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116章

然而他当时什么都管不着了,只觉得自己要疯了,一定要把心中没顶的恐惧都发泄出来,他才能继续好好生活。

说到底,就是一个不定时发作的残疾,被仙人预言活不过十五岁的废人。虽然平常很少表现出来,但江泫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祈祷自己的病能痊愈。现在这个机会真正到来了,面对的却是与家人长久的离别。

江二夫人早就抱住他,泣不成声。江送从桌边站起身来,将母子两人抱进怀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江泫被他们紧紧抱着,闷声道:“只要一有时间,我就马上回来看你们,好不好?”

他是想安慰的,可环绕着他的两双手臂越来越紧,没有一个人出声接话。

几日后,江泫拜别了府中的长辈,被父母送着乘上马车前往北原。过了最为偏远的城镇,马车向荒山之中继续行驶,江泫见窗外景色越来越偏,心中不禁有些紧张。

不知继续向北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江送刚想起身,便听车外一道声音淡淡道:“止步。”

意思是,他和夫人都不能下去了。只能让江泫一人掀开马车的车帘,抬首向前一望。这一望,他便呆住了。

马车载着他们,走到了一片广袤的荒原。此前一刻他撩开窗帘时看见的明明还是树木葱郁的密林,此刻停下,却只能看见向天边蔓延的、无边的原野,其上矗立一座生满枯树、大雪浇头的高山。

这座山太高了,整个三行原都很难见到这么高的山。更何况其上积满纤白的雪,抬头仰视之时震撼之感难以言喻,只觉天地广袤、己身藐小,久久不能回神。

此前那道淡淡的声音又道:“过来。”

江泫的视线微微一转,这才发现,马车前不远的道旁,站着一位银发人。

似覆了满头的霜雪,一头长发都成了纯而冷的银丝,用木簪半束,余下的散在肩前、身后,簌簌似雪。面容明净,瞳色近乎无情的黑,悲喜不惊分毫波澜。

一身深蓝道袍,因浆洗多次、历经颇多岁月,隐隐有些褪色,似撷取远山雾气围缀于身。臂弯挽着一支白拂尘,就这么立于山下。

明明和这座山比起来,他的身姿微不足道;可看见他的一瞬间,江泫发自内心地觉得,他要比这座山还高得多。

他不自觉地跳下马车,一步一步,慢慢向仙人那边走。走到一半儿,他才察觉到周围涌上来的寒雪气,忧心父母坐在车中会不会冷,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一道闻风不动的车帘。最终,他走到了仙人面前。

让尘眼帘微垂,雪白的拂尘在他面上轻轻一覆。

轻微的痒意让江泫没忍住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他仿佛看见满山的枯木,都变成了明艳似火、凌寒而开的红梅。

第136章 三灵飞光4

一路踉跄爬到山腰, 江泫被脚下的石阶一绊,没撑住跪倒在地。

虽说是铺了石阶,山路依然崎岖。原本山脚下就已经很冷了, 越往山上走温度越低,走到山腰时, 江泫的手脚已经僵得不像话, 手掌撑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都感觉不到多少冷意, 更多的是麻木和僵涩。

他曲了曲指节,试图从石阶上爬起来, 无果。

让尘就站在他身前一寸之处, 侧过身静静地俯视他, 雾霭一般的古蓝衣角被山间的雪风吹动, 透出近似无人的安宁。片刻后,他弯下腰,向江泫递来一只手。

这只手掌宽大,掌心生着许多老茧。江泫没有抬头看他, 犹豫片刻,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入手温热,他心中暗暗道:好在虽然人看着冷,掌心总归是热的。

江泫被他牵着一路上了山, 停在一座古朴的道观前。

道观建起来已经有些年岁了, 门被苍风拍得古旧,正上方悬着一块匾额。江泫在门口驻足,抬头望了望匾额上比如今这个时代要更复杂一些的文字, 费劲地辨识道:“三……灵……观……”

让尘同样抬头,视线轻轻在匾额上一扫而过, 道:“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尊了。”

听闻此言,江泫不自觉地将背挺直了些,认认真真地答道:“是,师尊。”

让尘侧头垂眼,背后的银发扫出轻微的弧度。他道:“在三灵观中修行,你便不再叫做江泫。记好你以后的名字,伏宵。”

“日后行走于天地之间,无论是对谁,都要报上这个名字。”

江泫茫然道:“那……那我的本名呢?”

让尘道:“弃于尘泥。”

他抬手,推开了道观的门。门开之后,扑面而来一股明而冷的淡香。

三灵观中栽满了红梅,甫一入眼便是满目明艳灵动的亮色。江泫看了一眼,察觉到自己冻得发僵的手脚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恢复了,即使站在寒风之中,也感受不到哪怕一丝冷意。心中惊异,回头一看枯雪山,整个人似被抓走魂似的,一下走不动路了。

之前在山下看见的不是幻觉。枯雪山上真的有满山梅树,凛然绽于飞雪之中,似惊照满目琉璃火,叫人一瞬都移不开目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门外石台的边上。边缘围着木桩与铁索钉成的围栏,山下望不到边的红渊。就在他的手即将抚上冰冷的铁索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你不进来吗?”

