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58章

谢翊一笑:“宫里没甚么好玩的, 吃完饭我带你去玩玩吧,宫里再走走马,还有苏槐那里有个火器监, 上次仿着你送我的火器,他们也做了一些, 正打算找个时间去试射,等忙完这一段, 我带你去西山猎宫打猎, 带上方子兴他们, 用火器打猎试试看威力如何。”

许莼两眼一亮, 只要能跟着谢翊已心满意足, 说什么都好。

谢翊心里却有些没底,许莼太小了,他自己本人自小到大生活极其乏味,生活全无娱乐,偶尔和舅舅去钓鱼,或是每年参加皇家射猎,这些都不像是许莼这个年龄爱玩的。

两人说着话进了侧厅里,膳已经摆上了,多是鸡汁枸杞叶、白灼虾、清蒸鱼、银杏蒸鸡等清鲜时蔬,另外口味重一些的是红烧羊排和炙贝,这却是许莼爱吃的,另外凉菜有熏的鹿肉脯和凉拌雪藕,看着式样多,份量却都不多。

许莼原本还好奇不知道皇家御膳将会多么华丽丰盛,传说皇帝御膳一做一百零八道菜,皇帝只捡几样吃,菜都是满天下的山珍海味,如今一看却多是家常菜,有些大为意外。

谢翊道:“三伏日,没让他们做太油腻的。就我们两人,也用不了许多,御膳房日日做太多饭菜浪费,因此我只让他们每日按常例做了。只选时蔬和当季的菜,新鲜即可,你想吃什么菜,提前和苏槐说便好,之前看你似乎爱吃羊肉和海味,便只让苏槐备着了,你想吃什么只列了单子给御膳房做去。”

许莼点头,拿了筷子,看谢翊先给他夹了一筷子虾:“尝尝宫里的和六婆做的有什么区别。”

许莼嘻嘻笑着:“我给陛下带了一些酱来,都是南洋风味的和闽州风味的。”

谢翊也不管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笑着问:“什么口味,让苏槐开几个来尝尝。”

许莼看了眼白灼虾道:“这虾,正好配金橘酱,而且也可止咳,苏公公让他们挑那瓶来吧。”

苏槐看皇上正兴头,也不扫兴说让人验毒,只命人果然找到那瓶金橘酱来,打开看色如琥珀,稠似蜂蜜,许莼重新洗了手剥了一只虾蘸了那金橘酱,递到谢翊嘴边,谢翊张口尝了尝,果然是酸甜口味,带着橘香,清新爽口,微微笑了:“这倒是正经闽州口味,甜口的。”

许莼道:“我看九哥上次明明还挺喜欢吃柚子的,怎的这金橘酱不合口味吗?”

谢翊道:“谈不上什么合不合口味,也不差。我猜大概我舌头不如常人灵敏,常听旁人说什么好吃便吃一些,却也并没有特别执着于什么口味。”

许莼看了谢翊几眼,想起九哥说的鲜鱼的故事,心里想人怎么会没有口味喜好,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九哥就是被严厉管教过不许说喜好吧,长年累月下来大概就变成了无欲无求了,九哥这哪里是做皇帝,分明是做和尚啊。

谢翊又捡了一筷子鱼肚子上的肉给他:“譬如这鱼,从前范牧村一尝便知道是池塘里的鱼还是江河里的鱼,他一尝就能尝出来,茶水也是,茶叶是什么时候的,茶水是井水还是泉水,竟都能尝出来。就方子兴,看着他迟钝,对酒也能尝得出是陈酒还是新酒。”

许莼道:“范探花确实对味道敏感,今儿喝茶他还问我是不是喝的杏仁茶,一股杏仁香味,但我今日喝的是茉莉花茶,倒也奇怪,恐怕是青钱姐姐路过,面上擦的杏仁香粉吧。”

“至于陈酒和新酒,虽然我不太喝酒,但是这个味道会很明显啊,果酒得喝新酒,粮酒得喝陈酿,九哥您是没在意吧。”

他却又转头找苏槐:“苏公公,麻烦您再挑那个梅膏酱和南姜酱来,还有那个红葱酱,看看皇上爱吃不。”

谢翊看了他一眼,看他认认真真接了那几样酱亲自调酱试口味,仿佛微微一笑,难得他这样认真非要找到一种自己喜欢的味道,这用膳仿佛也变得有些意思起来。

两人说说笑笑,许莼一样一样试着蘸酱给谢翊尝,若是看到谢翊哪一样觉得满意的,双眼就笑得闪亮若星,谢翊原本觉得一般的,看许莼这样秀色可餐,也不知不觉吃了不少。

一时两人都吃得有些撑,许莼心满意足洗了手,就又懒起来赖在扶手软榻上眼皮耷拉着,谢翊却拉了他道:“才吃饱不可歇着不动,我带你去走走。”

许莼道:“是骑马?”

