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实在直白,清野被狠狠惊了一下。江泫侧头看了他一眼,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方才应该将他也送走才是。
五人之中,若按成锁时间来看,重月和毓竹是最久的,体内污染也积攒得最多。若与夔听交战,只怕会牵动污染,有性命之忧。因此,江泫先送他们走。
却不想温€€将天陵嫉恶如仇、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性格承了个十成十,苍梧的话张口便敢还回去。
被还了口,苍梧似乎也并不在意。他将温€€面上的戒备忽视得彻彻底底,视线移到江泫身上,温声道:“方才听你们说……揭阵。是要揭什么阵?可否同我说一说?”
第219章 苍梧岁去4
他虽盯着江泫, 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江泫给他的只是一双漠然的眼瞳,翻遍其中,唯一的情绪竟然是戒备。
僵持一阵, 温€€道:“不必多问。原就是要去找你的。你€€€€究竟是谁?”
苍梧静坐不动,仿佛没有听见温€€的诘问, 视线仍然定在江泫身上。他的神情与平常并无什么不同, 但许是因为知晓他别有所图,这冷淡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议室之内寥寥几人, 末阳是最难以接受事实的一个。见苍梧不应温€€的话,心中本就勉强的坚定动摇几分, 豁地拍开温€€的手, 起身道:“宗主!”
苍梧神色微冷, 道:“聒噪。”
话音方落, 室内忽然响起几声闷响。末阳和温€€被卸了手脚,按倒在地。然而在他们的视角看来,背上空无一物,不知扣住他们的诡力从何而来;江泫眉尖一抽, 挥剑削去缠绕在他们身上的烟气,冷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苍梧道:“只是觉得很吵。曾经净玄峰最吵的时候,也没这么吵过。”
清野忙不迭地闪过去,给他俩把手脚拧正, 悄悄道:“什么时候开打, 好歹告诉我一声啊!这不平白遭罪么!”
江泫则提着剑挡在他们身前,默了默,道:“你回去吧, 苍梧。”
苍梧微微昂首,语调波澜不惊, 道:“回何处去?”
江泫道:“神境。回去以后,再也不要出来,也不要干多余的事。”
那双烟紫色的眼瞳在灯下似乎微微颤了颤。
“多余的事……?”他慢慢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理解其中的意义。很快,他抬起头来,抬手轻轻一招,清野也趴下了,察觉到压在自己背脊之上的诡力,神色骇然无比。
苍梧道:“是这个吗?”
江泫紧了紧剑柄,回头又是一剑,斩断了困在清野身上的灵力枷锁,道:“你不要明知故问。”
清野能动了,将地上的两人一并扶起来,往他们体内拍入几道灵力。
苍梧瞥了一眼,并没有阻止,转而向江泫道:“如你所愿。”
他果真不再出手,端坐在椅上,唇角浮现一缕极轻的笑意,道:“你让我回去,是想放我一马?”
江泫道:“毕竟相识一场,趁着还未酿成大错,想让你回头。”
苍梧却道:“我何错之有?方才卸去他们手脚,也只是想清静些,并不想取他们性命。今日夜中出游,也不过是想看看宗内还有没有孩子留在这里。走到落墟峰时,见议室之内灯火明亮,这才驻足旁听。”
江泫寒声道:“是吗?”
出乎意料的,苍梧没有说话。方才他破墙而入时,飞溅的土石砸坏了一盏灯,明珠光芒消散,室内余留一盏残灯,光色有些昏暗。他便坐在这残灯的光芒之下,身侧的地面上拉出一道沉沉的暗影。
外头的冷雨仍然在下,淅淅沥沥,寒意彻骨。好一会过后,苍梧缓声道:“几日之前,你待我还不像如今这般冷淡。”
江泫道:“若你纯心良善,便不至于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苍梧凝视他片刻,道:“你如何知,我心不纯不善。”
江泫闻言,只觉无比滑稽荒谬。他的剑锋对准苍梧的要害,道:“你心纯善。那好,我正有许多问题要问你,若你心性真如你口中所说,那便一个不漏地回答我!”
苍梧看都没看衔云。他的身影岿然不动,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沉稳,道:“知无不言。”
江泫道:“你顶替长尧的身份回宗,为什么?”
苍梧从容不迫道:“在净玄峰上许久,正好到了能凝出实形的时候。每每提起长尧,你似乎格外在意,想着让你看一看,也许会开心些。”
只是他从未想到,江泫在意的并非长尧本身,而是他为破锁去渡劫的往事,并在数年之后,以和长尧同样的方式送了命。
众人从不曾知晓,苍梧和江泫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末阳眉头紧皱,清野神情呆滞,温€€倒是有所耳闻,并不买账,斥道:“谎话连篇。若单只是想让他看一看,凝出实形即可,何必顶替身份?”
