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道:“淮双啊。我很好,没有大碍。”
宿淮双道:“站起来头晕,需要卧床休息。”
稀里糊涂的,江泫又躺下去了。宿淮双为他掖好被子,才道:“这里是无定云氏,三行原的仙门世家。知晓我是风氏中人,想卖我一个人情。”
江泫心中微感诧异。
无他,平日里提及风氏相关的事,宿淮双总显得有些抵触。如今他自己主动提起,脸上竟看不到半分情绪波动。
他还待再问,宿淮双却道:“天快黑了,应该休息。”
江泫方才睡醒,哪里还睡得着?再者心中还惦记着事,更没有困意,道:“睡不着。”
宿淮双听了,似乎微微一顿。片刻后,他轻声道:“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没人敢进来。你的身体……不太好,应该好好休息。要是睡不着,我陪师尊说说话,可好?”
江泫有些莫名。虽然这次醒来之后,身体状况确实是没那么好了,但也没有宿淮双想的那么严重。然而他不曾知晓,此前他昏睡不醒,宿淮双探到他空空如也的丹府、如何寻也寻不到灵台时,究竟是怎样一番神情。
他走得实在太久了。……回来之后,许多事情都大变了一番模样。
既然能说话,江泫想了想,便也答应了。床榻很宽敞,他向里头挪了挪,道:“来。”
宿淮双坐在床边,没有动。江泫又催促了一次,他才躬身除去靴袜,掀起被子的一角钻进来,上了床榻,却并不靠近江泫。
这次回来,他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总之上了榻就是好的,此前才将人惊吓一番,江泫实在做不到自己安安心心地闭眼睡去、叫人在自己床边守上一夜。
有淡淡的寒意顺着被褥的缝隙渗过来,仿佛身边躺的不是人,而是极北之处的坚冰。总之,没有丝毫人气,若非能听见宿淮双浅浅的呼吸声,江泫绝不会认为自己身边躺了人。
他将裹着宿淮双的被子掖紧了一些。虽然明知这样也许不起效,但他还是做了。而宿淮双的长发散在枕上、肩上,一双红玉似的眼瞳之中浮着他的倒影,比起从前静默的凝视,现在的目光更沉、更深,似载有不可表露的千言万语。
江泫道:“那日渊谷之后,你去哪儿了?如今躯体为何如此冰冷?为何相貌不同?”默了默,又道:“没能将你救下来,是我的过错。”
宿淮双的眼睫微微一颤。他极不想听到后面这句话,道:“明明分毫过错也无。为何要道歉?”
江泫愣了一愣,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棺外那阵形似悲哭的风声,总觉得为了宿淮双着想,自己不能再继续说下去。好在宿淮双只是驳了这么一句,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转而开始回答江泫的问题。
“我与夔听的神魂,被一道关入了神境之中。”
江泫道:“神境?”
“嗯。神境游离世外,是世间灵气、邪气、鬼气、灾厄气,万气之居所,就在九州之中。神境之中没有时间,却有一套与九州截然不同的法则,它与九州重合,中间隔着一道绝不可逾越的门。”宿淮双的声音轻而缓,果真像是在讲故事。“譬如现在师尊躺着,可能就有某一位灵和你躺在一起。你看不见它,但是它能看见你;它能看见你,却也绝对碰不到你。”
江泫若有所思。
这一重境界,他的确是初次听闻。曾经就算他半只脚踏进飞升的门槛、又直面过天道降下的雷劫,也不曾接触过宿淮双口中所说的“神境”。
“神境门关上,我和夔听谁也出不去,在神境之中厮杀。”他淡淡道,“很久以后,它死了,我活了下来。活下来后,开始找神境的出口。只是,躯体没能带出来,现在躺在这里的是神魂,没有体温。……离得近了,比冰还寒。”
这等险恶之事,被他三言两语轻轻揭过。江泫侧脸贴着软枕,忽然很想握一握他的手。没有别的企图,只是想稍作安慰。然而宿淮双似乎怕冻到他,躺得很远,江泫就算伸手,也抓不到。
于是,他转而捻了捻软枕上的金线,道:“不冷。再如何冷,也不及遏月府中的灵泉。躺近些吧,有些日子不见,同我生疏了不成?”
