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府中,而是在地底。
寻找通往地底的密道,并没有花费江泫多少功夫。几乎是这些人前脚刚到不久,后脚他便无声无息地藏了进去。
这座府宅的底下,果真别有洞天。寻常人家筑府便筑府,这家的宅子底下却几乎被挖空了,硬生生架出一道华丽的地宫来。地宫占地很广,有主宅院的三分之一大,装潢也费了不少心思,绕过七拐八拐的地道之后,便能看见一座金碧堂皇的主殿。
殿顶明灿,数道立柱巍然支撑。壁上有浮雕,殿内有相对而置的坐席、有绿植、有玉屏玉帘,甚至还装有窗扇,不过是紧闭的。若非江泫亲自走过地道,一定想象不到这厅堂建在地下。
这殿中的首座,被一道从顶上垂下的黑纱遮掩住了。灯影晃晃,后头黑影浮动,似乎坐了什么人,再定睛一看,又空空如也。
江泫就藏在侧门边悬挂的锦帘之后,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子,听见了堂中人交谈的内容。
七嘴八舌,似乎并不只有江泫白天看见的那几位。仔细听来,似是在斥责:“你的脑子是不是坏了?带着寄影术就敢回来?”
被下了寄影术的那位声音听起来十分阴郁,道:“我半途就消掉了,也确认过了,没有尾巴跟过来。能不能别吵吵了?”
江泫心道:确实消了,只是没消干净,还是被他跟过来了。
最开始出声的那位闻言,语气猛地拔高了一个调:“我吵吵?你脑子不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我非掐死你不可!”
旁边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嘻嘻笑道:“掐啊,你现在就掐死他,我看他不爽好久了。”
如此吵吵嚷嚷一阵,一个阴柔的声音懒懒散散道:“都闭嘴€€€€。让你们带回来的人呢?在哪儿?”
殿中之人蓦地止了话头,像是对出声之人有些忌惮。
一人道:“花瞬大人,少谷主在我们带回来的木箱里头。”
少谷主。
听见这个称谓的同时,江泫的思绪微微一凝。片刻后,他屏住声息,悄悄将锦帘撩开一个微小的缝隙。
花瞬原本在首座之下随意挑了个位置窝着,似乎被吵得不耐烦了,这才出声打断。堂中安静下来以后,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踱步到殿中,随后停下脚步,垂眼打量片刻。
他的脚边,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木箱。箱子里装着的人似乎已经被敲晕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花瞬道:“抓这位手无寸铁的废物,花了你们不少时间啊。现在还要把我也叫来,我过来了,修复神殿的任务又要交由谁去做呢?”
众人面面相觑,看起来都不是很敢接话。花瞬也没管他们,弯腰去开木箱上的锁。眼看他的手就要接触到铁锁了,却忽然不明缘由地一顿,慢慢转过头来,看向了江泫藏身的方位。
他慢慢地道:“不是说,没带尾巴回来吗?”
转过头来以后,江泫总算看清了他的正容。
这位受众人忌惮的花瞬大人,左半边脸上蒙着一张银面。银面之右,面容颇显阴柔冷血,瞳色深黑、似笑非笑,是个刀尖舔血的狠角。
看见他的脸,江泫顿时想起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宿淮双被渊谷带走的那一夜,伪装江明衍引他离开、最后死在他手中的那个人,长相与花瞬有七八分相似!
那么,在场的这些黑衣人,都是渊谷的教众。原本以为他们都死在谷底了,在外居然还有残党!
霎时间,江泫的心中涌起几分杀意。
既然在场的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也不打算再藏。方才听他们交谈,似乎奉命要将潜逃在外的少谷主元烨抓回去,至于元烨为什么离开渊谷、渊谷又为何同元烨反目成仇,个中原因江泫不得而知。不过总有一天,江泫会找他算账的。
至于现在,他的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扶上了衔云的剑柄。
只要花瞬走过来,掀开锦帘的一瞬,江泫就会削断他的脖子。
一步,又一步。
靴跟敲击地面的声响清晰可闻,花瞬将手负在身后,不急不徐地向这边走。距离一寸一寸缩短,江泫屏息,握住了剑鞘。
这人有些修为,在修士之中,算成就极高的那一批。但在他面前,还不够看。
谁知,花瞬走到他面前两丈之处,忽然顿了一顿,调转脚步,向旁边走去。他停在了另一片锦帘前头,不紧不慢地伸手撩开€€€€
空空如也。
被下寄影术的那位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我就说没有的。”
花瞬嘴角挑起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他撤回手,看着锦帘落回原位,又转身走了回去,道:“确实没有。那么,开箱子吧,看看我们的少谷主怎么样了?”
