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看了眼霍士铎身后那些兵士,人人面上都有感动之色,忽然一笑:“城守营有需要,提举司又时时依仗城守营守卫城池,缉私捕盗,本该鼎力相让。只是霍都统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好,一日不练便要手生,霍都统也看到我带的这些手下了,他们同样也是要日日训练,因此我才想要重修这提举宅,这校场再修整好一些,供我这些护卫训练用。”
他微微拱手:“如今我倒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若这校场修好后,留一侧门通往城守营,日常训练,城守营弟兄们只管过来,仍与从前一般,而且正可与我这些护卫们相互切磋,正可鼓励精进。霍都统觉得如何?”
霍士铎一怔,全然没想到许莼会这般提议,无论如何城东近海的别业,都比住在这边要好多了。这里光是修整,至少也要花上几千两银子,到底为何执意要住进来?他看了眼许莼,看他虽然穿着官服,但面如美玉,双眸澄清,腰间垂着的玉佩和佩剑都非凡品,更不必说养着这样一群悍卫了,这许大人,看来出身非凡,他之前只隐约听了新提举到了,却没打听其出身。
霍士铎想了想道:“兵士出入后宅,恐怕会造成许大人家眷出入不便。”
许莼一笑:“无妨,我住内院,这后花园本就是让护卫们安住。且我还未成婚,只随身几个丫鬟服侍,都住在前边厢房,两厢隔绝,并无不便之处。”
霍士铎听了又看了眼那些护卫们,许莼道:“我看霍都统适才手横长刀,有万夫不当之勇,显然是个练家子,我这护卫于用刀上也有些心得,不若找时间与霍都统切磋切磋。刀逢对手,也算人生快事。”
春溪出列上前,拱手行礼。
霍士铎看这护卫手臂肌肉隆起,显然长于臂力,深深看了许莼一眼,看他笑容明亮,双眸如星,仿佛真的全然并不计较适才冒犯之意。想了想道:“便如许大人所言,那我们就等着许大人尽快修好宅子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城守营帮忙的,都可吩咐,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许莼又笑着拱手:“那容我治一席,两边弟兄吃个饭,解了今日的龃龉?”
霍士铎却委婉推却道:“许大人谦虚了,是下官们多有得罪,今日还有差使,不方便,改日由下官宴请市舶司诸位大人,赔礼道歉。”
许莼含笑:“不必客气,霍都统一心为公,道歉不必,请客也万万不可,毕竟本官初上任,刚立了规矩,不宴饮,不受贿,不能自己打脸坏了规矩。来日方长,且待将来再说吧。”
霍士铎虽然心中纳罕,但面上还是恭维:“许大人崖岸卓绝、高义薄云,霍某佩服。”
两边作揖,终于各自散了。这边市舶司秋湖带着工匠继续收拾花园,修整围墙。
那边霍士铎带了副将和士兵回都司衙门内。霍士铎一边走一边问副将:“前日恍惚听了一嘴,怪我没认真打听,这许莼,是哪里的路数?”
副将罗鼎连忙道:“是靖国公世子,听说京里得罪了李梅崖,外放出来避祸,所以前日贴了招贴,说是一文不受,一宴不涉,招贤纳能什么的。”
霍士铎皱了眉头:“李梅崖又是谁?”
罗鼎笑了:“大人,您虽然无心官途,好歹也关心关心朝政。这李梅崖从前是摄政王府的詹事,后来摄政王没了,他去了御史台。皇上器重,封了大学士入了阁为副相的,性情极孤高,时常当朝参劾官员,任什么高官,都敢参,据说连太后他都参过。”
霍士铎:“听着像个好官?这靖国公世子怎么结仇的?”
罗鼎便将那传闻说了一遍,霍士铎深深皱起眉头:“去别人宴会吃饭,当面叱责人奢侈?这也叫孤高?他孤高他别去赴宴啊。”
“至于酒后狎妓,那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说是那靖国公世子害的,也得他自己无德先吧?就为这种人,就能吓得跑出京城?”
罗鼎道:“大人啊,您不在官场,这满朝文武,越大的官儿,越怕御史呢!谁敢保证一点儿错误不犯啊,更何况就算自己注意了,这哪家不是三亲六故一大家子,亲戚犯了错呢?奴仆犯了错呢?这言官可是风闻奏事,不需要证据的!一张利嘴,道理谁能辩过他们?”
