。
最后的最后,他对江泫道:“我也知道,他这事其实做得很不厚道。搞这样的事,以后是要受天罚,遭报应的。你们是九门之中来查这个事的对不?如果可以,不要罚太重,留他一命吧。看着年龄不大,苦吃得一点不少。”
自不用他说,江泫原本就没打算让九门知道海陵的情况。在洛氏的人过来之前,他会为海陵做好伪装,绝不露出半分端倪,但同样的,这个幻境不能再继续存在了。
那边周三娘道:“陈郎!花丫又跑不见了!”
陈瀚一应了一声,笑着起身,对江泫俯首一礼,道:“女儿又跑了,我去找他。二位仙长慢走!以后应当也不会再见了吧?”
没等江泫回答,他就已经离开食肆,走到店外找花丫去了。宿淮双早就结完了账,安静地旁听,江泫的视线凝视陈瀚一跑走的方向片刻,道:“吃好了吗?”
宿淮双道:“吃好了。要回崔府吗?”
江泫点点头。二人同老板娘告了别,从喧闹熙攘的早市回到崔府关着崔€€的房间,进门时江泫抬手在空中微微一划,紧紧绑着崔€€的那根绳子就此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