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阁藏在一副画卷后头。
卷上画的是霜心兰。笔触细腻、墨色清淡,花瓣由内至外纯白转蓝,愈到外沿,蓝得愈纯粹、愈一尘不染。几支浮在宣纸上,栩栩如生。
江泫忽然想起来,在自己的寝居里头,也有一幅相似的画卷。只是他房间里的那幅,画的不是霜心兰,而是君子兰。
他屏声静气,伸出手挑开画卷。不知为何,他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画卷后是一处机关,江泫抬手旋了,墙壁便忽然发出一阵挪移的闷响。暗门在他们面前打开,江泫眼尖地看见里头一点柔和的白光,登时感觉头晕目眩。
他已经猜到里头是什么东西了。
但是,他宁愿自己是猜错了,里头绝不是他想的那样。
重月的脸色比他更差,站在暗阁外头,嘴唇已经开始发抖。她似乎尝试着想迈开步子,却怎么也走不出一步,好不容易抬起脚了,竟然维持不住平衡一半地跌跪下去。江泫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发觉不单是嘴唇,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宵宵,宵宵……”她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道:“你听师姐的,你先出去。”
江泫道:“我不……”
忽然,重月发了狂似的,猛地将他往外头推了一把,道:“师姐叫你出去!!你听我话好不好!”
江泫被她推了一下,脚步一歪,肩膀磕上了一旁的书架。重月是医修,力气其实不大,然而江泫原本就是懵的,这一下磕得扎扎实实,重月见了,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几步走过来,掌心覆着灵力,轻轻揉江泫肩膀。一边揉,一边声音颤抖地道歉:“对不起,师姐不该推你的。疼不疼?师姐不该推你的……”
江泫垂眼看她。肩头传来温热之感,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茫然。
他们……都没认出来他其实不是伏宵吗?
无论是谁,只要见到他,都毫不怀疑。长尧会特地来探望他,重月天陵也好、其余峰主也好,没有一个怀疑他的。岑玉危见到他第一眼就眼眶泛红,孟林也愣愣地叫师尊。
在这里生活得久了,他几乎都有了一种自己真的就是伏宵的错觉。然而之前都能清楚地明白那是错觉,现在是真真正正地开始怀疑:自己真的不是伏宵吗?
思来想去,没什么结果。他不是伏宵,也不是那个江泫。他是一缕无处可去、顶着别人的壳子度日的游魂。就算在淮双眼里,他也一定只是那位坐在高处的伏宵君,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若他有一日不做伏宵君了,现今拥有的一切便都不会再拥有了。
他怔怔地抓住重月的手,声音很小地道:“我都知道。”
重月僵住了。
江泫接着道:“夔听,夔听锁。我都知道。早就知道了。我还知道,我……”不知为何,此时再用伏宵的身份说话时,他忽然感觉非常羞愧,像是抢了别人的什么东西,声线滞涩无比。“……我曾经也是夔听锁。我是为了破锁,飞升失败,才死的。所以……所以你们都瞒着我……”
面前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伸出手抓紧他的衣襟,深深地埋下头去。
江泫知道,她一定是哭了。然而,没过一会儿,她便抬手飞快地抹了抹脸,松开江泫的衣服,退后两步。再抬起头来以后,她的神色才算彻底冷静下来了,深吸一口气,无比坚决地道:“虽然瞒着你,但也料到瞒不了你多久。你知道这件事,也要知道另一件事:我不会让你再成锁,也不会让天陵死。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我也永远是你的师姐,一辈子都要保护好你们。从前那样的事情,我不会让它再发生。”
她抬手,在书阁外头下了一层禁制,防止有弟子误入。紧接着,她重新将视线转向透着蓝色荧光的密室,抬脚走了进去,江泫紧随其后。
两人穿过漆黑的甬道,真正踏进了天陵设下的暗阁之内,第一眼便看见了躺在暗阁中的温€€。
重月抢上前去将青年扶起来,温€€阖目垂头,没有清醒的征兆。她向人体内拍入几道灵力,探查一番后,脸色白了一白,抬头望向前方的墙面。
暗阁内部很简陋。里头装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需要费心装潢,只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密室,正对门的那面墙上画着密密麻麻的血符文。符文的最上层,压着一层光泽柔和的阵法,中心悬着一枚魂石,还没有重月发间的银花大。江泫站在墙下抬头仰望,能看见满墙窒息恐怖的血红色、以及庞大阵法之上流转的灵光,小小的魂石居于正中,维持着阵法的平稳运转。
方才在外头看见的蓝光,正是这枚魂石发出来的。
柔和、纯净,底部缠绕着些许黑烟,正在缓慢地消散。等到缠绕在魂石上的、夔听的怨念尽数消散,这枚魂石便能复旧如新。
只是,里头盛装的不再是天陵的元神了。新的夔听锁此时就躺在这间密室里头,等待转换的过程结束。
江泫睁大眼睛,怔怔地站在原地,视野中挤满冰冷的蓝色。
他猜对了。
