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原本十分担忧,太学里头规矩严格许多,必定不好再派人去点卯了,里头一堆宗室的少爷,一不小心就得罪了,自己又是个无权无势不够看的。
他一时心中喜悦,九哥嘉勉他为雏凤,又一时忧愁自己学习跟不上,他实在是怕老师怕得紧,一时又想起上次九哥走后,自己那本画九哥的手记也不见了,想来是九哥拿走了,但却又只字不提,也不知九哥是恼怒他色心不死,还是嫌弃他不学好没收了。
他也不敢问,只是每天半夜醒起来想到此事,都羞恼懊悔辗转反侧。
接了通知,次日他就去了太学,他看了下这次在监生中选了二十五人,除了恩荫的,竟然颇有一些地方进荐的生员,这些生员不少是寒门,平日里在国子监内也是默默无闻,学问虽然不错,但国子监内大多为高官子弟,勋贵荫员,哪有他们说话的份,这次竟然借着考学选拔入了太学,这于他们显然十分荣耀,人人面有喜色。
此次新选的监生设在右席,左席仍然是原本太学的宗室子弟们。许莼坐下去后便悄悄四处张望,却不知他样貌秀逸,明明和其中的国子监生一般都结着一模一样的银冠顶幞头,穿着镶青罗缘边蓝罗袍,一双猫儿眼清亮溜圆,顾盼之间十分引人注目。
太学那边早已悄悄议论起来:“那杏圆眼笑唇的少年是哪一家子弟。”
“你不识得他?沸沸扬扬十万银子买诰命那个,靖国公府世子,前些日子闻说被李梅崖席上给了个好大没脸。”
“原来是他,风仪如此,看来传言不实。”
“都说纨绔荒唐,绣花枕头只能看。”
“呵呵,绣花枕头能答出那两道题?前日那考试,能答出来的有多少?这国子监二十五人,可是全都答出来了的。”
“闻说他母亲是商户之女,想来家传渊源,自然在那商贾算学上有些本事了。”
“那可是皇上亲出的题目,小声点!取死勿要拉上我!”
“说起来……皇上为什么会出那样题目?害得我那天背了好一堆诗,结果交了白卷,回去我父王罚我跪了好久,月银减半了。”
“都说皇上嫌宗室靡费过多,要用宗室子办差了,嫌宗室子太多白吃饭呢。”
“……不会吧。”
“如何不是,听说太后去了皇庙,一应超额供给全都蠲免了,只剩下原本宫中那点太后份例,比起从前尊荣,那可真是半分体面不给了,也不知如何又闹到这般地步。”
“今上面冷心硬着呢……当初为着端王……”
“嘘,真别说了。”
许莼没听到那些议论声,这边的国子监生都极严肃沉默,也并不交头接耳,毕竟都是好不容易得了千载难逢的皇上考察的机会得以进入太学就读,太学里授课的博士,全都是饱学宿儒,更不必说今后前程和授官,必定是不一般的了。
他一眼看到谢翡,果然是宗室子中的翘楚,太学生们的袍服是金冠顶幞头青罗袍,其中宗室子袍边都镶着金龙纹。谢翡正襟危坐,一丝不苟,面容清俊,却又不知为何感觉到了许莼的目光,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许莼也还礼,心下想着不知为何九哥和大哥都对谢翡如此忌惮。确实看着温温君子,如玉似竹。不过,比起九哥还是差远了。
忽听到磬声清脆,助教博士进来道:“肃静,迎先生。”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沈梦桢走了进来,面上颇为和气,穿着深青色官袍常服,带着梁冠,进来微微还了半礼,显然是因为左边上首坐着的都是宗室子,然后坐在了讲台前,举止徐舒,雍容泰然。
