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175章

宿淮双独自站在祭坛之上,等了一会,没从风里等到江泫说话的声音。没有江泫的,却有其他人的。

江明衍在飓风中前行几步,手扶上淬阴的剑柄。

他双目微眯,看清了宿淮双层层黑羽之下的面孔,慢慢出声道:“等了这么久的伪神……竟然是你啊。”

宿淮双投来漠然的视线。察觉到主人的杀意,巨翼之上的黑羽微微张开,露出其下密密麻麻的黑色眼睛。

这些眼睛都是活物,眼球胡乱旋转,叫人看上一眼,便觉头皮发麻,恐惧难以自抑。

江明衍看着他的脸,低声自语道:“我原本是不想杀你的。谁料你自己送上门来?”

宿淮双道:“妄语。”

他的声音极远、极重,如同古兽的吐息。无论如何,不似人言。江明衍却奇迹般地听懂了,道:“是不是妄语,犹未可知。”

说话间,他走动几步,挡在了江泫的身前。

这一挡,挡去了江泫的身形,宿淮双看不见江泫的反应。

若江泫自己垂头不愿让他看见,宿淮双可以全然受住。可如今有别人横插一脚站在中间,这便叫人难以忍受了。

宿淮双背后的翅羽微微一动。他道:“只此一次,滚开。”

他知晓江泫与江氏有些渊源,曾经或许是江氏人。上次见此人还是在栖鸣泽,他被锁仙柱拘着动弹不得,此人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他身前冷言冷语,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体验。但他也姓江,宿淮双愿意给予仅此一次的仁慈。

江明衍道:“做梦。”

江泫的嗓子太疼了,说不出话。他活这么久,感到后悔的时候屈指可数,如今却切切实实地感到后悔€€€€早知如此境况,此前行动应当用更稳妥的方式。现今说不出话,还动不了,只能让宿淮双一个人在祭坛上。

那祭坛实在不是他应该站的地方。第一次上祭坛,受了重伤、被扯进神境,第二次上祭坛,已然面目全非。

单单是看着他站在那里,江泫便觉心如刀绞。

此前是长留于心的隐痛,一旦知晓了自己的心意,这疼痛便也明目张胆起来。

如果宿淮双是因为介意如今的模样而躲着自己,那江泫一定要告诉他,自己根本不介意。比起他的身体变成什么样,江泫更在意他能不能好好活着、能不能幸福地活着。

灵盾之外,淬阴剑刃出鞘。江泫冰冷的视线在江明衍背上走了个来回,对方却似乎毫无感觉,并没有回头,提剑在神力之中穿行,步履游刃有余。

他走出几步,空中落花下得淅淅沥沥。这些都是白楹花的花瓣,是濯神神力外化的产物,落在蜿蜒的血痕、扭曲的尸身之上,像是一场静默无声的落雪。

宿淮双血目微微一抬,抬手接住了一瓣。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笃定道:“你吞了濯神的神骨。”

江明衍道:“你也吞了邪神的神格,我们半斤八两。”

他耳后皮肤上生出的白楹花瓣在风中震颤不止,其上裹着纯净无匹的银芒。

一位是伪神,一位甘愿付出代价以凡身触及神境。在此等神力轰击交战之下,神殿很快坍塌成一片废墟。

宿淮双背后的双翼终于得以舒展开来。这双翅膀遮天蔽日,震碎了神殿之外的结界、撕开天幕之间的黑云。自夔听死后,赤后的黑灰沉浮了千万年,地上陡然有巨翼张开,尘灰在翼尖的风流之下化为席卷的黑风,带着千年前葬身地底之人悲哀的嚎哭,于天地之间席卷飘荡。

他们在这片焦土之上斗得天昏地暗。江泫偶尔会分神查看天幕之上的情况,见宿淮双稳占上风,方才放下心,继续对付身体周围的禁锢。

神殿一倒塌,风声便呼啸于旷野。宿淮双的神力为他挡去全部落石,江泫独自一人待在废墟的残骸之中,竟然觉得周围无比安静,安静得过了头。

有那么一会,他连耳中的鸣声都听不见,怀疑是风声将双耳震坏了,但弹了弹衔云的刀鞘,仍然能听见声音,才知晓耳鸣已然止住,疑心此刻的死寂是灵盾的缘故。

没过多久,系统的声音在灵识海中响起。

【你能同宿淮双说话么?】

江泫的嗓音嘶哑刺耳:“若是能说上话,便不必如此,被独留在废墟之中。”

第210章 云下千重3

二人相斗, 风云搅动。若从地上看,只觉地动山摇、天地变色;若从天上看,恰如枯地生花, 森森不似人境。

赤后当真是一片焦土,是恶地, 从无生灵可在此繁衍生息。花瞬建起来的是赤后的第二座神殿, 如今也倒塌了,地面被神力轰击的烈风剐出数道纵横的沟壑。数千年沉积的死灰盈天, 焦土再次被劈开裂痕,似是抚不平的丑陋伤疤。