锁也是有极限的。夔听的怨念和煞气是污染,日复一日、一刻不停地污染每一位锁的元神。等到元神彻底变得漆黑,锁便要发狂、变成受夔听驱使的毫无思考能力的邪煞,抑或是元神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在大限将至之前,换上新的锁。
新锁刚换,魂石的颜色洁净无比。
只是,江泫透过它,仿佛隐隐看见了上一枚被染得漆黑、无可转圜的魂石。
他喃喃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话未完,他又忽然醒悟了。
伏宵走了,他的压力必然会分到其余人身上。所以上清宗的尊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闭关,稳定心绪、稳定状态,尽可能地驱散妖神带来的污染。或许天陵原本的状态便不太好,伏宵的死亡加速了这一过程。
江泫惶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中突兀地浮起一个想法:幸好伏宵已经死了。幸好他不知道这些。
他慢慢蹲下身去,给重月搭了一把手,将温€€扶好。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稳重孩子,紧闭的眼下犹带泪痕,双手紧紧揽在身前,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江泫的视线移到他手心,探出手去,费了些力气将他的手指掰开,取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头的字小小的,在昏暗的密室之中看不真切,江泫将它展开,仔细辨认,认出这是天陵的字迹。
纸条上写道:“阿€€,不要害怕。师尊这便要走了,往后的日子,你恐怕就不能再下山了。你是最让我自豪的弟子,比我要更有勇气,更沉稳,前途光明,未来可期。但是,师尊要对你说一句抱歉。”
“抱歉,阿€€。该如何做,师尊很早以前就教过你了,如果不习惯、感觉很难受,记得去找重月君。以后,你……”
字迹断在这里。
纸条太小了,再加上是匆匆写就,已经塞不下那么多字了。
但这无疑表示,天陵已经离开上清宗了。上午他来找自己的时候,明明看上去精神颇佳,只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脸色也不太好。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会儿离开上清宗,是要在哪儿自我了断呢?
江泫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手掌止不住地颤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注意到。他沉默地将纸条压平、叠好,重新放回温€€的手心里,重月猛地抓住他的手,道:“我看着温€€,宵宵,你去找宗主!”
江泫出了书阁,直接用瞬行术到撷云殿外,在守殿弟子愕然的目光与急切的劝阻之中,直接推门进去了。
后头有弟子遥遥叫道:“伏宵君,不可贸然进殿啊!宗主最厌有人无故打扰……”
无故?怎么是无故?!
不明不白之间,江泫心中忽地冒出一点火气。他胸中震如雷鸣,脑海中乱糟糟一团,只将那些声音抛在脑后,闷头往偏殿走。
撷云殿景色如旧,殿外的兰草迎风摇曳,僻静清幽。江泫此刻无心欣赏,走到偏殿前道:“宗主!”
殿中无人应。江泫上前敲门,正欲抬手,被殿中灵气一震,双膝一软,险些就这么跪下去。也就是这个时候,面前的门扉打开了,迎面飘来一片幽静的紫色衣摆,紧接着,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他。
头顶传来长尧平静沉缓的声音,道:“怎么在撷云殿中乱跑?”
倒是不曾生气,甚至多提醒了一句:“殿中灵压不受我控制,行路时多加小心,不要被它伤€€€€”
江泫扶着他的手臂站好,盯着他胸前那缕银发,道:“宗主。天陵走了。”
长尧默了片刻。
江泫抬头看他,没能从那双烟紫色的眼瞳之中找出分毫情绪。面上也无波澜,仿佛一樽苍天所铸的忘情雪雕。他第一次来探望江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神情,江泫常常觉得,世间万物在长尧眼中仿佛都不过沧海一粟,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已经没什么能触动他心绪的东西了。
见他站好以后,长尧略一颔首,阖目掐算片刻,道:“他已坚持了许久。终日将近,无可转圜。”
江泫脑海里嗡的一声,伸手扶住了门框,浑浑噩噩道:“那、那他去哪儿了……”
长尧却是放下了手,目光落到江泫身上,道:“你的状态不好。来殿中休息片刻。”
不用。我不用。江泫想这么说,可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一般开不了口。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不仅脑子乱,体内的灵流更是乱得不成样子,因为没有灵台,他约束灵力的能力原本就要比别人差很多,跟着长尧向榻边走的这几步,已然让他疼出了一身冷汗。
但他很能忍痛,一直一声不吭。走了几步,他猛地清醒了片刻,停下脚步,道:“宗主,我要去找师弟。”
长尧停下脚步回过身来,静静地凝视他,道:“为何?”