苍梧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责怪他不应插嘴。但见江泫神色有异,这才回答道:“何来一句谎话?况且人境规则数之不尽,若想行事,需要能时常使用的躯体。”
“哦?”江泫冷冷道,“大费周章现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苍梧道:“找人。”
却也不说是谁。江泫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绝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一丝一毫问题之外的讯息,同数百年之前简直没有分毫差别。想来的确如此,如今“长尧宗主”的性格,不就是从前苍梧的性格么?只是分别太久、记忆又有损,种种情况之下,从未往那方面想过罢了。
他耐着性子问道:“找什么人?”
恰一阵穿堂风过。好端端的墙被苍梧劈烂一扇,夹着潮意的冷风便从这空洞之内钻入,拂过江泫执剑的手时,带来几分萧瑟的凉意。苍梧将被风吹乱的长发顺到耳后,平静地答道:“夔听的容器。”
凉意从手掌窜到了江泫的背脊。苍梧一直看着他,察觉到了他细微的神情变化,竟微微笑了,道:“就是你想的那个容器。”
江泫慢慢吸进一口气。他的神色很冷静,接着向下问道:“玉川€€山神出世,是否与你有关联?”
苍梧道:“有。”
“唤醒€€山神,是为了什么?”
苍梧道:“容器太脆弱,需要打磨。”
“既然找到了容器,为何又要骗他去送死?”
银发人慢慢摇了摇头。室内陷入一片干枯的死寂,落针可闻。苍梧在这样的死寂之中站起来,向衔云的方向走了几步,缓声道:“你心中有答案。何必再问?若一定要回答,那么,是我在偶然间发现,最好的容器还活着。既然有更好的,便不再需要次品。”
最好的容器,宿淮双。
江泫握剑的手僵得可怕,艰难地道:“你早知道他是容器,才特意下山去将他捡回来。现在又要用这容器做什么?把夔听放出来吗?”
苍梧果然知无不言。面对江泫的诘问面不改色,双瞳像是沉紫色的云霭。
“为了断锁。”
他道。
江泫:“……”
清野终于从状况外被这几个字扯回来,道:“你为什么要断锁……就算是要断锁,何苦将这么一个无辜的孩子扯进这淌浑水中来?他入宗的时候才多少岁?那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吧?”
苍梧将视线分给他一些。短暂几息之后,又落回江泫身上。
“在我寻找过的许多方法之中,将容器与神魂彻底融合,再一并解决,是最稳妥的一个,可永绝后患。”他语气平静地道,“为救更多人,牺牲一小部分人,不正是你们一直在做的么?为此一代一代师徒传承,死伤无数。为何换成淮双,便不行了?”
众人哑口无言。江泫回忆起了在渊谷地牢之中与萧弦的闲谈,好半晌没有说话,举着衔云的手慢慢落了下去。
见状,苍梧的神情软化些许。他银亮的长发被灯火映得温和柔软,暖意流泻,浑不像平日一般默然无情。
山灵对待江泫,向来不吝温和的态度,此时好意更甚。与江泫对视片刻,他竟然破开荒地在问题之外添补了几句:“本是觉得净玄峰上冷清,送来与你解闷,不想一路走到了今日。”
“……”江泫道,“你不曾料到的事情数不胜数。”
苍梧淡淡道:“的确如此。但在注定消陨的事物之上倾注感情,最后受伤的总是你自己,不若及时止损。你喜欢这样的,天下还有百个、千个,我可以再为你去寻。”
江泫还未说话,末阳已经怒极,忍无可忍地喝道:“你哪有为他定命的权力?!你把人当成物件,想随意决定去留,实在是傲世轻物,愚不可及!如此品性,枉我尊你敬你数百年,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苍梧似乎起了几分兴趣,对末阳另眼相看。他问道:“你又从何处知晓,我将他当成物件?”
温€€道:“张口闭口便是容器,你何曾将他当人看过?既已从口中说出这一番话,便不用再假情假意地找补!”
苍梧好似有点想笑,又有些厌倦。他转身身走到议室旁的摆架旁边,步履不急不徐,声色亦无什么波动,道:“他是人,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恰如我平日里从不称你们为锁,而是直呼名字。相比于次等的元烨,我其实很喜欢淮双。若无这样特殊的体质,见他在宗内平安长大,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在摆架旁站定,俯身从一只匣子里抽出几只护心环。那是末阳为几位同僚留下的退路,危急之时可以将他们通通送走。此时猝不及防被苍梧揭了底,登时愕然万分,道:“你怎么知道那儿有护心环?!”
