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秋道:“摄政王都受不起的福命……这牛吹得可忒大了些。他们这般捏造,恐怕也是为了自保,说起咱们诸人,谁敢说自己比摄政王的身份更贵重,福气更深?连李大人那一身刚正也压不住……一般闲人自然也不敢去滋扰她,这也多是风月场中挡客的法子。”
许莼却是深知贺知秋为此案主审,如今说起来仿佛全然无涉,面上一丝不露,不由心中十分钦佩,心道自己若能学到贺知秋几分这官场深沉本领,来日去市舶司,恐怕也能混得开些。
众人纷纷笑着应和,只当是笑谈。盛长洲便说起闽州那边的一些趣谈起来,一时宾主尽欢。
许莼却是接连喝了两日酒,听台上的戏锣鼓吹得有些聒噪了,便起身出来想吩咐罗禹州换个清雅安静唱歌的节目。
然而才下了楼台,便又看到一位女冠道人在堂下与掌柜说着什么,其风姿绰约,如兰花清幽。她抬眼看到许莼,双眸盈盈,唇角带笑,对着他打了个稽首,却正是刚刚说到的玄微羽客楚夫人。
第109章 赔罪
许莼看正是刚刚提到的楚微夫人, 心下大奇,遥遥还了个礼,却见那楚微道人已过来, 笑着致歉:“相逢不如偶遇, 上次扰了小少爷, 今日我到千秋园见一位故人,没想到却能见到小少爷。上次扰了少爷的兴趣, 不知小少爷可能赏脸给贫道一个机会,还个席,给小少爷赔礼道歉?”
许莼有些尴尬, 看着这里僻静并无人注意到这边, 解释道:“夫人并无什么过错, 何须赔礼道歉?反倒是我和李大人扰了夫人的清静。”
楚微夫人一笑:“小公子想必出身高贵, 那日是面嫩却不过李大人之面子,才为他出面的吧?那日之后,多次过堂询问, 贫道却再也没有见到小公子,流言满天飞,也丝毫与小少爷无涉, 李大人都被贬了,小少爷却全身而退。少爷背景深厚, 自是有人庇护。”
许莼想不到这位楚微夫人明敏如此,窘迫笑了下, 楚微夫人又道:“不瞒公子, 我如今深陷漩涡之中, 身不由己, 不得不想借一借公子的势力, 庇护一二罢了。此外,我那位故人,亦正是昔日王府的妾室。进王府前是唱南戏的。”
“被发卖后,原来戏班子的武生将她赎了出来,二人青梅竹马一同学戏的,便成婚了。如今经营一个戏班子,四处演戏为生,正在此千秋园内演戏。”
“这些日子,我亦觉得当年蹊跷,想问问她看是否记得什么我不记得的事情。因此刚才邀了她和她丈夫明日也是在这千秋园里相聚,此外我还邀请了李梅崖李大人,都算是王府旧人。小公子身份高贵,来不来全凭您自主。”
楚微夫人原本是微笑着的,但无意间抬头一看,面色却忽然一变,神色带了些惶然,匆匆给许莼行了个礼:“小公子自便,贫道打扰了。”
她转身走了,原本风姿绰约,此刻步履带了些仓促,许莼转头,却看到贺知秋正居高临下看着楚微夫人,目光凛冽,原来楚微夫人是看到他吓走的?