下边倏然一静,显然对这位新上任的祭酒脾性不太了解,都知道他出身儒门世家,学识渊博,尤其擅长象纬之学,来日必定是要入阁的,人人都知道皇帝让他去礼部,是去磨性子,去锐气的,任了几年,一提拔就是国子监祭酒这样重要的职务,听说朝中不少人有些微词,但也无法,都知道这位皇上说一不二。
前任祭酒还是谢翡的外祖父林文端,性刚正,动必遵礼,如今只说是称病请辞。但人们都知道,一贯祭酒都由前任祭酒在博士中推选,林文端端方迂执,若是他举荐,绝不会举荐素有轻狂风流名声的沈梦桢。
这就是皇上的任命,自皇上撤藩命各宗室藩王回京居住,宗室子入太学就读后,这还是第一次对太学有了明确的指示。
这让人们不由都微妙地联想起了今上如今年近三十尚且无子且并不纳后宫的事实来,但无人敢宣诸于口。
沈梦桢倒是仍然是那副才高气雄,藐视一世的样子,张嘴便道:“皇上命我来为诸公子讲学,既要讲尧舜汤武五帝三皇之明君之道,又要讲伊吕周召之功勋德业。礼乐刑政,无所不讲,正为期待诸公子赫然有为,闻于天下,作王者之兴。今后由我为大家主讲《大学衍义》。”
一时下边颇有些激动昂扬起来,要知道这可是赤裸裸和大家说,皇上命我来教导你们帝王之术吗?《大学衍义》乃帝王为治之序、帝王为学之本,这可是赫赫有名的帝王之学啊。
要说他们自己私下自然也有修过此书,但由皇上亲自任命太学祭酒博士来为他们主讲,其意深远。
一时众人都振奋起来,打算好好听这个传说中学富五车的沈先生如何讲课。沈梦桢也只转手让人发了课业下来给诸生。
许莼一贯在这经学上一塌糊涂,但看周围人的兴奋,也知道想来这本经书很重要,既然是《大学衍义》,想来应当是衍释《大学》了。
他想起来九哥除了第一次让自己念了那《佞幸传》以外,正儿八经教导自己读书,却是从《大学》开始的,不仅通讲了,还要求自己逐句默写背诵,若不是如此,今日一来就学《大学衍义》,恐怕自己都听不懂吧。
九哥……许莼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香囊,从里头摸了一粒丸子放入了口中,他平日只要一上经文课,就打瞌睡,九哥希望他学好,他今日才第一天来太学,绝不能又重蹈覆辙,读不成书也罢,还要被人鄙薄。
他心中嘀咕着,那丸子化在口中,一股刺激清香的味道直透大脑,鼻尖冲去,脑子瞬间清醒振奋起来,而他两只眼睛瞬间也就泪汪汪起来。
“他吃的什么?”在沈梦桢身后的帘后,谢翊微微皱起了眉头。
六顺在一旁小心伺候着,轻声道:“应当是龙脑提神醒脑丸,那东西可不好受,我听冬海哥哥说是世子让配的,说是要认真上课,怕精神不好要睡着,因此才让配的。”
谢翊眉毛蹙得更紧:“让人去找冬海取了来让太医验一验。”
六顺轻声应了,连忙悄悄退下。
苏槐连忙道:“陛下不是说世子身边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吗?还听子兴说过世子身边还有舌头极灵敏之人,应该是害怕被毒害,盛家给世子身边放着的人。”
谢翊微一点头:“是没错,盛家考虑十分周到。春溪,身有神力,出入佩刀,必有武艺在身,夏潮,机灵善辨味,这是防止饮食被暗害,又有一双伶俐腿,应当是负责奔波通消息的。”
“秋湖,机变擅应酬,我看他言词虽然谦卑委婉,看人却目光犀利,定然是有认人记面容的本事;冬海自不必说了,医术高明,擅急救。盛家对这个外孙,是极重视的。”
苏槐笑道:“那陛下还担忧?”
谢翊道:“正是因为野路子大夫,只重药效,我才担忧。民间提神的药,若只是冰片薄荷芥辣苏合香等也还罢了,就怕加了槟榔、罂粟,甚至五石散,不可不防。”
苏槐笑了:“陛下这是关心则乱了,盛家既然能在世子身边安排这样的书童,岂有在这入口的东西上不在意的?”