这话对宿淮双来说格外有效,几乎是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的声音。寒气愈来愈近,慢慢地贴到了身侧。
江泫微微一笑,抬起手臂揽住他。宿淮双的头埋在江泫的颈侧,又听江泫笑着道:“回来了就好。若你没回来,我就要想办法去找你了。不过,以后还是要将你身体找回来的。”
青年的双目微张。片刻后,他伸出手,轻轻环住江泫的腰。
宿淮双现在的身形,比起消瘦的江泫坚实不少。很快,两人的位置调换,变成了江泫窝在宿淮双的怀里。
江泫倒没觉得这样共枕而眠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宿淮双的胸膛硬邦邦的,有些硌人。没多想,随口道:“淮双如今的模样,真让我不太习惯。”
上方的呼吸声微微一窒。宿淮双似乎是想说什么的,但江泫没有察觉到。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宁静的黑夜蔓延,困意也逐渐上涌。趁着还没睡着,他道:“不过只休息这么一晚。我的乾坤袋你放去哪里了?明日还得上三灵观一趟。你天陵师叔的剑需要放回去……”
越说,意识越朦胧。这个怀抱冰冷,躺了一会儿他也就习惯了,阖眼睡去,后话都藏进了静悄悄的黑夜里头。
宿淮双没有睡,一直默默地抱着他,确认他已经彻底睡熟、不会被发现之后,他微微侧头,在江泫的发间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第二日清晨,江泫醒来的时候,发觉枕边空空。宿淮双不知去哪儿了,旁边的一片被褥回暖不少,似乎走了很久。他心中微微惊了一下,翻身坐起来,准备下床找人。
还没走几步,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迎面过来一位高挑的黑衣少年,长发高束,容色俊朗,眉眼锋锐。一身寒意森森,漠然无比。长靴向房内踏进几步,步履稳健、岿然不动,正是换了一番模样的宿淮双。
不想昨日自己无心一言,他竟然为此特意去改换相貌。
按理说,宿淮双如今的相貌才是江泫最熟悉的。可他到底已经不是曾经的宿淮双了,周身气质天差地别,相比起以前仍是陌生,却也有一番别样的风采。
他臂弯里挽着一件雪白的大氅,见江泫已经起来,几步上前,垂首问道:“这便醒了?今日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江泫道,“掐算过时间,方才至辰时初。你一宿没睡?”
宿淮双凝视着他的眸光沉默柔和。
“闭着眼睛,总睡不着。正好天亮,出门寻了这个。”
他的手臂微微一抬,另一只手提着领子,将大氅在江泫面前抖展开来。等江泫看清楚了,长臂一展,将它披到了江泫肩上,垂眼仔仔细细地系紧束带,这才将手放开,补了一句:“深秋了,冷。”
江泫提起氅衣的一角,无奈道:“是不是太厚了?还有,相貌如何,我其实并不介意,不用特地换回来。”
闻言,宿淮双似乎笑了笑。今日起来后,他的心情似乎比昨日好了不少,道:“这样就很好。”
第158章 枯木逢春9
收整完毕之后, 带上衔云和乾坤袋,两人向无定云氏辞别。
令江泫意外的是,云氏的人对宿淮双的态度毕恭毕敬, 离府时还为他们添置马车盘缠,车夫跨越几座城池, 按照江泫的指引一路将他们送到了枯雪山的环山河边。
宿淮双先下了车, 下车以后挑开车帘,对江泫伸出手。江泫自己自然是也能下的, 见宿淮双伸出手,也不假思索地覆上去, 两人双手交握, 他被宿淮双稳稳地牵下了马车。
车夫完成了任务, 寒暄几声之后, 便驾车原路返回。江泫遥遥看了一眼马车在颠簸小路上行进的影子,随口问道:“无定云氏,同风氏有什么渊源?”
宿淮双却没回头,抬脚向河边走。河岸边的水中靠着几只竹筏, 似乎是村民往来用的。既然停靠在这边,想必是有村民出山采买去了。听见江泫的问题,他用不甚在意的语气道:“没有渊源,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氏族, 想与风氏结交。恰巧我替他们解决了一些问题, 想要报恩、顺带结交。”
回过头来,见江泫还站在原地,又对他招了招手, 道:“师尊,过来。”
江泫向他那边走了几步, 少年模样的人手中提着用来栓竹筏的绳子,正垂眼打量这竹筏结不结实。看着看着,江泫察觉到他有点想断绳借竹筏渡河的意思,提醒道:“竹筏的主人未归。”
宿淮双这才抬起头看他,神色似乎有点茫然。很快,他反应过来江泫的意思,将手中的绳索一松,道:“抱歉。”
江泫摇了摇头。他正准备飞身渡河去,却见宿淮双长眉微凝,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他也没说出什么来,抬脚走到江泫身边,道:“抓紧我。”
江泫不明就里,下一刻腰间一紧,身体忽地一轻,清风从四面八方渡来。宿淮双带着他乘风渡河,不过一息的时间,双脚已经好端端地踩在河对岸的土地上。
落地之后,宿淮双将手松开。他手臂箍紧的触感仍然残留在后腰,江泫轻咳一声,道:“你如今能召风了?”
宿淮双点头道:“在神境的灵之中,学到不少东西。”
随后沿着小路上山。到了山腰无路之处,宿淮双又如法炮制,将江泫带上了山。这样被人揽着抱着走来走去,江泫心中总有些不自然,思来想去,觉得是自己不习惯这么被照顾,斟酌语句道:“有些事情,其实我自己能做的。”
宿淮双以为他是不喜欢这样,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垂眼道:“……抱歉。”
被人捧在手中关照,只能说是不习惯。但见宿淮双垂眼道歉,心中的感觉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干巴巴道:“……不过你来也可以的。”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踏入了三灵观的门口。下山的时候是什么样,这次回来以后就是什么样,杂草丛生,荒芜无比,但好在上次衔云已经清出一条可供行走的路,沿着这条路,两人一路行至遏月府的门前。
宿淮双走在江泫身后,一直在沉默地打量这座破落的道观。在现身之前,他已从枯雪山的山灵处得知,这是江泫幼年拜师学艺的地方,后来师门湮灭,江泫才去了上清宗。
自然也知晓这里发生过何事、堂中那口棺木是谁的棺。
等走到一座小院门前,江泫推开门,带着宿淮双走进了院内。结界仍在如常运转,江泫正准备进去,听见身后的宿淮双迟疑道:“遏月府?”