许莼明明知道贺知秋曾经审过楚微夫人,楚微夫人被他吓走的,也知道贺知秋既然主审,自然知道自己和李梅崖那一日的所作所为,但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在贺知秋跟前承认自己看过那些审讯口供,知道皇上的打算。
只厚着脸皮回去,笑着对贺知秋说话:“楚微夫人说明日邀了李梅崖大人、还有昔日王府的旧人一起在这千秋坊小宴,说是王府故人相聚,也邀我参加,说是兴许能想起什么来。”
贺知秋面色又变回温和:“你若是想参加,我可以陪你一起参加。”
许莼有些犹疑:“我想想。”却是想回去问问谢翊。
贺知秋笑道:“我才借着出来找你的借口离了席逃酒,且在外面歇口气。”
许莼却隐隐看出来贺知秋是有什么话想要和他说,便笑道:“这旁边的茶室空的,贺大哥过来喝杯茶解解酒吧,我让人倒杯梨子汁来给贺大哥缓缓酒。”
贺知秋顺势也就进去了,这茶室其实就是许莼平日用的,十分清静,墙上挂着数幅自己最喜爱的画,插着应季的银桂,一进屋便香气满屋。
贺知秋跪坐在蒲团上,与许莼相对而坐,看许莼娴熟地沏茶,露出腕如白玉,整套茶壶都是碧玉雕成,精致非凡,他本是心细如发之人,看这墙上字画和茶具、家具花瓶摆设都是极昂贵不俗的,绝不是给普通客人用的茶室。
一时又有童子送了解酒用的新鲜梨子汁上来,放了恭敬的拜了拜才下去。
几相映照,贺知秋看他如此熟稔,已反应过来:“这里其实也是你家的产业吧?和闲云坊一般。”
许莼笑了:“贺大哥如今是断案如神,好一双利眼。”
贺知秋道:“说来惭愧,我第一次在闲云坊见你,也只是赞叹你是富家少爷,不知人间疾苦,浪掷几十两银子只为订南风的话本子。既觉得你是膏粱公子,不识稼穑之艰难,又觉得你一表人才,耽于风花雪月,沉溺南风,十分可惜。”
许莼面上微微一红:“贺大哥贫贱不能移,自强不息,科举出身,我自幼富贵,不知世事,让贺大哥笑话了。”
贺知秋却正色道:“非也,我后来才知道,你不过是借口收南风本子,资助于我,又顾全我脸面,故意说得逼真,让我信以为真,以为你是真要高价收本,我是凭自己才华赚钱。我当时一叶障目,自高自大,竟不识恩人心性,反倒以自己那点眼界,看低了恩公的心胸,更是恩将仇报,说起来实在惭愧!”
“一直想找机会与元鳞说开此事,道谢兼赔罪,你却不是离了京,就是又去游学,倒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如今眼看你又要离京了,此事一直梗在我心中许久,到底不能释怀,今日有空,且先赔罪。”
说完他已在座上长跪下拜,给许莼端正拜了三拜。
许莼看他如此慌忙微微侧身不敢受礼:“贺大哥平日帮我良多,当日我也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如何能当此大礼?更何况我那时候确实荒唐,不怪贺大哥看不上我,不过是心里轻看些,怎用到赔罪如此重的词?万万不可。”
贺知秋直起身来,满面羞惭:“此事皇上虽替我周全,不曾在元鳞跟前揭穿我当日小人之心,但我日日受良心煎熬,如何能含糊过去?当日我中举后,担忧在你那里留下的南风艳情本子,终究不成体统,他日流传出去,名声有瑕,前途有碍。便与人借贷,想要重金赎回在你那里的南风话本,不料你却说被兄长拿走,且神情心虚,目光躲闪。”
许莼:“……”
贺知秋道:“我家的事街坊人人尽皆知道,我中状元的事想来你们亦知了,我当时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以为你是知道了我是状元,奇货可居,想要扣留我的手书,以期获利。”
许莼羞惭道:“当日我确实拿不出书,也不怪贺大哥怀疑我。”
贺知秋却道:“我熟读法条,当时却是生了毒计,以你书坊中的藏有禁书为由,向京兆府举报,希望能封了你的书坊,以绝后患。”
许莼大惊,此事他却全然不知。
贺知秋看他神色心中苦笑,果然皇上一点没给这位小公爷说,他满脸愧色:“京兆尹想来知道你这书坊的根脚,他到底是父母官,便将此事报到了皇上那里。之后便有了皇上将我直接黜落叱责之事。”
许莼:“……”原来当日贺状元被九哥黜落,竟然是为此事!
许莼目光乱晃,贺知秋知道那南风本子在九哥那里吗?原来那么早的时候九哥就偏着我了……一时他心情复杂,贺知秋仍然继续道:“此事我耿耿于怀许久,只为错怪了恩公,但皇上到底给我留了一线面子,未曾在小公爷跟前揭露我之小人行径。”
“我本想着也就如此含糊过,今后想方设法报答恩公便是了。只是几年相交下来,元鳞任侠一如既往,世事通透,偏又待人极真诚,我每每见你纯如稚子,一片冰心,以诚相待于我,到底良心过不去,今日相告,一则是小公爷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今后怨恨也罢,轻蔑也罢,我都承受;二则也是小公爷看了我,便也知道这世上狼心狗肺之人甚多,今后出外为官,想利用小公爷的人只怕也不少,还当十分小心,千万不要再误交歹人。”
许莼:“……”骂自己狼心狗肺的歹人这么狠的吗?