江明衍振剑旋身, 避过数道夹面而来, 足以将他绞成肉泥的风刃。战时不知时间流逝, 往来几趟下来, 身上已经挂了不少伤痕。

邪神的神力带有污染,好在濯神的神力能够抵消;他凝神屏气,找到一处破绽,在宿淮双山峦一般的巨翼之上又添一剑, 方才撤走身形,便见那翅羽之上鲜血狂飙,万眼震颤不止。

那眼睛不是凡物,被盯上之时会被攫取心神, 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江明衍一直避免直视那些眼睛, 偶然间瞥了一眼,立刻被宿淮双的神力掀翻出去。

他想要伪神的命,宿淮双亦不对他留手。这一下又重又狠, 全凭体内的神力为他挡去了致命伤,才能踉跄着落地, 以剑拄地,低头咳出一大口血。这一下、加上身上的其余伤口,零零散散的,还能站住简直是个奇迹。

然而他不仅能站住,还能重新将淬阴提起来。这次提剑之后,他没有急着进攻,而是仰头打量片刻宿淮双那对遮天蔽日的翅羽,淡淡地冷笑一声,道:“神不像神,人不像人。”

声音不大,但他知道宿淮双一定听到了。那双交缠着血色与银星的眼瞳微微垂下来,轻微的絮语顺着风流飘过来:“很丑陋?”

江明衍微微笑道:“是很丑。我若是你,情愿在那天就死了,这样至少还能让他记得自己的人形。”

宿淮双道:“我曾下定决心,要永远站在他身边。”

江明衍道:“决心?好笑。”

那双猩红的瞳孔凝视着他,瞳中古井无波。宿淮双盯着江明衍好一会,冷漠地宣布道:“你不及我。任何方面。”

他的轻蔑让江明衍气得发笑。然而很快,这愤怒也从心底消却了,江明衍直起身体,任由粗粝的荒风剐过自己浑身的伤口、被鲜血染透的衣摆,道:“我能为他去死,你不能。你贪心,总想着多看他一眼,纵使被九州隔去另一边,也要变成恶鬼亡魂回来缠着他。”

他伤得很重,比宿淮双重不少,神色却并不见低迷,反而成竹在胸,似乎对自己的颓势并不在意。

宿淮双意识到,江明衍在拖时间。他背靠着连通神境的漩涡,并不打算迎合对方的计划,干脆利落地抬手。

又是一场天昏地暗的死斗。打到最后,江明衍浑身如同被血洗过,黑灰凝成的锁链从地底探上,将他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

淬阴剑从天幕落下。他没有挣扎,倒也不知是死是活。宿淮双指尖微抬,将他勾近了些,见血污之下,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早知此人是疯子,然而疯子会掩饰,穿着一层温淡清雅的皮。此时将这皮打坏了,底下终于透出密密麻麻的癫狂恶念,江明衍被宿淮双捏在手中,竟然还在笑,咧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仿佛碰见了全天下最有趣的事情,笑道:“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宿淮双抬起手,透过翻卷的黑烟,轻飘飘地锁住他的命门;背后的天幕之中,慢慢撕开一道冰冷的裂隙,白昼的光芒从这缝隙之中洒落下来,映亮其中探下来的、透明的丝线。

江明衍瞥了一眼,用残余的力气挣开一只手,指了指江泫的方向,笑道:“你敢动手,我就杀了他。”

天地之间,风流倏地一滞。

江明衍道:“看清楚他身上缠的东西了吗?他挣不开的。你猜一猜,是你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动作快?”

那些丝线极软、极轻,比蚕丝还要轻细三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捧着悉数洒下来,慢慢地向宿淮双的身躯与双翼探去。

宿淮双的神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侧头看向江泫的方向,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有一片异常的、澄银色的光芒流动。江泫就在那牢笼里头,似乎动弹不得。

他又将视线转回了江明衍身上。江明衍道:“别看我。我是说过要送他一份礼物,但若东西拿不到手,便也没有意义了。与其看他继续冷眼待我,不如先送他上€€€€咳……”

他的神情微变,周身的锁链一紧,捏得浑身的骨头喀喀作响,剧痛袭来。但也仅限于此了,宿淮双没有更进一步。

丝线被风吹着,慢慢缠上了宿淮双的身体,越来越密、越来越紧,像是在编织一张透明的网。黑翼上的眼睛一接触到丝线便巨颤着炸开,羽翼似乎被烈火灼烧一般,开始向上浮出漆黑的焦烟。

宿淮双眉尖微微一抽。

江明衍道:“我劝你最好别动。你应该是第一次……接触天罚?”

