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107章

今日赐宴上内阁、六部首领自然也都到了, 全都暗自打量着这眼见着的冲上来的新贵,掌握着东南半壁的武英侯方子静, 人人都知道方子兴是皇上重臣,但从未想过皇上竟然能继续重用方家到如此地步。

谢翊落座后, 温言嘉勉了几句, 便命诸将今日尽欢, 不必拘礼, 可随意游玩御花园内, 赏花饮酒。

一时阶下教坊司的歌舞便又兴了起来,笙歌缭绕,清歌妙舞,花园里原本就天气清朗,花团锦簇,一时果然太平气象,武将们原本在苦寒之地征战已久,突然得此殊荣,自然人人都心情愉快,一时席上渐渐也欢声笑语起来,见皇上果然并不怨怪,渐渐都放松起来。

乐声中,方子静出列给皇上敬酒。谢翊十分给面子的都喝了,面上也不似从前严肃,温和问方子静:“武英侯此次出征便是半年,听说府中已得了嫡长子?公主生产,武英侯不能陪伴在侧,都是朕之过。”

方子静连忙躬身道:“臣惶恐,不敢因私废公,公主亦劝臣以国事军务为重。且公主生产之时,朝廷封赏甚厚,又派女医官随从调治,公主与臣感激涕零,陛下圣恩,粉身难报,唯有奋勇杀敌,以报国恩。”

谢翊勉励道:“卿之文武才,举朝无出其右,与子兴皆为朕良弼,如今喜得嗣子,朕亦欣慰。可有名了?”

方子静笑道:“只起了个小名叫潜,臣斗胆求陛下赐名。”

谢翊道:“方潜么?沉潜刚克,卿是要潜光隐德么?方家满门荡荡之勋,嗣子当克绍箕裘,不若叫承勋吧。”

方子静连忙谢恩:“臣谢陛下赐名。”面上却微微带了喜色。

一时众人都若有所思。

只有许莼不知其中机锋,听到谢翊问方子静儿子的事,悄悄与同席的侬思稷私下议论着,该当在哪里摆一席,给武英侯贺一贺,送些什么礼。

侬思稷上次在京城心中有事,并未如何游逛过,此时少不得问起许莼来京里哪里好玩。许莼忽然想起来侬思稷尚且还没有住处,忙问道:“侬大哥如今京里还无住处吧?不若先到我家住着,长天和长云也都住在我那里,正好相得,然后再置办一处宅子。”

侬思稷连忙摆手:“多谢了,侯爷已让我去武英侯府住了,还说要介绍我和他弟弟认识,说我们一定能一见如故。”又悄悄和许莼解释:“你家长辈俱在,长天长云本来是你家晚辈还罢了,我去住,太拘束了。”

许莼想了下父亲尚未出孝,确实也不方便留客,倒还真是武英侯府好些,笑道:“也行,那我替您物色一处宅子吧。”

侬思稷却道:“不必,等兵部吏部这边议了赏,定了地方,多半还是让我回浙闽那边,将来……”他面上微微有些惆怅:“将来始终也还是要回夷洲去的,不必置产了。”

许莼却问道:“你如何知道还是要回浙闽那边?”

侬思稷道:“方侯爷和我私下说的,说他如今掌着东南半壁军务,势过大,朝廷必然要留我在那里,既能威慑夷洲我父王那边,又与侯爷彼此牵制,不让方家一家独大的。”

许莼:“……侯爷为什么与你说这些。”

侬思稷茫然看着他:“说这些不是很正常吗?我是副帅啊,他总要替我打算后头的事。”

许莼心道:侯爷明明知道侬思稷心里藏不住事,定然会说与我听的。说不准也在子兴大哥那边也说了……子兴大哥肯定会说给九哥听的……所以他说给孩子起名潜?这是示弱和表态吗?

然后九哥就给孩子赐了大名叫承勋,意思应该就是朕会念着你们的功劳的,这也是表态了?

这就是朝堂上的博弈了?一问一答,一来一回,方子静是表态,也是提问。九哥是安方子静的心,也是承诺。

他恍然大悟,看向谢翊,却见谢翊手里拿着酒杯侧耳仿佛在听内阁首辅欧阳慎说着什么话,一双眼睛却闲闲看着他。

许莼:“……”他忍不住就对着御座笑了下,然后发现自己失态了不该直视君面,连忙又转头掩饰着和侬思稷说话:“那方侯爷有没有说我会去哪里?”

侬思稷悄悄道:“猜测应该是留京,说你如今资历够了,才能本也不在勇武上,而是经济之才,皇上看重栽培,应当会留京。”

许莼想到九哥昨夜说的想留他在户部,不由对方子静越发五体投地,果然对君心揣测如此通透,他之前与方子静说未来打算的时候,一直说想要留在津海的,他怎么会猜到九哥想留自己在京里?

