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哪位夫人少爷感染了疫病?要我说,就是府中那灾星的错!害咱们好好一座城连年起疫,不得安生!”
“哎,快别说了……小心倒霉!”
江泫侧身,避开从他身后匆匆跑来的行人。这些都是城中的民众,听闻城主府那边出了事情,火急火燎地赶过去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江泫步履不停,等走到城主府外的时候,发现天色渐变,雷云笼罩,正门处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吵吵嚷嚷、聒噪异常。
然而就算是如此多的议论声,都盖不过城主府中的连声惨叫,听声音有男有女,撕心裂肺、惨烈异常。
江泫背着衔云绕开人群,从偏门入府,路过天陵的院子时,用灵识扫了一眼。
那些阵法都已经被毁掉了,其上残余的力量如同数缕细细的云烟从残骸之上蔓延开来,另一端连接着它们的受益者,泼天鸿运的接收人。粗略一数,人数还不少。
阵法源头既然已经被损坏,对灵识便已无害,江泫便探出灵识连着它们,一个一个地找过去。
第一个,城主府中的管事。
年逾七十,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实在很让人羡慕。现在倒在地上,浑身溃烂流脓,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第二个,城主的美妾。
肤若凝脂,口若朱丹。纤腰盈盈,顾盼神飞。娇宠过头、心思歹毒,现在正坐在铜镜之前,一边尖叫,一边撕扯自己变成深紫色、又痒又麻的枯槁脸皮。
还有第三个、第四个……
整座城主府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尚且活着的丫鬟婆子、家仆守卫四处奔逃,惶惶之时仍不忘卷钱入袋,再继续逃命。
江泫从这一片乱象之中从容走过,循着这些连线之中最粗的一条,一直走到城主所在的书房外头。刚用过午膳不久,他似乎颇有兴致,正在书房之中作画€€€€江泫见到他时,满脸墨迹、形似疯癫,正口中咬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指。
这景象着实有些骇人,江泫的视线微微一转,发现被他咬得血肉模糊的那根指头,竟然是他自己的。
一边啃,一边呜呜哭泣。然而根本停不下来,生吃下一截之后,又意犹未尽地咬断下一根,清脆的骨裂声听得江泫眉尖紧蹙,再一看他的牙齿,果然已不似寻常,变得尖利无比。
他企图窃取扭转他人的命相、将人抹消于世,天道便使他自己让自己消失。因果轮转,一环报一环,本就应当。然而,这种还报的方式,江泫十分不能接受。
在他的心里,天道从不是什么好东西。吝善不吝恶,益人者无奖,害人者多惩,且方式多种多样,险恶异常。
剧烈的恐惧已经将书案后的人蚕食得疯疯癫癫,然而疯癫之余,仍然残留几分理智。正因有理智,才会恐惧地流泪,在撕咬的间隙含糊不清地向江泫求助:“救……救命……救……咕……救命……”
江泫移开目光,道:“我救不了你。这是天谴。”
“天谴!天谴!!”城主赤红着眼睛咆哮道,“天谴!是谁毁了那些东西!!是谁!!!”
“若不毁,害的是城民。”江泫道,“从你托人设下阵法的那一刻,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若是窃财窃色窃人,便也算了。偏偏窃的是命相。
言语之间,厉城主又从自己的手臂上头扯下一大块皮肉,嚼得满嘴鲜血淋漓。这景象实在太过煞人,看得江泫心中骇浪迭起,灵脉中原本周转无虞的灵流变得混乱起来,连带着体内灵台都传来隐隐刺痛之感。
他眉尖微抽,手探向剑柄,将衔云从剑鞘中抽出来。
就在衔云的剑尖即将刺中城主的要害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住手啊!!!”厉天陵嘶声道,“住手!!!”
江泫心中重重一跳,猛地侧头,看向门口。
第144章 三灵飞光12
厉天陵六神无主地扑进来, 道:“不要,不要不要!!等下等下,你在干什么啊!!那是我爹, 不是怪物……”
城主的身体被书桌挡住了一部分,厉天陵只看见他一身一脸的血, 还没看清楚他到底是在做什么。身后伸来一只手, 猛地将他拉了回去,重月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愕然地与江泫对视。她的手上有一道伤口,是方才意外被剐蹭到的, 鲜红一片, 十分刺眼。
江泫知道她是在问什么。
€€€€你都打算将人带回三灵观去了, 还没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吗?