宿淮双漠然道:“你对神的理解似乎有些浅薄。这些并不致命。”

江明衍闻言,哈哈大笑。然他不怎么有大笑的力气,胸膛像一只破风箱,喉咙里头涌出的声音叫人不忍卒听。他也不介意这个,一边笑一边道:“对神自然不行,但是对伪神效用如何,你要试试么?”

宿淮双不再有动作。他静默地浮于天际,双翼如同沉黑的山峦。

丝线已经彻底缠绕上他的身体,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慢慢绷紧。江明衍似乎已经预想到了他被割成千万块的模样,眉眼弯弯地抬手,将淬阴从地面召回手中。

“永别了。”他道,“宿……”

背后响起长剑出鞘的铮鸣之声。剑气清寒彻骨,如带斩霜拂雪之势,刃尖带着千万缕澄明的银光,狠狠掼入了江明衍的胸膛!

他的宣告戛然而止,慢慢睁大了眼睛。

在他背后,江泫紧紧攥着衔云的剑柄,又将灵剑向内扎了几寸。

“我真应该……在回来的第一天,就进栖鸣泽杀了你。”

他用破损过度、难以辨识的声音道。

江明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所有傲骨、疯癫、深入骨髓的执念,一切一切的苦心算计与谋划,在这一剑之下通通灰飞烟灭,表情空白僵硬得像是死物一般。

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胸口爆发,比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都要来得难以忍受。他艰难地吸进一口气,眼前骤然模糊起来,然而身躯被锁链捆着,他连回头看一眼江泫都做不到。

眼泪豁地砸上衔云鲜血淋漓的剑尖。江明衍没有动,没有挣扎,哽咽着道:“……好疼……”

€€€€原来这么疼啊。哥哥。

江泫没有说话。江明衍看不见他的脸,伸手攥住衔云的剑柄。

他察觉到一股蛮横的灵力在体内暴冲,绞断他的灵脉、扎穿他的灵台,剧烈的疼痛冲刷之下,江明衍的眼前有些发黑。

他意识到一件事。这次和以往都不同,江泫是真的想杀了他。

死亡的阴翳缠绕上来,泪水冲淡了他面上凝固的血痕。江明衍忽然很想再看江泫一眼,挣扎着转过身体,在狭窄的视野之中,看见一片烟青色的、沾着血色的衣摆。

不是白色的。

他怔了怔,忽然不动了,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藏了很久的问题。

“我是……你的什么?”

江泫道:“错误。”

衔云抽出,锁链断裂,江明衍的本命剑断裂成数截断片,随着主人的身躯一道,坠入赤后埋骨万人的黑灰之中。

与此同时,系统尖锐的警示声在江泫脑海之中疯狂闪动€€€€

【快!快!赶紧把他推回神境里头!九州不能有神,绝不能让他再用这个形态出来!】

【丝线马上就完全崩紧了!他会被割得你拼都拼不起来的!】

江泫迅速抬头,视线扫过垂下来的丝线,头皮一麻,脑海之中竟一时闪过三灵观中的那场火。

太多了,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下来。捆在宿淮双身体上头的丝线已经开始拉紧,其中一条明晃晃地勒住他的脖颈,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线。他已经走不了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仰头看着江泫,眼神有点踌躇、有些躲闪、有些小心翼翼。

也许他也明白,他不该这样盯着江泫看。可一旦想起接下来不剩多少时间、此后又是漫长的分别,他就总想再多看几眼,双目痴痴的,藏着难以挥却的眷恋。

他的眼睛会说话。即使唇角紧抿,心思也已密密地写在眼中,遮藏掩饰聊胜于无。

江泫与他对视,眼底眸光闪动,握着衔云的右手一紧,剑身上银光又盛了几分。

察觉到他的打算,系统猛地拔高了声音:【你想砍线?那是天罚,你怎么可能砍得断?若你不想救就走,不要被波及!他不会真正死去,来日总有一天能€€€€】

江泫的灵识海中地动山摇。

“为什么不行?!”他平生头一次用如此激烈的情绪高声道,“我说我能做,那我就一定能!衔云€€€€!”

灵剑脱手,化作一道银芒暴射出去。江泫体内灵流疯转,连带着身形一起,化为一颗澄净的飞星,带着满心锐不可折的杀气,倏然撕裂昏黑一片的天幕。

天道投下的丝线坚硬无比,每每相接,铿鸣之声如雷贯耳。系统都快疯了,用尽浑身解数为他规划路线,随着第一根细丝被锋利到极致的剑芒折断,很快便有第二根、第三根、第十根。数不清过了多久,宿淮双一边的羽翼微微一抖,从细密的丝线之中挣脱出来,数只骇人无比的眼睛迅速合上,为江泫挥开身后如影随形的细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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