谢翊笑:“消食,不能骑马,我带你去看看画吧,白日我让弘文院挑了好些有名的字画进宫让他们都挂起来了,正好我们去看看画。”

许莼精神一振,这可是皇宫大内藏着的名书字画啊!立刻起了身,谢翊带着他出了岁羽殿,往后穿行到了观风楼上,往上走着道:“晚上也只能就着烛光看看,看不真切,明日白天你可以自己来看看。”

许莼道:“好,不过明日我先去沈先生那里一次,中午就回来。”

谢翊笑道:“他如今忙得很,又新招入了一批学生,恐怕也只给你布置些书单,没时间管你。”

许莼道:“他们都忙,贺状元本来还约了我、范探花说有空去义学那里看看。说如今顺安郡王闭门谢客在家守孝,义学这边无人主持,只怕管事和先生们懈怠,委屈了孩子们。我们偶尔去探一探,兼着给学生们上点课,也是积德行善的。但听说他那边案子也极多,他自己先爽了约。”

谢翊道:“嗯,他升了一级,范牧村也要任侍读学士了,他们看着张文贞有了出息,自然不甘落后的。”

许莼有些赧然:“我看九哥也忙,九哥若是空了我便好好陪九哥。”

谢翊心中想到你不在我日日也是这么过,这有什么的。但被许莼这么关怀,仿佛每日又多了点盼头。宫里太过枯燥无聊,他忽然心中动念,觉得从前那些昏君,怕也是为了哄心上人一笑才寻欢作乐。

幸而许莼不至于被关在后宫中日日无聊。

说话着步入了楼上大厅内,两侧墙上尽皆都将古画名书都一幅一幅挂了起来,许莼已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迫不及待凑过去,就着烛光一一看着。

“这是《蕉林酌酒》,这是《九歌图》、这是《出处图》、《冰壶秋色》……这些都是老莲居士的画啊,我见过摹本,原来原本在九哥这里,他的人物都很怪,但格调都极高古……”

许莼沉迷看着,谢翊笑着道:“我也猜你会喜欢他的画,专门让人挑了出来。”

许莼双眸莹然,转头看了他:“九哥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他的画?”

谢翊忍不住又笑,微微抬了抬下巴往最中间的屏风那里道:“看那里。”

许莼看过去一眼却正看到自己画的画,中间男子卧于雪石之上,仿佛廖天孤鹤,正是他从前在谢翡宴上画的梦蝶图,那面容却俨然是九哥,他面上微微一热:“这画……怎么在九哥这里?”

满堂的画都是名家古画,却忽然混入自己一副笨拙试色画的画,还珍而重之装裱好了,悬挂在最正中,纱网罩着尘,明烛数枝光明在侧,仿佛主人非常看重。

谢翊道:“陈老莲也画蝶,你看《蝴蝶纨扇图》,还有这幅《熏笼图》,这幅《指蝶图》,我看了你的画,先想到的就是这一幅。”

“谢翡画一只蝶,你本可画花草敷衍过去,你却出人意料剑出偏锋画人物。朕猜你定然也会喜欢老莲的画的,静谧又孤高,奇诡又落寞。”

“朕当时看画,心里也奇,明明富贵王孙,如何倒能画出这样孤冷出尘之意来,偏偏上面又用瑰丽奇诡之色跳脱而出。朕猜当时谢翡也吓了一跳的,这才会对你刮目相看,之后着力笼络于你。”

许莼被他夸得面上微热:“我不过随手画的。”

谢翊看着他戏谑:“随手一画,画的就是朕?连阁楼上藏着的,都是画朕的?”

许莼想起自己那本失踪的画本手书,脸上热甚,谢翊却伸手微微揽住他:“你天资绝好,待入了朝,谁都掩不住你的光彩。”

许莼被谢翊哄得心中甜蜜泛起,心花怒放,谢翊牵了他的手又去看别的画,直到夜里才一同去浴池洗澡,这夜谢翊没有咳嗽,一夜安睡到了天亮。

这之后朝臣们很快看到皇上龙体康复,恢复了上朝,一连数日处理政事干脆利落,但到了下午却不再和从前一般不停传召重臣们议事,也不再召僧传道,谈禅论佛。圣上一反从前那不好享乐的作风,接连数日传了教坊戏班、杂耍班子、乐班子进宫演习呈御览。