谢翊想了下也有些自嘲道:“这孩子如一泓清水一般浅显,与他母亲都十分良善忠厚,以至于总让人觉得他们没有自保之力。”
苏槐道:“奴婢倒是觉得,陛下这些日子更有人气了些。”从前啊,真是一丝人气都没有的圣人,每次只按部就班,让人怀疑随时要离去。
谢翊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苏槐笑吟吟也不再说话,听外边授课。
沈梦桢命人发完了课业纸,开口道:“诸公子在家中,应当也都学过这《大学衍义》了,因此我也不必逐字逐句讲解。先请一位太学生来先试讲一卷吧。谁先来?帝王为治之序。”
众人:“……”
课堂上一片沉默,许莼拼命低着头,生怕被沈梦桢看到。对面谢翊看着他漆黑发顶上的银冠顶花,忍不住又笑了。
幸而此时谢翡站了起来:“学生愿试讲一二。”
沈梦桢笑道:“极好,请。”前边早已让人另设了一座席,适才众生还不解,如今却都明白了。
谢翡起身到了坐席上,斯斯文文开始说起经义来,几乎不看原文,侃侃而谈。
许莼长长松了一口气,坐直起来认真听起来,然后发现自己好像居然听得懂,越发高兴了,拿了笔来开始记录。
谢翊在后头坐了一会儿便起身静悄悄离开了。
太学日子与从前不一般,自许莼老老实实去上课后,似乎连柳升等人也不大找他了。
但因为太忙回来又要作功课,又要担心被先生点到,他便连写信给谢翊的话都少了许多,一则担心九哥觉得自己学识浅薄,二则看起来九哥真的很忙,自己之前哪些问题,认真听了讲以后,才发现原来还真能听懂。
尤其是沈梦桢的课,竟然大半课堂都是在让学生辩经,即一人阐述观点,其他人提出问题或者驳斥,或者补充,都可以。
而太学课堂确实比从前要自由一些,先生直接细细讲读的不多,反而时常会举一时政,一判例或是一地实务来让他们讨论。
沈梦桢也给他提问过,提问的却大多是实务和税收漕运等计算,经文很少为难他,显然是知道他不长于此。
这让他感觉到了放松。尤其是太学里头,竟然有不少人主动与他结交,且不似从前纨绔子明着就是等他做冤大头请吃饭,而是真与他交流经书、画画技巧、颜料购买、税法计算得失等,至少看着表面无轻蔑之色,是个真心折节结交的样子。
他却不知道从前诸生只以为他庸俗猥鄙、佻荡不堪,如今一并上学,看他样貌俊美、勤奋乖顺,并不是一味纨绔无知,才知传言大谬。再接近攀谈些,发现这许小公爷性子慷慨好义,言谈可喜,竟是锦绣簪缨队里难得人材,亲近的人多了起来。
一时他竟接了不少文会宴会的帖子,闻之他好画,便是画展、画会也有人下了帖子来请他。
不少都是不好拒绝的,他难免也多了些应酬。给九哥的信相较从前难免疏了些。
毕竟看的书越多,越发发现自己是如何的才疏学浅,一想起之前自己问的那些简单问题,这让他很是羞愧,觉得之前耽误了不少九哥的时间。
日久不见,之前对九哥那敬畏之心又占了上风,他自卑自厌的心起了,心想九哥性情高洁,无端消失的那本画本,恐怕已被九哥嫌恶地烧掉了,只是为了还自己那救治之功,周全自己面子,容忍着罢了,这些日子渐渐疏远,恐正是应有之义,自己还恬不知耻去打扰就有些不自量力了。
谢翊忙于春闱和政事,一时也不太注意,等到会试结束,大臣们开始阅卷,而他也难得地有了一丝闲暇,这才忽然想起来好像好几日没看到有功课疑问送来了。
他便找了苏槐问,苏槐回话道:“这几日没见功课送来,问过六顺那边,说没看到送来。以找冬海拿药的名义打听了下,据说是入了太学功课紧张,课业很多,而且新认识了许多太学生,几乎日日都收不少帖子,也不好都拒了,但不拒更麻烦,这家去了那家不去就得罪人了,因此竟忙得很。”
谢翊脸色淡了些,问道:“药验过了吗?”