贺知秋看着他神情几乎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小公爷,当日之事,若是无上面那位护着,又或者您真的是普通商户,恐怕不能善了。我在市井多年,见过最恶的人心和最刁滑的百姓,他们兴许平日与你兄弟相称,但涉及到利字冲突,那是可以父母兄弟都不认的。今后贺知秋便任恩公差遣,绝不敢有二字,亦不敢奢求原谅二字。”
许莼面上带了些感动,收了神情也正色还拜道:“贺大哥,您今日这一番肺腑之言,至诚至性。我也便坦白与您说,此前多得您周全,在我兄长生母一案上回护查明真相,后又有随喜楼沉船案里替我遮掩。当日之事,虽则大哥下手狠辣,但亦是为自身存亡活命挣扎,我不敢说没有怨恨,却也可以理解。设身处地,谁敢说自己是圣人?如今我既平安,贺大哥看起来也幡然悔悟了,想必……想必陛下也有所教训昭示,今后改了便是了。”
“贺大哥能与我剖白,只为提醒我今后处事,我是极高兴的,怎会有怨恨之心?过去之事,便一笔抹消罢了。”
贺知秋眼圈微微发红,仍然坚持道:“不敢抹消,任凭驱策罢了。”
许莼只好道:“如此,贺大哥敬我一杯茶,我喝了便是。今后只如从前一般相处,肝胆相照,守望相助。”
贺知秋欣然起身倒了茶,离席到许莼侧前,再次跪下,恭恭敬敬奉茶给他。
许莼接了茶过来一饮而尽,亮了杯:“如此,贺大哥能释怀了吧?”
贺知秋诚恳道:“便是正要提醒小公爷,那玄微道人,当日在摄政王后宅能够生存下来,那绝不是一般人,她接近小公爷,自然是想要利用小公爷。如今她是朝廷放出来钓鱼的香饵,想必人人都知道,她自己也知道不妙,这才找小公爷想要庇护自保。小公爷切莫为了一时心软,就答应于她,亲涉险地,明日我可代为赴宴,看看便好。”
许莼道:“好。”
一时两边说开了,又回了宴上,众人少不得嗔怪他们离席太久,又饮了几杯,这才散了。
许莼和盛长洲三位表哥才回靖国公府,却又接了武英侯府上送来的帖子,方子兴邀请盛长洲等三人去骑马。
盛夫人看着帖子也有些纳闷:“可也是奇怪,方统领这样的地位,如何单只邀请长洲等三兄弟,却不连幼鳞一并邀请?”
长云和长天笑道:“上次我们进京,也承蒙方统领多得招待,如今本该是我们回请他才对,只是他地位贵重,不敢冒失,如今表弟一起去必然也无妨。”
许莼忙道:“方大哥是知道我这几日应酬多,想来是怕冷落了几位表兄,这才单独下帖子请的表兄们,表哥不必顾及我,我明日且要去见见沈先生,正说要冷落了表哥们,如今有方大哥相邀,最好不过了。”
如此一番安排,这才各自回房。
许莼却心知肚明九哥这一番安排,自然是方便自己脱身,趁着天黑,又一番着意洗浴后,这才清清爽爽进了宫去。
谢翊这一晚果然没有睡,还在灯下看书,看到他进来就笑:“为了免你三更半夜地进宫又一大早回府的奔波,朕叫方子兴去陪陪你几位表哥,今晚果然进来早了些。”
许莼笑嘻嘻贴了过去:“九哥看什么书?多谢九哥为我安排,多谢子兴大哥替我周全陪客,我明日给他送厚厚的礼。”
谢翊翻了封皮给他看,却是《彩毫记》,这却是戏本子,他大诧:“九哥竟然在看戏本子?若是想看戏了,不若我们去看戏去?”
