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十分简单, 朝廷早兴建了。也不可能让哪一家能独办的,你想想当年沈万三犒军的下场,这水师学堂,乃是官办学堂,我们一介商户,独立承办,这是取死之道。绝不能贪功,又不能推劳,这分寸可得拿捏准了。”
盛同屿道:“朝廷让咱们盛家为主倡导,但其实闽州这边尚有其他商户比咱们威望更高。依我看这是眼红咱们了,故意私下勾连着给咱们难堪。”
“多半鲍家打的头,他们自知道咱们拿了海上舶来物这一项的皇商差使,十分不忿,认为是我们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本是负责海货专供的,如今也只看着我们采办什么,他们也采办什么,还要故意比我们低上几分价钱,对外张扬说我们买贵了,就是故意和我们作对。”
盛敬渊命人给长孙上热茶:“先喝茶歇息歇息,一时半会也办不下来这么快。无非还就是范家、张家、鲍家这三家联合给咱们家颜色看看罢了。这里头,范家倒是一直想与我们做亲,如今碰到我们有求于他们,越发架子要拿起来了,这是还盯着长洲了。”
盛同屿皱着眉头:“范家家风不好,当初长洲娘还在的时候专门打听过,说是他家小姐十分娇养,衣食住行很是奢侈,手帕、衣裳、鞋子,都是最好的绸缎做的,上身一次便不穿了,这不是过日子的媳妇。长洲媳妇需得好生挑选,这可是长孙媳妇,要持家的。”
盛敬渊问道:“朝廷这边原本说从布政使司、市舶司分别出费用五十万两呢?”
盛长洲摇头:“市舶司是夏太监主持,还算干脆,但也和我说今年收入只有三十五万两闲的能支使,确实支应不开了。”
“布政使司更不必说了,圣旨下来一个多月了,一两银子没有。”
“赵毓大人亲自去谒见了闽州总督雷应鸣,倒是一口答应了,只说从今年的税银里支出。”
“但真去和下边的书办勾兑,那可就不是说税银被海上寇匪劫了,就是说等着哪一项税银收上来,一拖便拖个十来日,就连赵毓大人都疲了,他那边还有海事局的事要筹办,又也是布政司管着,他也不好日日去找上官麻烦,虽说有个钦差在身上,其实品级到底低了些,见了雷总督也只能低头。”
“我私下找人塞了银子,悄悄与我说别费心了,上面的大人们斗法,让我还是先想别的办法,别光等着布政使司这边了。”
盛敬渊道:“若是容易的事,朝廷也不会交给咱们办了,这是陛下待盛家深恩,总有破局之法。”
“如今且先兴建大门校舍起来,这门面起来了,索性先从外洋西洋客商筹款。”
“长洲,这水师学堂一总儿看着钱是多,你且找人将这些拆分开来,哪些是最紧要的,如大门、校舍、住宿的地方;哪些是明年后年再建无妨的,然后一项一项做了预算,再募捐。譬如认捐一栋书楼、认捐一个马厩、认捐一个餐厅,这般化整为零,就简单多了。”
长洲道:“是,孙儿也想到此处,正命管事们抓紧踏勘,将工程量一样一样算出来,先把这图纸给画了出来。只是这银钱不到位,终究有些着急。”
盛敬渊想了想道:“张家之前还欠了我们一项人情的,可从他那里破局吧。”
长洲笑道:“孙儿可不是也想到了,但他家老太爷直接说病了,一家子都闭门不出,孙儿去拜访几次都不得其门。”
盛敬渊和盛同屿全都摇头笑了:“真是老狐狸。”
三人正合计着,却见外边管事的气喘吁吁飞跑进来禀报:“二少爷派了管事先带了三条船的货物回来了,并送了三位客人回来,道是给水师学堂的先生,让好生招待安置住下,其中一位先生的母亲有旧疾在身,希望大少爷安排人好生调治。又有两盒子信到了,另外还有几箱书,都已细细分了类了,全都是说备着学堂用的,请大少爷想办法命人先刻版印书。”
三人大喜,连忙传了带船的管事进来细问,管事果然一一细细回禀了一路见闻及安排,又奉了盒子上来:“一盒是二爷三爷四爷给家里的信,另外一盒却是四爷那边交代了,请大少爷命人送回京城去给青钱姑娘,转送给方子兴大人那边。”
祖孙三人会意,都知道这是幼鳞又给京里那位说不得的人写信了,连忙命人妥当封存,检查过蜡封无误后,又重新上了一层朱漆,这才命人尽快送入京中。
这边才派了盛长洲去接待那千里迢迢到来的陆九皋、葛尔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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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边谢翊收到信,又已是数日后。他打开那一摞甚至有着些海腥味的信,看到里头还付了小小一叠花笺,都是工笔绘制,那些花却都形态各异,并非中原所常见,颜色艳丽,轻盈丰美。
谢翊也不急看信,将另外一幅卷轴慢慢打开,看到九霞光照,漫天彩云,灿烂华美,不可言表。他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那朝也思君,暮也思君上,问道:“可问了那青钱,是船队都平安回了港口吗?时间好像比之前估算的倒早一些。”