虽也并未落下政事,只是明显御下作风不似从前沉冷严苛,而是宽纵温和了许多。这让朝廷众臣不免多了些揣测,揣测皇上是否在后宫有所宠幸宫妃,这倒是好事,只是却并未见到有封妃的旨意,少不得有些御史又开始上书请陛下封后纳妃来。

谢翊仍然只是置之不理,却只穷极心思想着当与许莼每日做些什么,只觉得长日有伴,十分满足。

第92章 白首

转眼定海带着春夏秋冬四小厮回来了, 回来先由方子兴带着在岁羽殿门口跪了给皇上请罪。

许莼却正领着护卫们抬了一只牛头喜气洋洋从外边回来,走进院子看到方子兴和定海,一愣又一喜:“定海, 你回来了?怎么了?”

方子兴先被那牛头吸引了:“这是什么?弄回来做什么?这么大味道!”

许莼道:“方大哥你不懂, 这个六婆昨夜已泡了一宿了, 等去了毛烤一下,把牛脸肉片出来, 还有牛脑、牛舌头,都烤了吃,好吃的!我特意提进来给九哥, 他必定没吃过, 既然方大哥和定海大哥都来了, 一起吃啊。”

方子兴不太信的样子, 满脸嫌弃,定海却道:“烤肉好吃,洒丁香和肉桂粉!孜然和胡椒也好!”

许莼眼睛亮亮:“是吧是吧?咱们这就张罗着在院子里烤起来吧!皇上呢?”他张望着, 一只手却将那牛头提过来,显是要给谢翊显摆一番,见里头苏槐走了出来, 看到他笑眯眯:“小公爷回来了?嚯!这是什么?”

许莼连忙道:“苏公公,九哥呢?”他自然而然将那牛头递给还跪着的定海, 定海一阵茫然,看了眼方子兴, 方子兴给他做了个眼色, 定海连忙起身接了过来。

苏槐只做不见, 只笑道:“刚刚御医给他针灸完, 睡着了, 说等你来了再叫他,我进去叫他。”

许莼道:“别叫,我们先烤起来,九哥身子不好,让他歇一歇。”

他声音压低了些,悄声对苏槐道:“昨儿弄到的牛头!稀罕着呢,已泡了一夜去了血水了,今晚烤了让九哥尝尝。那些酱全都能用上。”

苏槐笑道:“这不错,我让御膳房的过来搭火炭炉,正好刚送了一只鹿来,说是陛下体虚,该吃一点儿壮壮血气,另外还有送过来的新鲜虾贝,都送来烤上。”

一时方子兴又叫了几个禁卫来,加上定海,都是身材健硕手脚利索,迅速已搭起了火灶来堆上了木炭点燃起来。另外一边许莼则指挥着定海削了那牛头上的毛,先烤了一回外皮,才拿了锋利的刀来一片片将牛脸上的肉都片了下来,又取下了牛脑,牛舌,牛眼,牛耳等等腌上。

另外一边的活蹦乱跳的活虾、蛤贝也都烤上,鹿肉片好串上,许莼叫五福六顺来挑了极嫩的韭菜切成了细细的韭菜末,调上盐水,和方子兴夸口道:“这个配烤肉、烤虾,烤豆腐干,都好吃!”

香料撒上去,香味就出来了。

院子里的树下炭火旁侍卫内侍们都小声利落弄着,方子兴手里拿了一串烤肉,悄悄问许莼:“听说皇上传了两次千秋坊的戏班子进宫献艺,然后你那千秋坊如今生意就旺得不得了。”

许莼嘿嘿笑着:“挣钱嘛,不寒碜€€€€再说,我是真的让他们精心排了好久,专程选了最好笑的给九哥看呢,九哥从前没看过这样的戏,还以为都是唱唱打打呢,哪里知道民间还有这许多有趣小调。”

方子兴:“……他哄你开心罢了,从前太后爱看戏,传了不少的,他从来都是陪着太后看一出就走了。”

许莼双眸晶亮:“我用心哄他开心,他也愿意哄我开心,单这用心就好了,戏才是其次呢。”

谢翊从殿里出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是睡昏了头,六月天漫天星辰,风里传来穿透力极强的烤肉香味,杂糅着烤香的葡萄、杏干、橘皮等等果干的甜香味、碳火微微的烟熏味、辛辣醇烈的酒香味,混杂在一起彷如京城西城夜市烟火人间。

他一走出来众人都起身行礼,许莼迎了上来拉了谢翊的手:“听苏公公说您针灸后睡了,便没敢进入扰你,先把肉都给烤上,就等皇上起来用了。”

谢翊哑然失笑,也只有许莼敢在他起居的寝殿院子里这么搞,他顺着和许莼过去坐了下去,抬眼看到方子兴便命他道:“坐下吧,苏槐也来,既是烤肉,人多热闹,大家都不必拘泥,一块吃吧。”他目光已落在了定海身上,定海看到皇上看他,膝盖一软已几乎要跪下,背上汗都透了出来。

许莼却已拉着谢翊过去烤架看:“九哥您看,您猜得出这是什么吗?”