江泫霎时间惊醒,回过头去,发现让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身后无声无息地多出来一个人。

门内站着一位穿着浅蓝色罗裙的少女,发间缀着几朵素净的银花。看身量应有十六七岁了,面容清丽,有一双清冷肃穆的眼睛。这双眼睛正注视着江泫。

“我叫重月,是你的师姐。”她道,“进来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没想到这座道观里头除了让尘竟然还有人……江泫心中略略一惊,从铁索边离开,跨过三灵观的门槛,等重月关上门以后,跟着她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道观之中绕了一会儿,停在了道观的偏院前头。

重月道:“你的房间在中间,我住在你隔壁。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必备品都备齐了,有什么缺的也可以来告诉我。”她侧过头,视线落在江泫穿的衣服上,轻声提醒:“衣服被雪气浸湿了,记得换下来,不然会生病。”

在陌生的地方不比在家里,不给人添麻烦是最好的。她话音刚刚落下,江泫便立刻点了点头,两人在院门前分开,重月不知往哪儿走了,江泫于是自己推开了房间的门。

房间不大,和这座道观一样的质朴,甚至有些清贫。同他从前在司常府的住地天差地别,但如果只是用来住人的话,倒也确实是够了。

除了几件像是摆了很久近期才被收拾出来的家具,其余物件基本都是新添的。床单被褥、杯杯盏盏、甚至是拉开柜门看见整整齐齐挂了一整排和让尘身上同色的缩小版道袍。江泫取出来一件往身上比了比,觉得十分不习惯。

虽然这颜色颇具古韵、看起来又十分干净,对于江泫来说,还是鲜亮了一些。不过此时没得挑,捣鼓一阵之后,他还是将道袍换上了。

换上之后,他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回想起来,莫名其妙被拉上了山、莫名其妙认了师尊、又莫名其妙有了个新名字,上山清修,又是修什么呢?何日才能回一次家呢?他的病要怎样才治得好?

思来想去,他还是冒着雪走了出去。

原本是想找找让尘在哪,谁知在这道观绕来绕去,竟然迷了路。三灵观冷清得很,走了一路,江泫终于确认:这道观之中的活人,除了自己就只有今日碰见的二位。他完全找不到让尘在哪儿,又走了一段,绕过石墙,面前豁然开朗。

红梅树环绕之间,被腾出一块相当大的空地,空地上摆满高高低低放满竹箕的木架,晾晒着许多药材。重月正在药架之间穿梭,身边绕着一圈凌空浮动的药草,顺着她指尖的灵流,有序地飞入药架之中,丝毫不像其余人晾晒药材那样麻烦。

江氏是三行原的司常,同三行原中的仙门世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府中也有仙门修士到访过,因此江泫一向是知道世间有灵力的。

只是,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清楚地看见灵力的样子,一时有些移不开目光。

他刚一来,重月就察觉到了,背对着他一边整理药材一边道:“怎么了?”

江泫磕巴了一下,道:“师姐,我找……师尊。”

他还没怎么叫习惯,这两个称呼出口的时候总感觉怪怪的。然而叫起重月来要顺口得多,归根结底,重月虽与让尘气质相似,周身却若隐若现地环绕着一层淡淡的温和,并不是那么生人勿近。

重月道:“师尊在遏月府闭关,恐怕要有些日子才出来。现在有事吗?无事的话,来帮我晒一下药草。”

江泫看了看不住飘雪的天,迟疑道:“……晒?”

重月道:“晒。这里的雪,要比山下的阳光好许多。”

江泫点头。他很少被这么指使,颇感新奇,几步走过去了,从旁边的竹篓里头捧起一堆,走到空药架前头。

他比重月年幼,身量比她矮,真要晒药,也只能勉强把下面几层摆满,再上头的,他就碰不到了。一边晒药,他一边道:“师姐,为什么要晒药?这些药是哪来的?”

“你上山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山腰有一片药田?”她缓声细语地解释道,“这些药材都能拿到山下去卖钱。你我尚未辟谷,饮食起居都是需要银钱的。”

江泫的手微微一顿。长到这么大,愁病愁命愁上天,可他唯一没愁过的就是钱,这山上的生活同山下真是大不一样。再回想起自己房间里那些新添的物件,想必都是重月自己出的钱,一时心中颇为感激。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一件事,有些迫不及待地向重月验证:“卖药材便要下山。我们能经常下山么?”

重月道:“师尊并不管束弟子出行。你的话,可以下山,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不能再回远昭城。”

江泫唇角刚刚扬起来的一点笑意僵住了。他握着草药回过头,愕然道:“为什么?”