苏槐道:“问了,说是船队并没有回来,只是快船先送了两位给学堂用的先生回来,一位是陆氏擅制船的子弟,一位是西洋的大夫。还有几箱子书,命人先刻版印刷,要给学堂做课本。大船回来恐还要一个月。”
谢翊道:“平安便好。”
等卿卿回来,看到朕给你出的难题,倒要看看你走这一遭,长进了多少,能答得上来不。
第80章 借力
海上的柔风薄日中, 许莼趴在船舱房间软榻上,随着船的轻轻摇动,魂梦栩栩然如蝶, 仿佛梦中飞回了中原, 像一只蝴蝶一般飞向谢翊睡着的唇瓣。
谢翊张开了眼睛, 冷淡如琉璃一般的眼珠盯着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 他就心甘情愿地扑入他怀中,缱绻温柔,缠绵如柔风。
许莼醒过来的时候, 窗外还是哗哗的海浪声, 脸是热的, 心跳仍然噗噗加快, 仿佛那梦里极致的快乐余韵还在身体里,他手指都懒得动。他在南洋呆了一个月,怀疑自己在这暖热的天气中, 也快酿成了一坛醇厚悠远又时时荡漾的酒,随时能够满溢出来,他想念九哥。
幸而, 马上就要回到中原了。
过去的一个月他逛遍了南洋诸岛,到处采购, 看到什么好东西就买,给家里人, 给九哥都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礼物, 满满当当装了几大箱子。
季思农早已回了, 行色匆匆, 想来那边战事尤未完, 方子静也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让人又送过一些南洋土特产给他,捎了句话说家里有事提前回京去了,今后有事可以让人找他。
说不定他比自己还更早回到京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公主解释的,之前打听还说他们夫妻恩爱……
忽然他听到了欢呼声,他连忙起身出去,看到甲板上的船员们欢呼着,他顺着众人目光看过去,遥遥看到了地平线,他们平安回乡了!他不由眼眶也微微湿润,九哥……我回来了,思念在胸中翻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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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弟已返回闽州,船上见故乡地面时,船上众人都在啸叫欢呼。屈指一算,已四个月未见九哥。然而甫回到便感风寒,腹泻头疼,已延医调治,大夫道为小恙,九哥切勿担忧。只是不宜立刻启程,先命人将从南洋捎带回来个九哥的礼物先送回京城。弟顿首。”
谢翊打开信看了皱眉问:“问了没?病得严重吗?该不会在船上就生病了吧?”
苏槐道:“问了,说是之前热孝茹素,身体底子恐怕有些虚,出去一次虽说没生什么大病,但也是因为那边气候温暖。到底来回车船奔波了几个月,身体已是虚了,回到闽州偏又已接近过年,碰上寒流,这冷热交加,反倒伤寒了,还需好好调养着。”
谢翊沉了脸:“腹泻不是小事,叫御医挑灵验的药丸命人送去给盛长洲。另外,定海信怎么没提生病的事?”
方子兴一旁上前回报:“定海是一到岸就命人送了之前写好的信,猜测那时候还没生病。”
谢翊皱眉道:“让他每日报一次病情,用飞鸽,快一些。”
方子兴连忙应了,谢翊看了他一眼想起定海密报里头那个神秘的岛主画像,问道:“武英侯最近病情好些了吗?朕最近要打猎,若是身子好些了,陪朕打打猎吧。”
方子兴抬眼有些茫然而耿直:“陛下要冬猎,臣陪您好了,何必传他呢,怕旧伤发作。最近公主有了喜信,我哥都陪着公主呢。”
谢翊不明意味笑了声:“有喜信了?好事。”
他转头命苏槐:“给武英侯府赏些东西给侯爷和公主,让武英侯有空进宫陪朕下下棋。”
苏槐连忙应了。
谢翊这才命人打开那一大箱子东西,看里头果然伤药、绸缎、香包、枕头、玉器、钟表、面具等等林林总总一大堆,也都是精致别有心思的,中原不常见的。
他命苏槐都拿下去收拾好,只将桌子上那叠南洋花笺拣了一张出来放在案上,指尖划过花瓣,带了些怜意,提了支笔蘸了墨水,刚要落笔,想了想终究搁了笔,一字未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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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州。
喝了药刚刚退了烧的许莼半倚在靠枕上,脸上还带着一些发烧的红晕,正和一旁的盛长洲说话:“都说了没事,别着急,也别让外祖父忧心,如今你们都正操办学堂的事呢,不必为我这小病担忧。如今筹款的事有眉目了没?”