许莼忍不住又偷眼去看九哥,却见谢翊正看向他们这里,问道:“广源王世子此次功勋卓著,可思乡否?”

侬思稷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出列躬身答话:“臣虽思乡,更思报国,愿为陛下镇守海疆。”

这话显然是武英侯提前教好的,他知道他脾性,只提前叮嘱了,这种宴会,内阁重臣都在,他千万不必自己站出来敬陛下招眼,但陛下为了表达笼络安抚夷洲之意,必定宴上会主动慰问于他,因此教了他如何答话,又仔细挑了简短容易记的答话让他熟背。

果然这句话说得十分漂亮,谢翊道:“如此甚好,卿有将才,勇武善战,雄冠三军,东南有卿与子静在,必无寇匪敢犯之,朕可安睡矣。”

侬思稷满脸激动,又背了几篇歌功颂德,报国忠君的话来,话说得花团锦簇,舌战莲花,谢翊便又夸了几句,赐了酒,又命封赏:“既仍愿留在朝廷效力,赐宅一座,赏金三千以安家。”

侬思稷连忙谢恩,饮了赐酒,退下。

谢翊又看向许莼含笑:“靖国公世子此次孤勇过人、赤胆忠心,长壶峡一战以少胜多,大有气节。”

许莼连忙起身出席躬身拜下:“忠勇为臣职分所在,长壶峡一战为将士同心同德,戮力杀敌,天佑我朝,方得大胜,臣亦不敢掠功。”

谢翊道:“卿实心效力,朕特书了匾额赐卿。”

说完后边苏槐招手,几个内侍扛着一个匾额出来,掀开了上边的杏黄布,只看到上头“忠勇流芳”四个大字。

许莼猝不及防见到这样荣耀,之前全然没听九哥说过,一时目瞪口呆,面红耳热,连忙拜下谢恩。

谢翊只是含笑着看他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的样子,只看他退下后,又问方子静:“朕看请功折子,有盛长云、盛长天两将,有统筹运粮、领兵杀敌之功,想来是两兄弟?今日可一同进京了?”

方子静躬身答话:“陛下英明,二人确为兄弟,盛氏满门忠勇,盛长云盛长天为兄弟,另有长兄盛长洲亦在闽州军中效力。此次盛长天进京献俘,盛长洲、盛长云仍留在边境善后,统筹战后军务等后勤事务。”

谢翊便命盛长天上来,果然也嘉勉了几句,赏了些金银绸缎等物,又道:“盛家满门忠心,三子皆在军中效力,忠勇可嘉,则朕亦赐四字与盛家,可挂于宗庙之内。”

果然又有内侍捧了匾额出来,众官员将领一看是“世有令德”四个字,一时不由都咂舌。

而这朝中重臣,有些知道盛家是靖国公府姻亲的,少不得私下在心里一番谋划,看来靖国公府这是要得重用了,这盛氏俨然新贵,只是不知接下来是否会在京中发展了,倒是该结交一二。

谢翊又点了几个功劳卓著的将领起来一一问了话,如霍士铎、裴东砚、陆晓之、关湾湾等将领,也都各有赏赐。诸将都十分激动,接了赏下去。

许莼想着可惜夏潮还在养着病没进京,春溪和冬海虽然都已得了官身,但都只是私下办的文书,对外名义上还是自己侍从,因此这次没能参加宴会,但等这一次礼部吏部封赏下来,他们也都会正大光明恢复本姓,得了官职,到时候他们也和霍士铎、裴东砚他们一般高兴吧?

他胡思乱想着,却看到上头谢翊一番封赏后,起了身退席,众官员和将领们连忙起身恭送圣驾。

他看谢翊仿佛看了他一眼,转身上辇去了,立刻心痒难搔,只觉得一刻不想留在席上了,但谢翊一走,来给他敬酒的官员、将领源源不绝,一时竟然成了仅次于方子静的大红人。

他喝了一回酒,看看实在不胜酒力,便借口如厕,抽了个空子一溜烟往后园门去了,果然五福等在后门,看到他笑着迎了他进去。

外边宴席上等方子静也好不容易应付完来敬酒的官员将领,看内阁重臣们也都走了,自己自然也要逃席,但少不得也把许莼和侬思稷这两个带走的好,却见不到许莼,只看到侬思稷在那里应酬。

侬思稷也是得方子静教过,少说话,少喝酒,只微微抿一抿,一副深沉莫测的样子,倒是让众将领有些忌惮,也不如何敢灌他酒。

方子静便问侬思稷:“许莼呢?”

