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道:“不知为何,榜眼一口咬定长洲哥很快便会入仕,还说他妹子擅长应酬和掌家,琴棋书画,德容工都上佳,很能为长洲哥做个贤内助。”
盛外公道:“长洲意下如何?”
盛长洲道:“这几日与三位大人相处,确实觉得张大人虽然耿直率性,孤高傲气了些,但其实见解精辟、为人务实,又且才华惊人,想来其妹定然也非凡。我只听长辈安排便是了€€€€另外,今日赵毓大人确实是找我要了张履历纸走,又让我们对这学制、产业有什么想法的都可先列了参考,说是要上报朝廷,恐怕要奏到礼部,尚未来得及报与长辈知。”
盛外公捋胡须道:“是了,这些人对朝廷动向十分清楚,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总是冲着这海事学堂来的,看来,陛下确实是要大兴海事了。”
盛家人一番合计,果然更加了些精力在修建学堂上。
学科设置,这几日三鼎甲也出了不少主意,许莼也便商量着写了建议堂课两年,船课两年。分设专科,文事专科、武备专科、经史专科、天象专科、船舶专科、医药专科,依据专科再单设科目堪舆、算数、天文、绘图,大船驾驶,船舶知识、枪炮操演、弓弩实操等,林林总总写了上去。
许莼却突发奇想道:“虽说如今官办学堂不收女子,但医药专科特别一些,不如医药专科试试提议招收女学生?”
盛长洲道:“只怕报上朝廷不允。”
许莼道:“修好独立的女舍试试看,有利无害。我看周大夫来了和葛尔文大夫说,葛大夫就说他们那边也有不少女子医护,细心,而且有女医女护,这产科、妇科才会有人来看,不知能救助多少产妇。一旦官办学堂倡导了此风,女子便能有了工作。我听张大哥说江南许多女子因擅纺织绣工,挣钱养家,因此在家也极能自主的。”
“咱们这海事学堂本来就要开风气之先,立海事之本,特立独行些有什么,说不定朝廷会同意呢。”他心中想着,九哥一定会同意的。
盛长洲便也写了上去,又问:“周大夫回来了?我还不知道。”
许莼道:“嗯,和葛大夫日日会诊,开了不少药,说是真的要试试剖腹手术。”
盛长洲道:“若真能成,来日这军医院也更有把握些了。”
许莼又道:“医术再多印一些,多招些学生,只要病人来多了,不愁不能吸引有名的大夫过来坐堂。”
拟的条陈交给赵毓了,赵毓十分欣喜,勉励他们道:“盛家此次大功一件,朝廷不日应当会有好消息。”
周彪大夫和葛尔文大夫在陆九皋的翻译交流下,交流着为陆母做了治疗方案,调整药物,然后竟然果真尝试着两人加上医童配合,为陆母做了剖腹取瘤的手术,之后细心观察调治,眼看着陆母身子一日好过一日,手术成功,众人都十分欣喜。陆九皋感恩涕零,越发尽力在制船一事上,带了一群学徒日日奔忙。
三月春暖花开,河道解冻之时,朝廷传了吏部的任命过来,武英侯方子静任海事学堂总教习,即日赴任,翰林侍讲张文贞任海事学堂学正,布政使雷鸣兼任海事学堂管堂监督,从闽州健锐营、火器营、水师营挑选一百名优秀兵士就近入读。
此外着兵部在全国军营选拔优秀兵士,各省州皆可推荐入学;礼部从国子监、太医院、钦天监荐选送各科目教习,即日赴任。
一纸诏令,朝廷震动,武英侯这个人选朝廷重臣们从题联开始多少都想到了,但张文贞这个人选却大出意外。要知道榜眼张文贞,才华惊人,出身江南世家,在朝廷眼里,却是皇上并不太喜欢用的人。一则世家出身,多为家族谋利,二则才华横溢,人便孤傲,多留在翰林清清贵贵养望,又或者任监察御史、学政等等这一类职务。
张文贞三十五岁,才刚刚入了翰林一年不到,按理不会这么快便能任职官,看他平日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样子,并不讨喜,谁能想到竟然入了皇上的眼?