江泫放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顿,忽然也改变了想法,打算就这么继续看下去。渊谷内部相残,实乃一场不可多得的好戏,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便是地底潮气太重,过于湿冷了。仅仅在这里站了这么一会儿,他的手脚便有些发凉。
透过锦帘间的缝隙,能看到木箱被人撑着,缓缓向上打开。
看到箱内的东西时,花瞬长眉微微一挑,饶有兴趣地抱起手臂。
“这倒是有趣。”他道,“什么时候咱们的少谷主变成一位姑娘了?”
周围的教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片。
花瞬弯下腰去,直接伸手将箱子里的人提了起来。被当成元烨抓走的人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头上的金冠早不知散到哪儿去了,长发零乱地披散下来,看轮廓与体格,明显是个姑娘。花瞬提着她的动作十分粗鲁,压根谈不上怜香惜玉,仔细打量一会儿,向旁边伸了伸手,立刻有教众递来一杯冷茶。
他将茶盏举起,好整以暇地朝着那姑娘的头顶淋下去。这一招效果很好,她在花瞬手中打了个激灵,几乎是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惊恐地睁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你……你们是谁……”她声音颤抖,死死压着哭腔,“这里是哪?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她的反应似乎让花瞬觉得索然无味,他松开手,随手将其丢回了木箱里头。
“你们不是说元烨假扮新娘,要趁乱逃出城去么?”
一旁的教众惶恐道:“确实如此啊,花瞬大人!我亲眼见他上了花车,我们一路尾随,也根本没人下来过……”
花瞬拍了拍手上的浮灰,道:“所以呢?现在怎么办?主神就降下了这么一条神谕,怎么这么久都办不好?”
殿中的人都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花瞬转头扫视了一圈,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听见首座的黑纱之后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把事情交给他们办,当然办不成了。毕竟连自己信奉之神的真伪都分不出来,实在是废得该死啊。”
殿中气氛一凝,花瞬的视线转向那黑纱之上。江泫将锦帘稍稍撩开了些,同样盯上了那截黑纱。
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手腕上搭着一截鲜红的喜服。黑纱被这只手勾开,元烨果真穿着一身喜服,头戴女子出嫁的金冠,大剌剌地屈腿斜靠在首座之上。
见殿中众人看他,他伸手将面前晃晃荡荡的珠帘撩开,笑眯眯地道:“怎么都这副表情?看见我,不惊喜吗?”
第154章 枯木逢春5
静默片刻后, 花瞬微笑着道:“当然。怎么会不惊喜呢?少谷主这一身喜服当真好看,是要出嫁吗?”
元烨嘻嘻笑道:“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我夫君已经被你们杀了啊。”
花瞬面上的笑容丝毫不变, 道:“那么,见到有人当街杀人, 少谷主应该惊慌逃走才是。现在坐在这里, 是想干什么呢?”
元烨道:“不干什么。久违地过来听听你们这群蠢货说话,找点乐子罢了。”
说话之间, 花瞬已经慢慢转过身体,面向首座彬彬有礼道:“那花瞬请问, 找完乐子以后呢?少谷主打算做什么?”
似乎是嫌一直撩着帘子有些麻烦, 元烨直接将头上的金冠拆下来了。如瀑的黑发散了一肩, 他靠着首座的椅背, 面上的笑容带着几分难以忽视的诡异。
“找完乐子以后?”他奇怪地道,“当然是离开这里了。不过我可以离开,你们就别想走了。”
还是那个元烨。嚣张跋扈、阴晴不定,仗着有一缕神魂加身, 便觉得这天下之人都是他手心里的玩物,愚不可及。
然而,这其中疑点颇多。观元烨与花瞬对待对方的态度,乃是皮笑肉不笑、杀机暗藏, 花瞬在渊谷内部似乎是个重要人物, 这便说明,元烨与渊谷内部决裂不假。
只是单决裂这一点,就足够奇怪。渊谷教众信奉夔听, 元烨体内装着€€的神魂,一向被教众奉为神子、尊敬有加。就算夔听六分之一的神魂在那日凭空消失, 元烨偷偷逃走以后,也应该是马不停蹄地聚拢在外的教众才对,为何要叛逃?
既然元烨已从渊谷叛出,他体内夔听的残魂究竟是醒是睡?不排除那一战之后体内神魂沉睡的可能,假设夔听沉睡、不能为他助力,那元烨此刻的游刃有余从何而来?
他的修为不高,若真要以自身的本事对上花瞬,连一丁点反抗的希望都没有。然而他丝毫不怕,甚至还能笑盈盈地坐在首座上头冷嘲热讽。
还有,方才元烨口中所说的,“伪神”。神如何会有真伪?莫非是夔听神魂分裂,变成两份了不成?