江泫喉头微动, 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之所以带厉天陵出府,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原本在府内的时候看出些许端倪,但也需要验证;可到后来验证了,想起厉天陵提到父亲时闪闪发亮的眼神, 他又觉得不太说得出口。凭心而论,如果将事件的主角对调成江送和他自己,他一定会崩溃的,一刻也受不住。
正因如此, 第一时间想到的, 只有隐瞒。
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颇有天赋,然而也深知自己在为人处世与对事选择之上的笨拙。有能力、有天赋固然好,然而在这世上的许多事、许多选择面前, 天赋与能力一无是处。
门口的厉天陵还在不断挣扎哭喊,另一边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咀嚼声与又哭又笑的癫嚎。
江泫平举着的长剑, 微不可察地下移了一点。
他正在思考如何用厉天陵能够接受的方式解决,没有注意到手中的变化。重月却注意到了,低声与厉天陵耳语一阵,厉天陵的身体微微一僵,居然慢慢平静了下来,抿唇含泪点了点头。
她捂着厉天陵的眼睛,带着他一步一步地迈进书房里头,走到江泫的身边、城主的正前方。
江泫道:“师姐,你……”
重月侧过头来,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呀……真是……”
她慢慢松开覆在厉天陵眼睛上的手,在他的肩膀后头轻轻推了一把。
视野恢复清明的瞬间,厉天陵立刻被眼前的情状镇住了。他想过父亲有可能是受了什么伤,有可能那伤就是旁边这个人动的手,但他想破脑袋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副样子,登时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让城主停下,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下手。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被他啃食得血淋淋的皮肉,骇得他心神大震,感觉父亲口中咀嚼的血肉也有他的一份,崩溃不已,大哭道:“您……您先别……停下……”
闻言,厉城主爬满血丝的眼球向上一转,阴森冰冷的视线猛地锁住了站在他面前、面色惊恐的厉天陵。
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书房的门扇忽然被人彻底撞开了。来人是一个浑身浴血、状似癫狂的女子,锦衣破烂、长发披散,上头凌乱地挂着不少珠钗,似乎被人强力扯拽过。城主府里早已乱成一锅粥,江泫粗略一扫,并没能认出她到底是谁,只知晓这人全须全尾,同那阵法并无关联。
然而厉天陵回头一看,立刻道:“……主母!”
主母原是厉城主的侧室,在家排行老二,称作余二娘。这余二娘进了门,扫见房内情状,第一反应不是哭也不是喊,而是怒气冲天地冲着天陵破口大骂:“灾星!贱人!有娘生没人养的贱人!你看看你把你爹害成什么样了?!你把这府中上下害成什么样了?!”
“死不成也就算了,当我余二娘放你一马,你怎么还敢回来?!你从小到大害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害死我孩子,现在又找了两个泼皮道士,要来害生养你的亲爹!”她双眼喷出熊熊怒火,似乎嫌骂得不够,猛地扑进房间,要去将厉天陵扯出来痛打一顿,口中尖声道:“贱人,你这贱人!你爹活不了,我要你偿命!!”
江泫侧步拦到她身前。
此人面相尖刻,再加上她是将厉天陵扔出府的幕后主使,江泫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原本事态就已经无比混乱,这位主母一出来,这乱象又更上一层。她不甘心被江泫拦住,想方设法要绕去他身后抓厉天陵,始终没能如意。
江泫以手作刀,在她后颈一劈,效果立竿见影€€€€余二娘立刻扑倒在地,视线透过书案脚,看见厉城主洒满骨肉碎屑和鲜血的衣摆。
江泫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下竟然没能击晕她。不过她倒地之后也不再尖叫发疯了,怔怔地盯着厉城主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流泪,一边哭一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伸手将厉城主已被啃出森森白骨的手扯开,转而将自己的手臂塞进他口中,痛得神色扭曲,道:“老爷啊,你活不成了!”
厉城主道:“救命!!救命!!!”
余二娘恨声道:“我早就让你不要做这样的勾当!这么多年,你何曾有一日听过我的话!那灾星不管是死了也好,还是扔了也好,你都不该把她留在府里头!”
厉天陵早已被吓得呆了。她劈头盖脸地骂了厉城主一顿,又忽然转过头对厉天陵吼道:“你也是个傻子!蠢货!灾星!天天被人骂都不走,就是要赖在府里头害人!你数没数过,你从小到大害死了多少人?非要把你爹害死了你才愿意走是不是?!你€€€€”
话音未落,江泫的手刀随后便到。
余二娘彻底晕厥过去,被江泫从厉城主口中解救下来。一看,手臂上留下一排深可见骨的咬痕,血腥异常。
厉天陵呆站在原地,豆大的泪珠滑过脸颊。
方才在门口的时候,重月已经轻声为他解释过事情的原委。到了现在,他依旧有些不死心,不相信自己这么多年喜爱依赖的父亲竟然并非表面上那样慈和,双腿发软地靠近了几步,边哭边道:“爹……”
厉城主根本就吃不完自己。扯下足够多皮肉以后,他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他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无论如何都没法活下去,爬满血丝的眼睛颤抖着,在厉天陵靠近的那一刻忽然暴起,猛地伸出两只白骨嶙峋、骇人无比的枯爪,向前扑去!