当然内阁也有人猜到了皇上的用意,江南世族名门众多,张家名望清贵,张文贞乃是望族华阀子弟,到了闽州任副手,自然会利用其影响力吸引江南世族名士过来任教,这与任用武英侯的目的其实是一般的。
另外又有一个并不引人注目的任命从吏部下发到了闽州布政使司,闽州布政使雷鸣、镇守太监夏纨联名保举,闽州良民盛长洲筹办学堂有功,赐官身,任闽州布政司副同知,从六品,协助掌督粮、捕盗、海防、水利诸事。
盛家喜气洋洋摆了三日宴席,盛长洲原本去了布政司报到,还以为会被雷鸣为难或是冷落,没想到雷鸣待他十分和蔼,召见了他一番慰勉嘉赏,又亲自教带他认识布政司内诸职官。
三月中旬,武英侯方子静、张文贞陆续到闽州就任后,许莼少不得又私下陪着盛长洲去拜见了他们一回。方子静见了他倒是一改之前南洋的轻狂样,仿佛第一次见他,又如长辈兄长一般一番勉励。
再之后,国子监祭酒沈梦桢也带着甄选一群讲习浩浩荡荡南下来了,专程送甄选好的讲习教师来赴任的。
许莼是从张文贞这里知道沈梦桢马上要到闽州的消息的,张文贞笑道:“选中了我,贺知秋和范牧村可酸了,可惜你没看到哈哈。”张文贞开怀大笑,又悄悄道:“其实我也万想不到皇上会取中我,要说名望,范家名望可比我强多了,兴许皇上留着范牧村还有别的用。”
“说起来沈先生也要来了,听说奉诏也要在这边指导一下。沈家和方家是世交,一般人不知道,但沈定然是会全力配合武英侯的,你说说,陛下这苦心孤诣,实是御下用才到了极致了,真是天恩浩荡、圣眷隆重。你赶紧准备准备,明日去接沈先生。”
许莼却怔怔想着:九哥送这许多人到闽州,是想要让我留在闽州吗?
他还让贺知秋暗示我,还要多学些时候再入朝,是觉得我学识才干还不足以入朝吗?
九哥……他知道我猜到他身份了吧?
第85章 痴儿
沈梦桢带着一只绝大楼船来的, 楼船上请了一班乐班和歌姬,一路笙箫筝瑶,丝弦鼓乐, 香气弥漫, 喧嚣着泛江而下。
春日清朗的风中, 楼船珠帘纱幔后歌姬曼声吟唱,琵琶声里锦绣诗句沿河飘洒, 国子监的先生们就这么一路招摇地写着诗唱着曲,南下闽州,沿路文人名士皆去拜谒欢宴, 一时天下皆知, 朝廷兴办海事学堂, 正招贤募杰。
到了闽州那日连港口都轰动了, 许多当地人都围着去看,那京城来的歌女们缓鬓倾髻,桃花满面, 身披轻纨,批帛曳地,手持团扇, 犹如九天仙子下凡。名士们则峨冠鹤氅,如玉山累累, 似群鹄云集。
京城来的雅士们,闽州本地的文人雅士簇拥而至, 一连诗酒数日, 社集雅会不绝, 而江南这边应张文贞邀请的名士也来了一些, 他们之前是颇有些不屑的, 但下来后看到北边名士的南下,又有些庆幸自己此番来对了。
无论如何文人之间虽然相轻,却又彼此心照不宣的抬轿,这一年闽州的春日,花团锦簇,诗人骚客蜂拥而来在大街小巷,酒肆茶楼欢饮达旦,歌咏着这里的江村夕阳,海边渔舟,落日返照,风流汇聚,写出了万千诗篇。
闽州海事学堂声名鹊起,当今天子兴海事,平海疆的四海之志在文人诗句中四处传扬,天下有识之士都开始闻风而动,有会一技之长的算学老儒,有擅堪舆天象的隐士,有前朝退隐的将门之后,有擅医术的医师,纷纷向闽州涌来。
春鸟千啭百啼,花开似锦,沈梦桢将许莼带在身边,作为自己弟子,在私宴里低调的认识拜望着这次来的大儒名士。
张文贞的幼妹也低调乘着楼船而至,去天后宫祭拜时,盛长洲与她偶遇在春日柔风中。女子明目皓齿,肌肤胜雪,颀然有林下之风,男子则长身而立,眉宇英挺,谦谦君子。
两人一见倾心,联袂游春数日后,来自江南的女子眉目弯弯,笑容清美,将腰间象牙香球雕解下赠予盛长洲,内里有着玲珑剔透的红豆,球上细雕着闺名“€€”。
张家盛家两家一拍即合,便徐徐开始行六礼。靖国公府盛夫人知道这好消息,亦大喜,亲自挑了许多珍贵物事从京里运送回来,以为聘礼。
一切缤纷绚烂似若梦中,盛家也好,他也好,都十全十美得不像是真的,仿佛没有遗憾。
但他写了无数的信回京里,无论是信还是送的东西,都如石沉大海。终于有一天青钱回了口信:“灯草巷里的人家搬走了,扣门许久无人应门。”
信送不出去了。
许莼一颗心沉了下去,但他仍然命青钱去武英侯府上找方子兴大人。青钱回来道:“见不到方子兴大人,武英侯到了闽州,府上只有公主在家安胎,听说方子兴大人为了避嫌已住入了宫中。公主这边退了礼物和帖,说不敢替小叔做主,但宫里我们哪里有办法递信呢。”
许莼终于明白,九哥这是要断吗?