江泫张了张口,徒然道:“他是……是我……的师弟。”
长尧闻言,缓慢地将视线挪去远处。江泫不知道他在看哪儿,只觉得他的目光比净玄峰上的薄雪还要轻、还要冷,浸不进丝毫的暖色。
良久以后,他道:“你知道‘锁’的存在了?”
虽然是个问句,但语气颇为笃定。不等江泫回答,长尧温声道:“历来有锁自请下山,我一向允许。”
甫一听这句话,江泫便倏地明白过来:长尧知道天陵走了。天陵这次下山,也一定是向他报备过的。
他猛地倾身扯住长尧的袖摆,道:“他……他去哪儿了?!”
长尧贵为一宗之主,何时有人敢这么失礼地拽他衣袖?可江泫拽了,他的神情竟也不曾变化半分,纵容他紧紧攥着,垂眼看江泫时,像是看一位闹性子的小辈。
他道:“我亦不知。”
江泫呆了一下,慢慢将手松开了。
长尧不会骗他。他说不知道,那就是不知道。忽然,他想起来自己还未归还给天陵的乾天盘,如同抓住了一线希望,立刻打算回身离开。长尧被他落在身后,平静地垂手整了整被江泫抓皱的袖子,道:“他不太希望有人去找他。”
江泫刹住脚步,愕然道:“为什么?”
长尧道:“既作了锁,便于心性有损。元神消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结果,更多时候,会受妖神操控。在此之前自我了结,是不少锁的选择。你将他带回宗,是准备亲手了结他么?”
他说的是对的。然而正因为是对的,江泫心中突兀地升起一股怒火,对邪物夔听的怒火、对自己无能的怒火、甚至还有对长尧平静态度的迁怒。他攥紧双拳,道:“我会找办法救他的。但在这之前,我得把他带回来。他受的污染,我可以为他担一半,只要他活着,死局总有解法!”
长尧闻言,似乎微微怔了一怔。很难说清这一刻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从这以后,他不再出言劝阻,反而从殿中走出来,停在江泫面前。
日光落在他满头银发之上,若晴光映雪,世间仿佛再没有如此纯净的颜色。他凝视着江泫,道:“若你开口,我可以为你把他带回来。”
他态度转变得很快,看来对天陵也并不是全无感情。江泫道:“我和你一起。我们要把天陵活着带回来。”
“你不必去了。回净玄峰修养吧,我不日便回。”长尧迈开脚步,长靴踩在地面时无声无息,仿佛一团飘渺的烟云。一边走,他一边轻轻叹道:“活着带回来……你总是这么会给我出难题……”
第119章 平地惊雷3
江泫回净玄峰了。
回去以后的第一件事, 是直奔寝居,把墙边的那几盆君子兰挪开,掀开了墙上的君子兰挂画。后头果然有一间暗阁, 没有禁制、没有结界,就这么普普通通地藏在画卷之后。
是以, 江泫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没有结界, 却比有结界的地方还难进。暗阁的门是用寒铁铸造的,若要强行用武力破除, 浮梅殿没准都要塌个大半。门上挂着一张空白的宣纸,用来写开门的密令, 江泫思来想去试了不下十遍, 字迹都无声消散了。
这就是密令不对的意思。
他退后几步, 重新将那挂画放下来, 凝眉思索。他对原身的了解实在太少了,要赌对这种毫无提示的密令,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视线落到画卷上栩栩如生的君子兰上时, 江泫的思绪微微一顿,又走上前去,将挂画掀起来。
这次,他在空白的宣纸上头写下了三个字€€€€
“三灵观”。
最后一笔落成之后, 厚重的门扉应声而开。
江泫用灵力将其推开, 进入暗室之内,顿感一股凉意爬上脊背。暗阁里头实在太冷了,比起遏月府有过之而无不及。门开了好一会儿过后, 温度才渐渐回升,江泫去外头取了一颗夜明珠进来, 这才看见这间暗阁的全貌。
这间暗阁同时隐峰的那间差不多大,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同样也画着密密麻麻、阴森扭曲的血符文。符文之上没有阵法,拇指大的魂石躺在地面上,黯淡无光,已经落满了灰尘。
江泫走上前去将它捡起来,把魂石表面的灰尘擦拭干净。
这时,他的余光不经意向旁边一扫,瞥见黑暗中几点狰狞扭曲的红光,心口重重一跳,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难以抑制的恐惧。
他在原地手脚发麻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波澜起伏的心情平复下去,托着夜明珠向发出红光的地方走去。江泫没猜出是什么东西,因此过去的脚步走得无比谨慎,可等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一些血字。
写下它的人力气用得很大,每一笔起头的时候,笔头挤压出的血额外多,顺着横折竖勾的纹路向下流淌,时间一久风干结痂,被夜明珠一映,便透出几点红光。不知是用的什么血,风干以后颜色依旧鲜艳。
墙上的这些字迹,看上去已经写了很久了,字迹无比狂躁凌乱,像是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写下的,一时有些辨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