盛长洲笑道:“不必着急,祖父已有法子了,他说闽州这些商户虽然达成联盟,其实是想从我们这里要更多的利益,但其实也害怕别家占了先,因此只需要想办法让大家认为某一家偷偷先给了咱们捐款卖好,别的商户一着急怕抢不到先儿,就不攻自破了。正打算着明日就去张家拜访一下就说是去探老太爷的病,回来就让人放出谣言去说张家捐了。”
“但别人若来问,咱们就还是一口否认,越是这般迷惑,大家才约怀疑张家占了先。然后我们再弄个肥缺采办给张家的儿子,越是证明这谣言真,到时候别家也会偷偷来接触我们的。”
许莼忍不住笑:“这样也行?”
盛长洲道:“商场如战场,兵者,诡道也,都这样。”
许莼却灵机一动想起来:“若是这样说的话,我这里还有更好的法子呢,有个现成的人选,比张家还好使,咱们还不用拨出去什么肥缺,到时候人人也都来谋肥缺,哪有那么多肥缺?明明是公事,倒办成了我们一家的私事不成,总得人人自己争先才好。”
盛长洲问:“你说说看?”
许莼道:“咱们闽州我记得也有从前平南公在咱们这边有一家很大的商行,我记得专卖粤州货的,接应他们自己的船队,好像是叫什么……”
盛长洲道:“粤海商行。”
许莼点头:“对,烦请长洲哥派个管事去传话,就说让他们主事的来一下,武英侯在京城有些东西让我带过来请他们转送回去。”
盛长洲半信半疑:“这样也行?武英侯是平南公的长子吧?你认识?”心里却想起了祖父说过的话来,心下果然一一印证。
许莼道:“是的,借一借他名头,他不会生气的,我和他弟弟相交极好的。”却没有说方子兴了,怕盛长洲和两位表哥一对,岛主的身份可就不怎么牢靠了。
盛长洲出来却也没有着急办,却是去找了祖父说了,祖父点头笑道:“还是幼鳞这个人选好,平南王可是赫赫有名,便是如今撤藩,那也还是实打实的西南王,你只管放心去办吧。”
果然傍晚粤海商行那边主持的管家就来了盛家,许莼亲自见了他,只把方子静之前在南洋给他的几样土特产装了箱子给了他道:“这是你们侯爷听说我回闽州探亲,便让我带过来说由你们转交回去给平南公的,说是刚得的南洋特产。偏巧我刚到就生病了,又怕外人交接不清楚,误了侯爷的交代,劳烦管家跑一次。”
管家唯唯诺诺:“劳烦世子千里迢迢带过来,不知咱们家侯爷还有别的交代吗?”
许莼笑道:“倒不曾,你只按侯爷交代送回去给老公爷便是了。”
管家心中大奇,侯爷从京城直接送粤东,自家店铺多的是渠道,如何要绕这么个大弯先来闽州?但事出反常必有因,侯爷恐怕另有深意,他也不敢问,只能恭恭敬敬接了那一箱子的南洋土特产搭了马车回去了。
粤海商行的管家夜晚造访盛府,然后拉了一车东西回去的小道消息很快被有心人传了出去。
而第二日,一直关心着水师学堂筹办进度的各家大商户,甚至包括布政司那边都得了消息:武英侯方子静闻说朝廷要兴办水师学堂,义助银十二万两,另赠海图、制船、火炮制法等藏书三十二册。
第81章 背锅
“什么?武英侯捐款捐书给水师学堂?”闽州布政使雷鸣霍然站了起来:“方沁廉这厮想做什么?”
他又惊又怒, 来回走路:“粤州自有市舶司,别的州府都是朝廷派了镇守太监。他那边却仍和盐铁专项一般都给他们平南府收着,肥得流油。他虽然撤藩了, 但公侯传两子, 他伸手到我这里来, 胃口这么大,也不怕今上忌讳?”