这么快便要和他相忘于江湖吗?
他辗转反复想起当日自己年轻不懂事,轻易说出“我也不问九哥真实名姓,我能陪九哥多久,就多久,九哥什么时候希望我离开,我便离开”的言语。
如今他恨不得回到过去给少年轻言别离的自己扇两个耳光。
如今九哥这是让自己体面离开,还给自己送了良师益友、送了荣耀体面,自己真的能轻松相忘于江湖吗?
这日又是诗酒纵情一日。橙黄色暮光倾斜照在厅堂中,许莼坐在席边,看沈梦桢拿着一卷书斜斜靠在贵妃榻边,面上仍然带着些酒后的微醺,有一句没一句给他讲诗文:“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许莼忽然问他:“先生觉得在京里好,还是来闽州好?”
沈梦桢笑道:“从前读书人们都说,做京官如居危楼,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如今能奉诏出京,奉旨招摇风流,自然是快哉也。庙堂和江湖,相辅相成,在江湖之时,亦为分庙堂之忧。”
许莼正襟危坐,问道:“先生觉得我如今当如何做才能入朝分庙堂之忧呢?”
沈梦桢敛了笑容,看他道:“你不要急。在海事学堂这里好好沉下心来学上几年,厚积薄发。有武英侯在这里带兵训兵,又有布政使雷鸣和夏纨协助,如此铺垫积累,不下数年,这里海军必大成,届时自然是要出战。”
“清海疆,荡夷寇,征南洋,复失地,都是可垂青史的功劳,你本就是功勋大臣子弟,有了海上军功,又有经营之才,到时凭军功世职入朝,应可直入六部,公侯之位亦唾手可得。”
原来这就是九哥为自己铺的通天锦绣大道。许莼眉目平静:“我若是现在就想入朝呢?应走何路?”
沈梦桢诧异:“朝廷多少人盯着这里垂涎不得入,我听说如今各地地方官也都揣测上意,踊跃为之。现听说已有江南水师学堂、津州水师学堂、威海水师学堂都在兴建筹办,这是一股东风。你外祖父这边根基又已打好,何必反而要捡那更难走的路呢?”
许莼抬眼去看沈梦桢:“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帐。先生就当我犯糊涂了吧。”
沈梦桢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擅经营之才,若是要弃了这边,也可从监生入朝,每年春闱后,国子监有大考,你可入考,若能考过,便会授官,我可居中转圜,替你谋去户部,但品级可就低了,兴许要蹉跎许多年,行的可能也是那些案头琐事,十分枯燥,可能多年也不得寸功,庸庸碌碌,却又战战兢兢,京里人事之复杂,与地方迥异。”
“你可想好了?这里有武英侯、雷鸣、夏纨三座大山罩着你,又有盛家全力襄助,龙从风行,直上九天,回去路可好走许多,你还如此年轻,何必急着回京城那地,一不小心便被磋磨了,官场羁绊,一言难尽其中辛酸啊。”
许莼问沈梦桢:“我闻说武英侯,十多岁便领兵出战,雷大人则亲自领兵在闽州剿匪,便是夏纨太监,自幼获罪入宫,却也曾做过数年的随军监军,调度粮草,领过兵,打过仗。”
沈梦桢微抬眉毛:“你倒是清楚。”
许莼道:“先生,疾风知劲草,便是先生您出身世族,才学惊人,也在翰林院、礼部磨砺辗转多年。”
沈梦桢道:“要不是李梅崖那老夫子,老子现还在翰林院好好混着日子。”
许莼道:“但先生其实也感激李大人吧。虽则路不同,他确实是可惜先生一身才华浪费在声色酒乐中吧。顺情遂志,不图将来,不追既往,这样的日子,看似风雅之极,却又于国于民毫无作为,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总得带来些什么吧。”
沈梦桢将折扇款款展开:“思远是想自己历一番砥砺锻炼,宁愿投身于宦海浮沉,世俗名利中?哪怕可能会同流合污,变得面目可憎?”