谢翊看上头切着一片片整齐的粉红肉片,看不出是什么,笑着问:“兔肉?还是鹿肉?御医说可以食补,似乎听苏槐说让猎苑那边送了只鹿过来。”

许莼亲自捡了一片烤得滋滋冒油的肉片起来,蘸了盐水韭菜,喂给谢翊尝。

谢翊感觉到清新又明晰的韭菜味衬着肉脆的肉,味道鲜香又口感独特,似乎有些像鸡胗,但又更肥厚脆嫩香美些,心中想着这些日子许莼真的给他吃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但他也算甘之若饴。

他吃了几口道:“尝不出,味道还行。”

许莼笑得眼睛十分得意:“是牛舌,给您选的最靠近舌根的那一片,最脆嫩鲜美了,六婆若是在,能做得更好吃。”

谢翊:“……”

他看了眼方子兴,方子兴也兴致勃勃提了一串牛舌正在吃得开心,看来为着等自己已忍了许久了。定海也提了一串虾,退到了阴影里,和四德五福六顺混在一起,显然不想再引起皇上的注意力。

谢翊拿了筷子自己捡了鹿肉吃,虽则那牛舌味道还不错,但一想到牛舌的样子,那好洁的性子就有些犯了,不再碰,许莼悄悄问他:“九哥不喜欢啊?不好吃吗?刚才方大哥明明满脸嫌弃,但现在看他就吃得很开心。”

谢翊想了想,如实道:“味道是可以的,想来你们也做得很干净,但想到是舌头还是不太喜欢。”

许莼伸手摩挲着谢翊的手腕,悄悄低声道:“九哥看来是不喜欢这些奇怪的部位,内脏我看九哥也不爱吃,以后我都不做这些了。”

谢翊心里微软:“扫你的兴了吗?也不是不能吃的,若是不知道,也还好。”

许莼轻声笑:“我也不爱吃茄子、苦瓜、蘑菇,从前太夫人嫌我挑食,还非要做成茄肉酿,苦瓜酿,蘑菇酿……更难吃了……”

一旁方子兴听到他说茄子难吃,便道:“茄子整个油炸了好吃,利刀剖开,撒上香料,好吃的。”

许莼问方子兴:“方大哥呢?也有不爱吃的吗?”

方子兴想了下道:“蛇肉、还有青蛙肉。”

一时众人全都:“……”

苏槐笑了声:“除了你们岭南人,谁吃那个?”

方子兴老实道:“龙凤煲啊,蛇和老母鸡炖汤,说是大补。”

苏槐却仿佛被提醒了一般想道:“说起来我看过唐时的烧尾宴菜谱,还真有一道菜是田鸡做的,叫雪婴儿,裹了豆粉油炸……”

方子兴面露嫌弃:“都很奇怪。”

苏槐点头道:“其实人饿到极处什么都吃,树皮也吃,观音土也吃……”

侍卫们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大概是皇上今晚脾气确实比较和缓的原因,方统领和苏公公都带头聊天起来,便也都自在许多,你一句我一句这个说家乡独特的菜色,那个说什么做着好吃。

议论纷纷中,许莼只是时时调着酱,捡了正经的鹿肉来喂谢翊,谢翊看许莼面上被炭火烘得有些红,有些心疼,只吃了几片便不肯吃了,不许他再去烤,只捡了杏仁鹧鸪粥喝着。

一群人只喧闹到了深夜,宫里虽然不许饮酒,但谢翊还是赏了酒让他们下值了喝,带着许莼洗漱安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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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不上朝,内阁却有折子要议,谢翊到了议事阁拿了吏部折子看了下,却一眼看到范牧村在外放湖广的单子里,微微顿了顿,问欧阳慎:“范牧村怎么要外放吗?不是刚提了翰林侍讲?怎的要去湖广?”

欧阳慎道:“臣从前与范国舅亦有交情,岂有不问的。专门寻了他问缘由。他言如今南边闹水灾,北边闹旱灾,翰林院为储才之所,他居官其中,词章无补国家,不若外放为君分忧,做些利国利民的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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