谢翊微微一笑:“闲来无事翻翻罢了,只为等你。”
许莼听到这一句,只觉得缱绻,忙挽着谢翊手臂,却又想起贺知秋来:“说到看戏,今日我去千秋园,贺状元却忽然私下与我赔罪€€€€我才知道当日他疑我藏他话本想要要挟他,竟曾举报我那书坊有禁书过,幸得九哥当日周全庇护,我竟懵然不觉,还以为君威难测……”
他猛然住了口,谢翊道:“嗯,朕记得,卿卿当日还说天威莫测,不好侍奉,一朝点了状元,一朝又黜落云端。”
许莼面红耳赤,满口道歉:“都是我不对,不知道九哥是为我出气,九哥原谅我。”
谢翊道:“既然你今日喝了贺知秋赔罪的茶,那朕想来也能喝你赔罪的茶了。”
许莼道:“我给九哥斟茶。”却是知道定海今日跟着他,自然是已和谢翊禀报了今日情形。
谢翊却道:“这普通的敬茶可不行。”
许莼茫然,谢翊微微笑:“一会子再与你细细算。”
一时两人进了内殿,谢翊果然命人斟了香雪欢喜茶来,亲自倒了茶拿在手里喂许莼,许莼不明所以喝了一口,觉得香气分外透人心扉,微微有些诧异。谢翊低头吻他,许莼被他突然偷袭,舌尖被吮得酥麻,面红耳赤。
谢翊却嗔道:“卿卿都自己吃尽了茶,这一杯诚意不足,再来一次。”
许莼只得又含了一口茶在手,这一次二人浅斟慢酌,细细品尝了许久,谢翊才仿佛品出了点滋味:“这一杯茶稍微有了些诚意,但还欠些火候。”
许莼却早已被撩出火来,满面火热,将谢翊扑倒在床上,低哼道:“九哥,容我给九哥细细赔罪。”
也不知最后许莼是如何赔罪法,总之香气满帐,笑声不绝,两人闹到了后半夜才算安静睡了。
第110章 观戏
天还没亮, 谢翊又兢兢业业起身要上朝,许莼依依不舍抱着他手臂,脸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 定海应该也和您说了, 那个玄微夫人和王府故妾、李大人小聚,我该去吗?”
谢翊道:“想去就去, 贺知秋不是说他陪你吗?让他陪着好了。”
许莼道:“我也想着千秋园是我自家园子,若是在自家地盘还能出事,那也不该。”
谢翊看他眼睛亮闪闪很兴奋的样子, 笑了声:“你将是一部主管了, 该拿的主意便拿吧。”
许莼却道:“九哥其实是觉得他们不敢吧。”
谢翊道:“是, 蛰伏了这许久, 我放了李梅崖出去,也放了楚微夫人出去,又放了风声出去, 他们仍然有足够的耐心按捺不动,只能猜测出他们没有夺取皇位的足够能力。但却有极大的秘密需要遮掩,这个秘密与摄政王当年的死亡有关。一旦这个秘密被发现, 他们将会失去一切。”
“那么关键就是当年到底是什么秘密被发现了€€€€恐怕是在皇陵,但那边是先帝先祖宗安息之地, 朕不好查探打扰。且又不在京城,一动不如一静, 他们就是在等乱局, 他们只能等乱局, 只要朕安如泰山, 他们就一点机会没有。”
谢翊起身换好了朝服, 转脸看许莼怔怔的面上似乎有些怅然,低头问他:“怎么了?”
许莼面上扬起笑容:“九哥快去上朝吧,我是想起要和九哥分别,有些惆怅,九哥这边危机四伏的,我却要离开九哥,但又什么忙都帮不上九哥。”
谢翊深深望着他,目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星眸薄唇上,伸手扳了他下巴吻了下他微凉的唇:“你好好的就是帮着朕了。”
许莼却双手立刻揽住了谢翊,食髓知味一般张口立刻吮住了谢翊的舌尖不许他回去,小心翼翼,似安慰,又似偿还什么。
谢翊自然不会拒绝爱人的求欢,手掌摩挲着握紧他下巴不许他动,另外一只手掌却握住对方手,紧紧十指相扣。
许莼等谢翊走了后,坐在床上拥着被,心中却仍然想着:九哥安如泰山,他们就没有一点机会。但如今九哥最大的问题,不就是年近三十,未封后,无皇子,未立嗣吗?
九哥原本是高高在上的有为之君,前所未有的仁君,他将开疆拓土,他将名垂青史,但他一直虚悬后宫,他……无子。对方在等什么?等乱局,而皇帝无嗣,历来都是国乱之源。
许莼不敢再深想下去,那股亵渎之感带来的愧意并没有让他沮丧,他咬了咬牙,站了起来,拒绝了五福上来替他着衣,自己一件一件穿好了衣裳,抬头挺胸出了宫。
外边阳光灿烂,许莼心道:未见得我和九哥就不能走出另外一条路来?
九哥都没说什么,我便不能自己先认了输。
我也还不够资格。
许莼叫了夏潮过来先让他去打听千秋园今日那玄微道人和李梅崖订了哪一间,又命秋湖去请贺知秋过去。
千秋园里仍然和往常一般热闹,许莼与贺知秋会合的时候,毕竟昨日才看到对方下跪敬茶的卑微样子,其实心里还有些窘迫,笑着拱手道:“还担心贺大哥今日公务繁忙。”
贺知秋道:“三品以上才能上朝,来查案子也就是我的工作了,更何况是陪小公爷呢。”他言笑如常,并无卑微之态,却又坦诚待他如推心置腹挚友,许莼再次心中暗自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