幕僚低声道:“听说是靖国公世子到闽州探亲, 顺路带了来的。问了粤海商行的主事,倒是茫然不觉,只说是武英侯托了靖国公世子带了些香料、种子等命他转带回粤东平南府给老公爷, 并未提过捐助一事。”
“我命人去看了下那些书, 上面确实都盖有藏书印‘观海楼’, 当初平南王方溟书楼名确实为此。且那些火炮制法, 一般人家也不敢收藏。我倒猜测平南公这是借长子之手表忠心。今上不就是嘉赏他家识趣,是第一家上表撤藩的么。”
雷鸣冷笑了声:“当时桂、滇、黔三地土匪多,朝廷都驻有重兵, 更不必说这三地土司也都各自骁勇彪悍,又也听朝廷号令,但凡平南王当时敢说一个不字, 三方大军立刻就能将平南藩给平了。说是西南王,也不过仗着地方富庶, 真打起来还未可知呢。”
一位幕僚悄声道:“我倒是听说,武英侯这边并不仅仅只捐了银子和书, 还荐了两个先生, 一个擅制船的先生, 一个是擅外科的西洋先生, 听说是等学堂一建好, 就在里头任教呢。”
雷鸣霍然转脸:“此消息为真?”
幕僚道:“怎不是?那两个先生比靖国公世子还先到的,早就在盛家住了一个多月了,还带着家眷的,定然是早有勾连了。”
雷鸣冷笑了声:“难怪我说盛家这么不着急,本还想说拿捏一二,省得他们以为有贵亲在京城,就抖起来了。那靖国公在京城里算个什么?谁把他放在眼里?看盛家只以为攀了高门,平日里眼孔甚大,目中无人,压根没把我这布政使放在眼里,以为有夏太监撑腰?拿了个皇商又如何?不也得好好在我这里低头?原来这是又攀上了平南公。”
他坐回了府上,当机立断道:“命人立刻先拨十万两税银过去给赵毓,就说追回了一些款项,连忙命人送去了,不敢误了皇差,让他抓紧办差,莫要辜负皇恩。”
一位幕僚不解道:“抚台,这平南公再强,他也管不到咱们闽州,那武英侯也是个尚公主的闲人,并不当差的,大人如何还要忌惮于他?”
雷鸣道:“可不正是闲人吗?妙就妙在闲这个上了,方沁廉既能趁机荐两个不痛不痒的先生过来投石问路,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能直接安排赋闲的长子为皇上效劳,来这水师学堂当个总教习了!他可是还有个儿子在圣上身边,随时进言的,为兄长谋个闲职,那可不难。”
“这水师学堂,自然是要培养水师人才,授以水师官职的。方沁廉已有次子跟在今上身边,长子再来我们这里做水师总教习,胃口这么大,手伸这么长,也不看看自己吃得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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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政司这边银款一拨,盛家老太爷又去探望了一回张家老太爷的病,很快谣言满天飞,都说张家也捐了,两边却也都只否认,但很快范家也派了人上门来,一则捐银十万两,二则下了帖子,邀请盛家三位少爷和靖国公许世子赏冬日兰花宴。
许莼自然以尚在孝期拒了,只让盛长洲带了两个弟弟去赴宴,回来笑道对方仿佛毫无芥蒂,也全然不提婚事的事了,只说些场面上的客气话,但客气了许多,比从前那不怎么看得上盛家的倨傲样子强多了。
最后唯有鲍家尚且还硬气顶着只捐了三千两,闽州大一些的商户陆陆续续都来认捐多则几万,少亦有数千,很快大门眼见修成,这日赵毓却轻车简从,跟着盛长洲过来,来探许莼的病。
许莼虽则病还未愈,但赵大人过来,自然连忙也起身换了衣裳见赵毓。
赵毓十分歉然:“听说世子舟车劳顿,有疾在身,原不该扰你养病的,但今日原是有件小事,我那里又耳目众多,只好贸然过来问问。”
许莼连连还礼笑道:“大人客气了,这些日子外祖家得了大人多加照拂,本该上门拜望,偏巧身子偶染风寒,加之尚在孝中,不祥之身,不敢冒犯大人。”
赵毓摇头叹道:“原是之前我们议的,圣旨当是说是兴办海事局,筹建水师学堂,但这般收的则大多只招水师人才了。我们之前合计着,却是想还要培养一些制船、天象、医科、地舆图说、船只驾驶、格致、化学等方面的人才,不拘于效劳朝廷水师,优秀者可授予官吏职务,其余的哪怕是能够在民间亦可进学。”
“而且不拘仅招闽州一地的学生,要全国各地有志于海事海务者,均可来投考,如此才是利国利民,为国储才。因此,我们原本希望将这学堂名称定为‘海事学堂’,如此一看便知此为专于海事,不拘于水师。”
许莼看向盛长洲道:“这不是极好吗?”这其实也是他之前和表哥说过的意思,水师不如海事,海事学堂,一看便知君主志在四海,看来赵毓大概也猜到了这是他的意思,今日特意来,难道是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