江泫回过头去,对方正站在门口,视线略略将这院内的格局陈设打量一番。上次走得匆忙不曾注意,现在一看,立刻察觉出了异常之处。
和净玄峰上的遏月府实在是太像了。
江泫颔首,道:“遏月府。”
进了结界,果然看见了翻倒在地的棺盖。江泫无奈地将其扶正了,又用净尘术将堂中的灰尘脏污清理干净,看着果然整洁清爽了许多。还有不少杂乱之处需要整理,江泫打算先将堂中清出来再说。
宿淮双跟着进了结界,扫了一眼堂中的木棺,如同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立刻移开了目光。
江泫道:“淮双,将你师叔的剑拿出来。”
他的乾坤袋就摆在桌上,宿淮双走到案前,注入灵力、拉开了袋口,从中取出一柄长剑、还有一袋子江泫之前买的金葵糖。然而在摸索的过程之中,他碰到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子,盒中的事物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于是将天陵的剑放去一边,将盒子取出来打开。
看见盒中事物时,他的目光倏地顿住了。片刻后,他将手探进盒子里,拾起了一截断剑的残躯。
盒子里是断掉的送生,还有送生的剑穗。除了几片稍微一些、半掌长的碎片,其余的都已经碎得不能看了,有的只有拇指长、有的还不及明水坠大。然而它们都好好地躺在盒中,虽拼不齐一柄剑,也能看出是尽力找寻而来。
那日的渊谷神殿到底碎成了什么样,宿淮双是记得的。要找这些断剑,就得将那些碎石都翻开€€€€当时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与夔听一战之后,定然也不剩多少灵力了。
那片废墟他是如何翻开的,宿淮双根本就不敢想。单只是想到江泫拖着一身的伤、独自一人在废墟之中寻剑,便觉心口剧痛,似锥心剜骨一般。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握紧了掌心的断剑,双目赤红。
断剑刺不破他的手掌,却也能感受到疼痛。躯体疼了,心中才能恍惚好上几分。
在案前呆站了一会儿,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不轻不重地在他掌上一拍,斥道:“松手。”
宿淮双立刻松开了手。
江泫探头仔细看了看他的掌心,没有发现任何划痕,为了防止他再捏,将碎片放回了盒子里,道:“这是剑,如何能上手这样捏?幸好如今并无实体,这样的断剑也伤不到……”他抬眼一看宿淮双的神情,后半截话忽然顿在口中了。
宿淮双俯身垂首,紧紧抱住他,像是抓着与世最后一缕牵连、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抱的太用力,江泫有些呼吸不过来,以为他是为了断剑伤心难过,费劲从他侧肩探出头,也伸手环抱住他轻轻拍了拍,温声道:“都过去了。不要难过。”
宿淮双闷闷道:“嗯。”
好半天,他才松开手。两人一道将堂中收拾干净,又东拼西凑出一个剑架,将它放在堂中,留了些许灵力温养。时隐峰上既有衣冠冢,这边就无需再立了,将剑架摆在这里,也打算时时回来看看。
离开三灵观的时候,江泫回过身,深深地望了一眼。
这次再下山,宿淮双没有再做出此前的举动,而是直接从山顶辟出一条直达山下的路,与江泫一道向山下走。路边尽是葱绿的林荫,江泫看了看,颇为怀念道:“许久以前,这山上全是雪和红梅。”
宿淮双走在他身边,闻言抬眼一望。他约莫能想象出江泫描述的景色,同净玄峰十分相似。
整座净玄峰,都是江泫千年以来给自己设下的牢笼。如今,他愿意出这牢笼来走一走了,是很好的事。
宿淮双道:“下山以后,师尊可要回宗?”
江泫道:“自然。不过仅是回去报备一声,休息几日,就下山找人。”
宿淮双侧头看他,道:“阿序?”
江泫颔首。
“渊谷出了变动,似乎多了一位伪神,不知有何企图。元烨带着阿序叛出渊谷,此前短暂见过一面,如今已然不知所踪。”他将现状细细地说与宿淮双听,声色清淡、不急不徐。“要做的事还有许多,因此,休息一两日便也够了。”
江泫说话间,宿淮双一直凝视着他,视线柔和安宁。听见“伪神”二字时,赤色的眼瞳之底泛起一片浅浅的涟漪,转瞬即逝。
待到江泫说完,他缓声接道:“是很多。不过,还是要好好休息的。我送你去中州。”
江泫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心中微微愕然:“你不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