“这靖国公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当然怕了,自然赶紧把儿子送出来了,才出来就贴了告示不收钱不吃饭,明显是做给大家看的。当然,这许世子确实有钱,大概也确实不稀罕,横竖就是出来躲清静当太平官的呗。”
霍士铎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太平官?你见过哪个当太平官的,随身带这么一大批人手一把火枪的精悍护卫?”
罗鼎不以为然,笑道:“这靖国公世子身份娇贵,又不差钱,当然带多点护卫了。”
霍士铎却问:“今日怎么引得他们动了火枪的?我听到都吃了一惊,过去看到你们都已对峙上了。若是我迟到一些,该不会要见血吧?你们怎的如此鲁莽?”
罗鼎嘿嘿笑道:“这不是你之前交代了不让么。兄弟们看他们带了工匠去砌围墙圈地,小七就扔了鞭炮过去,本来是想把那些工匠下人们吓跑,干不了活便是了,没想到鞭炮才响起,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一大群护卫,全都手里抬着枪严阵以待冲过来了,黑洞洞枪口全朝过来了。我们这边当然吓到了,连忙也都拔刀抄家伙,就对峙上了。”
霍士铎皱眉:“如此警觉,阵列娴熟,动作迅速,这是经过长期严格训练才能做到的,你们比起他们来,那真是被比到土里去了。”
罗鼎委屈道:“我也想操练好些呀,但这枪金贵啊!咱们城守营也就三把!你看看他们,人手一把!还有我看到他们的马了!全都膘肥体壮,西域马!”
霍士铎笑了声,罗鼎不知道他笑什么,摸了摸后脑勺,不解问道:“霍都统笑什么?”
霍士铎道:“领兵有术,不矜不伐,谦恭下士,宠辱不惊,这样人物,我笑有些人,若还真以为这小哥是来做太平官的,那可要狠狠跌一跟头了。”
第129章 帝心
“九哥见信安。我与秦提督联名上奏的折子九哥应该也同时收到了, 乞九哥快快准奏。实不相瞒,知道要来津港后,便垫了钱让闽州那边帮我做着好几艘新式战船, 已让长天哥哥一做好就送来。九哥准了, 我才好去海上打打走私, 把这船的本钱捞回来。”
“津海卫军户居多,果然尚武之风甚浓, 满城武馆镖局,戏园茶馆杂耍也多。我刚认识津海卫城守营一位霍姓都统,昂然一男儿, 气宇轩然。本有成见, 以为他桀骜不驯, 倚势凌人, 但为着海上缉私顺利蓄意结交。没想到数日下来,观此人言语磊落,为人仗义, 办事粗中有细,在城中扶困济危,行事又有一股百折不回之气。倒教我刮目相看, 也有些愧意此前意不正,辱没了他。”
“我设了铜匮, 竟然没有投帖揭发市舶司不法事的,想来这津海卫商户虽多, 但本地人少, 不欲为小钱得罪豪强和本地官民。自荐的有一些, 献策的也有一些, 都已整理了一并送去, 九哥识人卓绝,教教我哪个有用。另外还有商户自荐愿送女为妾的,都烧了,九哥莫要吃醋,我便是个又老又丑的,他们也要送的。”
“市舶司的帐盘了一回,帐倒是平的,有做账高手。但货物流水帐里,有一种货物名为莺粟的药材,亦有制成名为阿芙蓉、乌香等名的,多以药物、烟草之名义舶来我朝,历年陆续有舶入。此物可致人成瘾,前朝曾禁过。我在南洋见过其花田,花放妖娆,烂漫若云,便想引入种子种给九哥看,但被表哥告诫,不许我碰这个。说是吃了极难戒,海上水手有谁吸了这个,出海都得带,无法断瘾,一旦断吸,甚至会神智迷乱伤人自残,自堕海中。”
“盛家祖宗传下戒令,不许家里人和船工水手碰这个,且亦不许带此等货物、种子回国。表哥与我说此等作物易于栽种,又有暴利,农人便不会再种粮食,于国无利。南洋诸国有种植此物的,都要控制种植范围,但越这般越有人去种,好地都去种这个去了,饥荒便要起了,便是赚了钱来,亦无粮可食。”
“其止病之功虽急,但杀人如剑,如饮鸩止渴,引虎驱狼,宜深戒之。我听霍大哥说,军中有人将此药草混入烟草中卷烟吸食,止痛成瘾,一日不食便涕泪交接,羸弱不胜,骨瘦如柴,不能训练,因此他是严禁兵士吸食大烟的。但如今似有泛滥之态,如今津海卫已开始有开设大烟馆,以烟枪加热抽吸,恐要流毒中原。”