苏槐道:“御药房拿去后验了好些日子,不踏实,又让六顺去多拿了些来验。结果许世子以为是九爷要,干脆把方子都包了,连着一大匣子的成药都送了过来。御药房对着那方子也自己试着做了一批,仔细验过了,确定无害,不会成瘾。方子您要看看吗?奴婢看了,多是石菖蒲、五味子和薄荷之类的提神增智药材。”
谢翊看了看天色:“验过就行,难得无事,朕出去走走。”
苏槐连忙道:“我去叫方子兴大人陪同。”
谢翊淡道:“他在外边办差呢,不必兴师动众,朕自骑马后山湖边走一圈就回。”
苏槐听到后山湖边,便知是竹枝坊了,心领神会,下去安排内侍给陛下换衣裳不提。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幼鳞:你我本无缘,全靠我砸钱~
九哥:好个喜新厌旧的小纨绔。
第31章 夜谈
虽然知道到了竹枝坊不一定能见到许莼, 但他也并不让人提前去通知,只骑着马溜溜达达到了后门,竹枝摇曳, 朱门斑驳。
谢翊在马上拿着马鞭垂下扣了叩门, 老仆听到立刻过来开了门, 上来牵马,眉花眼笑:“九爷来了?可用过饭没?厨房有鱼汤, 鲜得紧,给您下碗面?还有葱烧蚕豆,新剥的嫩嫩的春蚕豆, 配点甜酿黄酒, 香啊。”
谢翊一笑, 忽然对这市井烟火有了些亲近, 仿佛自己真是远游归来的游子,进门先问吃了没,一碗热汤慰肠胃, 这就是百姓家居吗?
他道:“我用过了,你家少爷呢?出去了吗?”
盛老六道:“您来得巧,前些日子天天都出去应酬。今儿少爷得了一套宝船, 爱不释手,在楼上玩着呢, 饭都不想吃,正好九爷来了, 一起开饭罢。”
这个点还没用饭?谢翊看了看天色:“可不能随着你们少爷胡来, 用餐还要定时才好。”
盛老六道:“嗨我们少爷就是那孩子脾气, 好一阵坏一阵的。谁敢管他呢, 他考上了太学, 太太高兴得赏了三天的席!现在他就是太太心头宝呢。没事儿厨房都热着菜,他还是心里有个分寸的,饿了自己就下来摸去厨房找吃的了。”
谢翊便道:“摆饭吧,我陪他用。”
盛老六笑得皱纹都散开了:“这就叫老婆子安排。”一边说着一边指着二楼最右边的房间:“九爷自己上去吧,春溪他们出去办差去了,送礼的送礼,回帖的回帖,还有国公府那边也络绎不绝天天来人找,入了太学事就是多。不过少爷之前说过你来就开门不必让你等候的。”
盛老六一路絮絮叨叨去了后厨,谢翊看楼里果然静悄悄的,几个书童也没在伺候,想来办别的差使去了。
软底靴走在木楼板上悄然无声,他一路上了二楼进了最右边的房间,看到这房间十分宽敞明亮,四壁搭着架子,架子上林林总总摆着不少木雕、珊瑚等物,其中木制的宝船不少。看出来这是许莼玩乐消遣的地方了。
许莼正趴在一个巨大的扁圆长缸旁,身上只穿着家常纱袍,正全神贯注凝视着水面上的一套小木船,那一套海船竟然会自行开船,威风凛凛在水面行进,船尾波纹泛起,浪花翻涌。
许莼伸着手指去捞了一只船起来,伸手要去拧发条,忽然感觉到门口有人,猛一抬头看到谢翊进来,又惊又喜:“九哥?”
谢翊莞尔一笑:“玩什么呢?”还以为他不是刻苦学习就是在热衷于交游赴宴,却原来一个人悄悄在这里玩,简直如孩童一般心性未泯。
许莼手里尚且握着湿淋淋的船,面色涨红,仿佛被严师抓到了贪玩懈怠,讷讷道:“九哥,我就今儿刚得了一套船,平日不这样的。”
谢翊道:“我又不是你先生,不必紧张成这般,我也是左右无事出来逛逛,路过你这里进来看看你罢了。”
谢翊低头去看许莼那套船:“做得甚是精巧,能自己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