苍梧没有回头,似乎懒得回答这个在他看来无比愚蠢的问题。他侧身对着众人,五指慢慢收拢,将那晶莹剔透的玉环捏碎了。
碎屑从他指缝之漏下来,细如银沙。他并没有被传走,而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道:“诸位也是如此。若不为锁,想必早已功成名就,鸿福满身。然既为锁,便料到会有今日。”
江泫仍然没有说话。他盯着苍梧指间流下来的碎屑、盯着它们折射出的细碎光芒,好一会才喃喃道:“……你根本就不懂。”
苍梧道:“什么?”
江泫倏地握紧了剑柄,一字一顿道:“我说,你根本就不懂!”
“你是不是觉得一代又一代人留在这里,是什么高尚的人做的高尚的事?根本就不是!我们留在这里,是于心不忍,是无可奈何,知道总有些罪需要人去受,却消除不掉根源的无能为力!为此不仅要付出性命,还要将遗毒留给下一代!”他厉声斥道,“从没有哪个锁想收徒,都巴不得这事赶紧结束,就连你所扮演的长尧也是如此!我们何曾自愿将至亲至爱之人扯进来过?从来迫不得已!”
“为了断锁,我们付出过多少努力,你何曾认认真真地去想过?!”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银发人身上,豁然提剑,声音之中带上了森寒的杀意:“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当真不愿回去?”
苍梧定定地看着他,猛地攥紧了手掌。他再不是此前那番从容不迫、古井无波的神色,眼瞳之中阴云翻搅,慢慢地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你说,我不知道?”
他的脸色难看得吓人,身后灯光映下的影子拉折出狂怒而狰狞的形状。
“我是不知道。”苍梧寒声道,“但我知道,你从来不听劝告,只管一死了之轻轻松松!”
江泫的怒火微不可察地一滞。没等他回想起什么,苍梧已收敛好了难得外露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
很快,他的指尖绕起丝缕极淡的灵力,朝着江泫的方向抬起手。
“问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发问了。”苍梧心平气和地道,“淮双如今去了哪里?”
江泫同样面无表情地道:“不知道,没准正在哪睡觉呢?”
在他的身后,接连响起数声长剑出鞘的利音。江泫摩挲了一下衔云的剑柄,道:“正好。等他醒来,也不会有机会再看见你这位图谋不轨的长辈了。”
第220章 苍梧岁去5
争战一触即发。
半个时辰之后, 落墟峰的大部分建筑都成了废墟,少部分断壁残垣在冷风里摇摇欲坠。常有凛冽的剑光撕开雨幕,追行数里又折入主人手中, 杀意森森;战场由议室转移到落墟峰的校场,江泫、温€€、末阳三人各据一角, 苍梧则在校场中央。
这样数轮打下来, 他的衣角竟都不曾凌乱半分,负手而立, 周身气度从容不迫。夹着雨丝的寒风掠过他颜色清淡的袖角,远远一望仿若雨中一束皎皎烟兰, 长发疏冷似雪, 神色亦不曾有什么波动。
仙山灵不愧是仙山灵, 就算离开神境、在现世之中出手, 实力依旧深不可测。
末阳久不下山,唯有一身灵力还算是可圈可点;温€€剑法很好,灵力也足,只可惜太过年轻, 还缺少磨砺。因此三人之中,攻势以江泫为主,其余二人为辅,半个时辰打下来, 竟然不相上下。
苍梧在他身边待了很久, 对净玄峰的剑诀极其熟悉,往往见他起手便知如何化解,很是棘手。
且见他如今神情, 显然还并未认真出手,像是闲暇时陪小辈玩闹;现下战势稍息, 江泫隐约后悔,没多留几只护心环在身上。
若只他一人,放开手同苍梧打一场,胜算其实不小。然而一旦有别人在这里,便要顾及会不会误伤、苍梧的攻势他们能不能避过,无端分心,束手束脚。得想想办法……
思索的时候,他不自觉想去摩挲手腕上的剑穗。只是此时举着剑,并不方便,因此指尖微微一抽,迅速放弃了。
苍梧却看了他一眼,道:“你想把他们支走?”
江泫漠然道:“并不。只是感觉打着无聊,在想能不能一剑取了你的命。”
苍梧道:“无聊么?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停手。我并不愿与你兵戈相向,更想同你坐下来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