许莼一怔,看向沈梦桢,沈梦桢道:“明明可以少年将军意气风发,龙吟虎啸叱咤海疆,手握兵柄,忠节彪炳,一路扶摇获万世之功,你偏要去趟入污水中,奔走世俗名利如牛马,届时一身庸俗,满手脏腥,甚至有可能一身污名,没了当初面貌,恐怕你会后悔。”
“你若忧谗畏讥,小心翼翼,极有可能殚精竭虑瞻前顾后,一事无成,你若张扬任事,愿为君父分谤,要知道京里那可是一人办事、十人掣肘,动辄得咎,最后落得君父猜疑,谤满天下。多的是胸怀济世之志,一生襟怀不开,举世骂名以奸佞污名盖棺的人。”
“凌霄阁上留名,贤良祠内画影,谈何容易。”沈梦桢眉眼间尽是唏嘘叹息,不知想起了什么。
许莼忽然想起曾与九哥闲谈说话,届时面目可憎,汲汲营营,九哥还会心悦于这样蝇营狗苟的我吗?当时是鱼水之后,轻言故人心易变,如今一语成谶。
九哥如今给我铺的光明大道,是纵横江海间,叱咤风云里,师友兄弟在侧,豪情恣意,立不世之功,传千古美名的路。但这之后,我兴许多少年都要留在这里,镇守海疆,只能给他写奏折,他若不要我进京,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那我现在……我现在是要自甘堕落,想做他一直讨厌的幸臣,去以色侍君,去日夜伴君,不离左右。
我要放弃吗?想要誉满天下还是谤满天下?九哥喜欢少年意气,喜欢我一点丹心不改,他觉得我是璞玉可以雕琢,自然是想我至始至终剔透如白玉,成器成材,可不喜欢佞幸之人。我若一番砥砺,最后却成了歪曲乌黑满身刺的荆棘,九哥还喜欢我吗?
沈梦桢看着他,意味深长:“你好好想好。”
许莼抬眼看他,窗外黄昏斜照入厅堂,花香浮动,许莼目光从迷茫变成坚定:“先生适才说蜉蝣于天地,不过沧海一粟,既为蜉蝣朝生暮死,则逝者如斯夫,吾不舍昼夜,岂可浪费时日在这里?”
他深深下拜:“请先生助我入朝。”
九哥是锋利刀刃上的一点蜜,他愿踏过刀山火海,去舔那一点甘甜,想那么多做什么,他只想要现在就见到九哥。
沈梦桢深深凝视他,久久不语,以手执扇击他头顶:“痴儿!”
作者有话说:
注: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轼《赤壁赋》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帐。€€€€孔尚任《桃花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罕》
第86章 劫数
“国子监、太学可参加经廷试, 然后由礼部铨选授官,按例你父亲是靖国公,一品, 你能荫授五品官。”
“你是荫监身份, 又考入了太学, 孝期监生那边也请了假,孝期结束后, 经廷试是必须要参加的。因此你如今就得全力准备经廷试了,史论一题,政论一题, 四书经义两篇, 时务策论两道, 一律以实学实政为主。”
“你经义一向不扎实, 既然不想取巧,自然也只能扎扎实实温习起来了,好在之前给你开的书单你也没落下, 如今也只能日日温书。我在这边只留一个月,你可以日日过来温习功课,有什么不懂随时问我。”
沈梦桢细细指点了他, 又看着他长长叹息,光明坦途不走, 非要自己挣扎,但也不能说没志气, 他这是不愿捡那唾手可得的功劳, 想要自己争取。
自己也曾有过这样时光啊, 自己曾是独子, 不愿入监生走荫监, 去考了科举,一日看遍长安花。之后却是在仕途沉浮中渐渐冷了心肠,放浪形骸,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自己过去的背叛?
如今眼前这学生想要自己证明自己,他竟然有些安慰。
许莼默默应了。
许莼忽然刻苦起来,盛家人都有些奇怪,但许莼只道是国子监每年都有岁考,他一脱了孝就要岁考,且国子监的先生听说都过来了,时时见派人送功课策论去给先生批改,他忽然发奋也说得过去了。
因此众人也都习惯了许莼日日只在书楼里全力温习背诵,他原本就守孝,一闭门不出外人也不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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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禁宫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