重月的动作也是一顿。她将最后一株药草放上药架,回过头,神色奇怪道:“你的父母没有告诉你吗?上了三灵观,你便永远不能再同他们见面了。纵使见面,也不能叫他们认出你来,否则……”

江泫却听不下去这“否则”了,愣愣地道:“他们……他们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能见面?父亲说……”

他原想说,父亲告诉他可以有空回去,可忽然想起来,说有空要回去看看的是他自己。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没有一个人回应过他。

重月回过身,神情微变,似是有些不忍。她俯下身,用温和的力道将被他攥得面目全非的药草救下来,又轻轻握住他的手,道:“父母没有告诉你,师尊也一定告诉你了。他给你起了个新名字是不是?说以后不能用旧的名字了。”

江泫抿紧唇,迟疑地点了点头。

少女温声道:“这便是换命。以前运气不好的人,换过命以后,也要换一个名字。用上这个新名字以后,上天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坏运气就不会再缠上来了。同理,换了命、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你才能真正长命百岁。”

换名……?换命……?

“长命……百岁……?”

他在雪地里头打了个激灵,忽感一阵冷气从脚底窜到头顶,与此同时心底忽生一团烦闷的怒火,猛地将重月的手挣开,退开几步,头也不回、夺路而逃。

越是跑,他心中越烦。两只拳头握得死紧,路过某棵梅树时顺手狠狠地打了一拳。

回想起来,父母一定是早就知道了。所以离府之前,母亲才会一直哭泣,不管他做什么都要跟着他。来北原的路上,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母亲倒也罢了,父亲江送平日里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举动的。

他们早就知道自己上了山就不能再见他们了,连哄带骗将他骗上来的!只有他天真的以为只要上山刻苦修行、克服了病症,就能再回远昭城、再回到父母身边,结果都是假的!

伏宵是谁?江泫就是江泫,永远都是江泫!就算病死在十五岁,那他也是作为江泫死的!用别的名字苟活下来,一辈子不能回亲人身边,谁爱活活去!

他一路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将身上的道袍扯下来,换上原本被雪气浸得湿润寒冷的衣服,一个人往门口跑。怒火一波又一波地上涌,将上山这半天的新奇憧憬都烧得干干净净。

他是绝不能忍受至亲之人这样欺骗自己的,更不能接受他人哪怕是父母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做生命的选择。跑到门前时,他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立刻下山回家,朝父母发一顿大火,质问他们为什么欺骗自己。质问完了以后,再与他们和好,接下来活个两年,好好地用江泫这个名字归西。

他抬高手拉住木门的门环,使了些力气将门扇拉开。下山的石阶就在眼前,上山时有多踌躇,现在下山的心情就有多强烈。

不再犹豫,江泫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向着山下奔去。

第137章 三灵飞光5

俗话说, 下山总是要比上山轻松。可这枯雪山的石阶,可不是那么好下的。

比起他上山时一步一步勉强能攀上来的阶梯,现在每一阶都足有一丈高, 仿佛这座雪山有了自己的意识,正在奋力阻止他的离去。山道旁的梅树纷纷颤栗起来, 长长的花枝从树上延申到江泫面前, 每一朵梅花都用极小的声音劝道:“不要下山……”

这些声音合起来,就变成了足以让山峦颤抖的回响。江泫挥开一束花, 怒道:“别拦我!”

他的长袖打落一地簌簌的花瓣。梅树呆了呆,伤心地将树枝伸回去了。

若是往日, 江泫一定不会做这么粗鲁的举动, 可他现在满心愤怒, 只想着赶紧下山回远昭城去, 什么都没注意到,挥开无数花枝,一边奋力沿着石阶下山。

离开三灵观以后,那如影随形的寒冷又裹了上来。没走多久, 江泫便冻得嘴唇乌青。积雪化后,山路湿滑,手脚又僵,某一步没走好便会立刻失去平衡, 沿着台阶滚下去。因此江泫虽然心急, 走得倒也小心。

他原以为,自己是能就这么顺利下山的。谁知下一步刚刚迈开,熟悉的麻痹感便瞬间爬满全身, 江泫站在石阶边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向台阶下头倒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 他已经狼狈地扑倒在一棵梅树下头。腰间缠着一根柔软的树枝,上头殷红的梅花被他压塌了不少,右手臂和胸口传来的绞痛险些叫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想奋力伸手探一探,浑身上下除了头,却没有一个地方动得了。

这境况让他更是愤怒不已。然而,此刻的愤怒没有丝毫作用。

不知在寒冷与剧痛之中躺了多久,很快,满心的怒火与怨怼也冷却下来。浑浑噩噩之间,耳边只能听见细微的风雪声,江泫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摸他的脸,每碰一下,就火辣辣地疼。

他吃力地张开眼睛,在视野中看见了一片模糊的红色。

……该说不愧是仙人住的山吗?连山上的梅花都是有灵性的。但是能不能别摸了,擦破的地方很疼……

不经意间,这片红色之中混入一片雾霭似的深蓝,似乎是谁的一片衣角。江泫迟钝地反应片刻,才意识到,让尘现在正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垂眼俯视他。可他连最简单的抬头都做不到,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头顶飘来一道轻而冷淡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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