“且这等物事本制法甚贱,却卖得甚贵,价同黄金,将我朝金银都流出海外,十分亏本。建议九哥命朝廷禁了此物。”
“我亦有私心,查市舶司货物流水账,此物之前抽税甚重,明显获利极丰,三年前尚且时时有人运来,但三年后陆续只有些散客带来,然津海卫市面上此货却甚多,我怀疑津海卫有人走私此物,朝廷禁了,我就更有尚方宝剑,更可纵威海上了。”
“又,提举宅正在修整中,地方确实小了些,我打算修些地窖。逛过街道,没什么特别好吃的给九哥,独见其蟹肥美,又有无鳞银鱼,甚鲜无腥,让侍卫送了一些去给九哥尝尝。”
“我身体尚好,九哥莫要悬念,我亦心念九哥,九哥莫要多思多虑,只当多睡多吃才好。”
“才别数日,仿若经年,我与九哥同心相亲,肝胆相照,料九哥念我应如是。”
谢翊将信慢慢折回去,翻了下后边果然一摞都是履历表,苏槐还满面笑容道:“送来的银鱼和蟹,奴才都让御膳房细细做了,难为那边派了水车送过来,每一只都活蹦乱跳的,定然鲜美。”
谢翊道:“朕看厚厚一摞,还说他写了这么许多信,原来就这么一张,后边全是投帖。”一张信里头,全说的琐事,还有半张说的“霍大哥”。
谢翊问道:“送信来的护卫是哪个,叫进来面禀。”
苏槐连忙回道:“是凤翔卫副统领祁峦,小的这就去传他。”
不多时祁峦进来了行礼拜见皇上,面上有些拘谨,他进了凤翔卫这么久,单独面圣回话还是第一次。
谢翊倒没注意他神色,只问了去津海卫的行程,祁峦回话还有些不得头绪,只干巴巴地回了每日的日程。谢翊便问他:“那城守营的霍都统,世子是如何认识结交的?朕看不过是九品武官,按理见不到世子。”
祁峦道:“本是咱们提举司的后宅被城守营占了去……”祁峦将那日情形说了一遍,谢翊微微皱眉:“这等豪强人物,你们可去查了根底?世子如今和他走得近吗?”
祁峦道:“查了,霍家在津海卫确实是大族,霍士铎本人开了几家武馆,因着结交不少江湖异士,为人又仗义,手下武师也多,便被推举任了城守司的都统,负责日常的巡逻保安、缉捕查盗等事,办事是很得力的,但官场内都觉得此人桀骜不驯,不太听令。”
“世子就是每次上衙或是去后园训练时看到他会打声招呼,说些闲话。世子应该是想要知道津海卫的情况,如今我们侍卫们和他们城守营来往多了,确实很快便了解了这上下情况,了解本地豪强,商户等。”
“他本人好武,因此和定海大人、春溪都有较量,使得一手好刀,和春溪能打个不相上下,但因着两边都有些容让,倒看不出高低。”
谢翊道:“此等人身边来往的人太杂,须得小心仔细保卫,一切以世子安全第一,不可掉以轻心,亦让世子少去那等鱼龙混杂的地方,他身份贵重,不可轻忽。”
祁峦应了,有些茫然道:“世子日日只在市舶司港口查看货物,与各色商户、海商商谈问话,港口人是鱼龙混杂的,但这也是职责所在,恐怕劝不住世子。”
谢翊:“……”
他顿了顿:“随他吧,你们注意保卫。”
打发了祁峦,谢翊却又命人召了李梅崖来。
李梅崖进来时精神抖擞,最近他上书屡屡被皇上在朝会上拿出来赞许认可,参一个就倒一个。自裕王私售铁矿案后,皇上对他的器重信任,与日俱增,他走起路来都觉得带着风。
他进来行了礼,看皇上手上拿着张玉堂纸笺,似乎正凝神想着什么,看到他进来,温言道:“起来罢,最近裕王案已告一段落,武英侯不日也将回京了,后续的事就交给他了,朕有件事倒让你去办,此事棘手,还得卿这等刚直之人才能办理。”
李梅崖道:“臣定不负皇上重托!”
谢翊道:“朕听闻如今海外有莺粟、乌香、阿芙蓉等致人成瘾烟草、烟土传入中原,市面已有售卖,甚至已有烟馆供人吸食,且上次朕亦听说有些州县有人种植此物以增税款,此物可成瘾,羸弱身躯,消磨精神,十分有害,欲全面禁之。”
李梅崖满脸激动道:“臣亦有耳闻,正欲上奏朝廷,此物大害,不可任由其流毒天下!当禁种、禁运、禁贩之!”