“噗呲€€€€”
房间里响起一声长剑入体的闷响,随后陷入一片难捱的死寂。
厉天陵向后靠着江泫的胸膛,腰间横揽过他的手臂。一道清澈的剑光从余光掠过,刺目的血点在眼前爆开。
它们都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拦在了两寸之外,没能再进分毫。
向前扑杀过来的厉城主,就这么直直地扑进衔云的剑尖,长剑入体又从背后探出,寒刃森森。在厉天陵眼里,厉城主就像被这一剑挑在空中一样。
心口被捅了个对穿,厉城主似乎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动作迟滞地低头看了看胸口。这一低下去,就再没能将头抬起来。
怀里爆出厉天陵撕心裂肺的号哭声,江泫抿唇,慢慢将衔云抽了出来,没管上头的血,直接收进了剑鞘。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更不知道重月的选择对不对。
在他的眼里,痛苦是需要避开的,是可以延后、甚至用谎言消解掉的。而在重月眼里,一切都有回转的时候,只要种下因,果必然循因而至,不论时间。因此,最需要做的就是去承担。
无论是怎样肝肠寸断的痛苦,都要用肩膀去承担。只有从这样的业火之中熬出来,她、或者这世上有着相似境遇的其他人,才能再次堂堂正正地立于世间。
“不哭,不哭。”她弯下腰去,轻轻地将厉天陵抱进怀里。“好孩子,已经过去了。没事了。”
回三灵观时,他们被一道结界挡住了。无奈之下,重月只好陪厉天陵在山下小住一段时间,江泫独自上山,向让尘求问他命相的解法。然而让尘并不见他,是江泫在遏月府外跪了三天三夜,没用灵力没用术法,被风雪吹打得意识模糊,才得以敲开遏月府的大门。
让尘就站在台阶上头,静静地垂眼俯视他。
“你想救他?”
江泫跪在台阶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轻轻叹道:“你总是想救人。往后又有谁来救你?”
江泫毫不犹豫道:“我自己救自己。”
门扉在他面前合上了,让尘缓步走下台阶,在江泫面前站定。
一个轻而冷的声音在头顶道:“伸手。”
江泫立刻将手伸出去。下一刻,火辣辣的痛感从掌心传来€€€€是让尘用那柄白玉拂尘,如同使戒尺似的,用拂尘柄在他手心重重地敲了一下。
这一下挨得不明不白,江泫一声不吭,继续将手伸好。
接下来便是第二下、第三下。敲完三下之后,让尘将拂尘重新挽回臂弯之中,道:“疼吗?”
江泫不解其意,低声道:“……疼。”
让尘道:“知道疼最好。起来,别再跪了。”
他的语气冷刻,江泫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从中察觉出了藏在眼底的退让。他心中浮上喜色,立刻忘了掌心的疼痛,道:“是!”
让尘说,要让厉天陵留在三灵观。于是江泫飞速回到住处,在隔壁为天陵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由于没有提前准备,屋子异常简陋,许多用具还需要到山下去添置。但仅是这样,便足以让江泫高兴了。
将房间收整出来以后,江泫立刻下山,打算将师姐和天陵接回来。重月和天陵住在药坊老板家的一座小阁楼中,能照管天陵的同时,还能在药坊里头帮帮忙。
去药坊的路他熟得不能再熟,一路步履轻快,身后衔云的剑穗一晃一晃,似一缕流动的云烟。
经过某条街道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位挑着箩筐的小贩,正沿街叫卖金葵糖。江泫平日里并不怎么爱吃糖片糕点,再加上卖药的钱在生活之余多少也要存一点应急,没有多少银钱能支出在这里。
可今日他忽然想买一点。还不知道天陵现在怎么样,应当买点糖去哄一哄他。
他这样想着,几步上前追上了小贩,交谈几句之后,从他的箩筐之中挑了一包切得整整齐齐、金黄金黄的金葵糖,随后付了钱、与小贩道别,将糖包放在手心,抛了接、接了抛,心情很好地向药坊走。
将天陵带回三灵观安置好以后,他打算回一趟远昭城,依旧是像以前那样,待个小半天、悄悄看一眼人就走。然而一想到远昭城,就连带着想起了那日执令官所说的母亲的癔症,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