实在是疑云重重。旁听了这么一会,得到的信息实在是太少,问题倒是有一大堆。江泫放在剑柄上的手彻底松开,决定将他们的死期挪后片刻。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微微一动。
花瞬脚边的木箱里头,伸出了一只手。趁着教众的注意力被元烨吸引,箱子里的女殿下竟然想伺机逃走!
看她冒出来的半张脸,瞳孔紧缩、脸色惨白,显然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只想赶紧从这个鬼地方离开。然而若真的放任她从箱子里爬出来,后果可想而知。
江泫指节微微一屈,一道轻微到几不可察的灵光没入箱中人的身体。她睁大眼睛,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两下,重新跌进木箱里头,昏迷不醒。这些声响,都被一道悄然竖起的静音咒挡了个干净。
花瞬丝毫未察觉,对座上道:“少谷主真是蛇蝎心肠。您带着主神的元神叛逃,还杀了不少教众,我等只是奉神喻将您带回去,竟也要遭您毒手。”
元烨嗤笑一声,道:“带回去?说得好听。那伪神想要我体内的残魂,我可不愿意将我的夔听大人交出去。况且,我最近真的很倒霉啊。”
“前脚刚把江氏那群疯狗甩开,现在又被你们闻着味追上来,实在是烦人得很。原本还想看看你们之中有没有哪个脑袋灵光点、能把主神的真伪分出来的,没想到一个都没有。实在让我惋惜得很€€€€只好请你们去死了。”
闻言,教众里头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一位黑衣人站出来,指着首座满面怒容地骂道:“满口伪神、伪神。我看你身体里装着的那个才是伪神!打着伪神的旗号招摇撞骗至今,若非主神降下神喻,我们都要被你蒙在鼓里!”
元烨脸上的笑容一顿,密密麻麻的冷意忽然爬上眼底。像是听到了什么让他极其不愉快的事,他慢慢坐正了身体,盯着方才说话的黑衣人,森然道:“你真的该死了。”
话音未落,他的额头浮现一条细细的血线。
这是夔听附身的象征,那只血眼还未完全张开,殿中就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张口斥责元烨的那名教众,竟然被妖力生生碾成了一滩肉泥!
此举一出,周围的教众都大惊失色。元烨的残忍早在变故发生之前就广为人知,此时骤然出手,让不少人脑海里都浮现出了不少不那么美好的先例,心中恐惧浮起,一时冷汗涔涔、大气也不敢出。
在惨叫声响起时,花瞬不动声色地走远了一些,免得那些脏血溅到他的衣袍上。背后的惨状不用回头看也能想象,花瞬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元烨额上的血眼,道:“少谷主还是手下留情吧。渊谷本就没什么人了,你再多杀几个、没了人手,叫我这个修神殿的怎么办呢?”
元烨道:“别急。你也是要一起上路的。”
花瞬不为所动,笑道:“看来,少谷主是当真不愿顾及从前的情义了。”
元烨也同样回以笑容。
“我同你们能有什么情义?花瞬,你现在站在这里,不就是记恨我让你弟弟花休去执行任务,结果被伏宵掐死了吗?谁下的手,你就去找谁,很简单的道理。既然你要来找我这个无辜之人的麻烦……”
他单手支着头,慢慢抬起了手掌,神情兴奋又残忍。
“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瞬息之间,数道强悍无比的妖力席卷了整个大殿。宛若飓风过境,在场的教众都被这阵妖力清扫得干干净净,断身断手,血肉横飞,尖嚎嘶叫连绵不绝。唯独花瞬不知从哪抽出一柄长刀,挽刀挡了好几下,擦着攻击的间隙,猛地袭上座台去!
看他身形细长,每一招都似有千钧之力,举刀横劈之时,甚至能够劈开殿内翻涌的妖力。元烨被他几招掀下了首座,随着几截被削断的黑纱翩然落地,饶有趣味道:“哦?能削断妖力……伪神给了你什么力量?”
花瞬笑眯眯道:“少谷主才是,比从前能干不少。这一年里头又偷偷摸摸去干了些什么呢?”
他一边说话,双手握着长柄将刀锋一转,那长刀便如锁魂追命的恶鬼,带着罡风迎头劈来。
元烨侧身避开,照着他的胸口毫不留情拍下一掌。也被避开了。
两人有来有回地拆了几招,几招过后,元烨周身已然竖起了一道刀劈斧砍不可破的妖力屏障,仿若被滚滚灰雾笼罩其中。这明显不是花瞬能拆得掉的,几招过后,他便也将长刀一靠,懒懒散散地道:“说起来,你让我去找伏宵君报仇,那是万万不能的。”
见那二人忽然提起自己的名字,江泫心中微微一动。
而元烨见花瞬此举,总觉得自己受了轻视,额角爆起青筋,道:“哦?有何缘故?”
花瞬道:“主神对他喜欢得紧。若他被旁人所害、掉了一根头发,我也是要提头去谢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