谢翊道:“朕亦如此想,但此事前朝屡禁不止,必定动人利益,非卿之孤直,无人能主持。”
李梅崖道:“臣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定排除万难,遵陛下令。”
谢翊微微点头,却又仿佛想起一事:“朕看你前些日子参武安侯结党营私,却想起来,这些日子听闻武安侯与靖国公走动甚密。”
李梅崖听到靖国公,便想起了靖国公世子来,他对许莼心中是有愧的,此刻少不得替靖国公开脱一二:“靖国公为人庸常,武安侯结交于他,其实听说是意欲结亲,并无他意。”
谢翊道:“靖国公近日与诸多勋爵、朝廷重臣来往,孝期未出,便如此招摇,行为不检,又有结党营私之嫌,卿为御史,纠察百官、风闻奏事,岂能坐视?”
李梅崖:“……”他额上微微透出汗来,连忙跪下道:“是臣失职,臣这就回去细查其行为不检之处。”
谢翊颔首:“正该如此。”
作者有话说:
九哥:一举数得。
李梅崖:皇上指哪我打哪!
津海卫官场:靖国公被李梅崖参了!果然有仇!
靖国公:我……我只是想给儿子看门亲事啊……
第130章 人心
靖国公许安林得知被李梅崖参了的消息还是接到了申斥谕旨才知道的。
他整个人都懵了, 跪聆宣旨毕,面无人色,两眼昏花接了旨, 要拿银子赏内侍, 内侍却面若冰霜并没有收, 仿佛避瘟神一般避开回去了。
许安林整个人浑浑噩噩回了后宅,被盛夫人劈头冷声又叱责了一回;“眼看儿子的前程大好, 都要被你误了!将来这爵位没了,可怪不得儿子和我了吧?到时候我带着儿子回闽州去,你自己一个人过吧!”
许安林目瞪口呆, 喃喃解释道:“什么丧期不检, 结党营私, 这冤枉啊!他们只是与我说幼鳞也已及冠了, 还未成婚,与我商议一下婚事。我算着也对啊,我二十岁时都已有孩子了, 我甚至都没宴饮!只在园子里走了走看了看风景,喝了些茶水而已!”
盛夫人怒道:“幼鳞都二十岁了,前二十年都无人来求亲, 如何他如今有了差使当了官儿,如何就突然有人冒出来要结亲了?你前二十年没想过儿子亲事, 如何忽然现在就想起来了?落在上边人眼里,可不就是结党营私?”
“朝廷先是忽然没了顺亲王, 顺安郡王承了爵位后老老实实在家里一步不出一人不见。如今又是裕亲王出了事被圈了。你怎的还如此心大, 到处沾惹是非?你连人家路数都不知道, 就想结亲?”
许安林一时气短:“我……我不知道, 我好好在家呆着还不行?”
盛夫人冷笑一声:“圣旨都让你禁足反思了, 没夺爵削官算你的运气,你能出去吗?依我看,儿子婚事你竟别插手才正经!糊里糊涂二十年才有今天这福气,继续糊涂下去吧!”说完甩了袖子就走。
许安林十分沮丧,只能一人回了后园,继续看他的山水,好在有美妾过来温声抚慰,很快他便也忘了沮丧,重新振作起来。
京津太近,津海卫官场这边很快就收到消息,也坐实了李梅崖与许莼有仇的消息,私下里全都议论纷纷。
霍士铎也知道了此事,他自与这位靖国公世子认识后,虽然仍然对官场无意,但听到与许莼有关的消息,还是关注了下,听说靖国公被狠狠参了一本,皇上传谕旨着申斥,禁足反思,罚一年饷银。
霍士铎皱着眉道:“这无凭无据,也不让人申辩,直接就罚了?”
罗鼎道:“要不怎么说官场如战场,政敌如死敌呢。我听说最近李梅崖参谁谁倒,真的是简在帝心,无往不利的。”
霍士铎道:“那是因为参倒的人是皇帝本来就想整治的人吧。”
罗鼎吓了一跳捂了他嘴:“大哥!您说话注意些!”
霍士铎没说话,拿了佩刀便往外走。
罗鼎连忙跟着问:“去哪儿?城东开了家新酒楼,听说酒好,去尝尝?”
霍士铎道:“去巡一下防卫,你不必跟着,在衙里看顾着。”
罗鼎在后边追问:“去哪里?恐怕万一有事要找你。”
霍士铎道:“港口。”
罗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