侬思稷东张西望了下:“刚才只说是要如厕,想来不知道又去哪里逛了,是不是和长天去逛园子去了。”

他一眼却看到盛长天,叫了他问道:“长天兄,许莼呢?”

盛长天目光微微游移:“没见到,适才说喝多了,想找机会逃席,想来应该离宫了。”

方子静便道:“那咱们走吧。”

侬思稷却有些不放心:“还是问问宫人,找一找吧。他年少,乱走乱逛万一惹祸呢。宫禁也不是乱走的,你看他刚才也不知哪里折的凌霄花,我看只有陛下也簪了那花,没人戴那花,必定是胡乱去宫里哪里折的,花盘里根本没有,实在是淘气得很。”

方子静:“……”他道:“罢了,我和内卫说一声,让子兴留意一下,咱们先回吧。”

说完果然招手叫附近的值守的禁卫过来问:“烦劳这位将军,若见到靖国公世子许莼转告他一声,说我们先离宫了,他若有什么事,可以找子兴帮忙。”

那禁卫躬身答道:“回武英侯,许大人适才已出宫去了,说是不胜酒力,怕失态于禁中,匆匆走的。方统领安排了车驾,请侯爷放心。”

方子静也便放心,转身招呼侬思稷:“我们也出宫吧。”

第172章 花坞

许莼却被五福一路引到了一处花坞内, 一路行入。小径旁萱花月季紫茉莉等草花盛放,蜂蝶乱飞,野趣横生, 山石上爬满了凌霄、蔷薇、使君子、紫藤、荼縻等藤本花, 放眼望去满坑满谷都是花。

许莼道:“宫里居然有这样好地方。”

五福一笑, 心道从年初春天就开始命园丁收拾出这花坞,一直等到今日才第一次迎来能观赏这美景的人。但他一个字不敢乱说, 只是小心翼翼带着他往花径深处走。

但许莼喝多了,暖风花香熏着,酒意就涌了上来, 陶陶然有些飘, 话却比平日多一些:“五福公公, 你和四德、六顺公公都是苏公公的徒弟, 那一二三是什么呢?有没有七和八呢?”

五福笑嘻嘻道:“并没有呢,四德哥就是苏公公收的第一个徒弟,他名字本来就是赵四德, 我们两人后来的,家里本名也不是什么好名字,无非狗儿柱儿的, 苏爷爷就顺着给起了名儿。开始说我们年岁小,宫里干活容易犯错, 便只让我们在外边先学着规矩。后来派去服侍您和皇上,这才有机会提进宫里来。这宫里想当苏公公徒弟的多着呢, 只没咱们有福分。”

许莼笑道:“学什么规矩呢?”

五福道:“苏公公说皇上喜欢聪明人, 喜欢有学问有才华的, 让我们先在外边读书识字, 懂得道理, 懂得看人眉眼脸色行事了,才好进宫伺候人。结果咱们才读了一年书呢,就忽然有一天让我们去竹枝坊服侍皇上了。公公都说我们难得的是福分,让我们好好珍惜着。”

许莼笑道:“伺候皇上是你们福分了,伺候我算什么福分呢。”心里却想着九哥喜欢读书人,我读书可不怎么好,苏公公看来学问很不错。

五福道:“怎么不是福分呢?春夏秋冬四位哥哥,哪一位不是前程似锦呢。要说遇上公子和苏公公这样的人,不打不骂,还给咱们读书识字,学东西呢。”

许莼道:“是你们自己聪明又争气,时运机遇一来才抓得住。”

五福却忽然闭了嘴,只脚步轻巧带着许莼转入了一处精巧敞轩内,敞轩上题着“花满坞”三字的匾额,琉璃窗都开着,垂着雨过天青蝉翼纱的帷幕,走进去花动帘香。

许莼也满心欢喜地几步随着五福步上了台阶,木阶上头铺着浅青色的草席,纤尘不染。五福在门前住了脚步,微微躬身道:“陛下在里面等您了。”

许莼脱了鞋,穿着袜子迈步走进去,一进去便眼前一亮,只见厅堂极阔朗,对面正是一池莲花,莲香清新。谢翊正盘膝坐在蒲团上,慢悠悠地煮着茶,炭炉上的水噗噗开出了小气泡,茶香悠然。

许莼看着谢翊又换掉了那满是威严的龙袍,而是一身玉白丝袍犹如流水一般垂坠铺在席上。他应该是刚刚洗浴过,头发半湿垂披在背后,神仙玉人背后是煦色韶光。许莼一时浑身都酥了,原本他该坐在茶几对面的蒲团,他却毫不犹豫上前去就挨着谢翊坐了下去,大大咧咧斜坐着就伸手去挽着谢翊:“九哥烹什么茶呢这么香。”

他平日虽也随意,但多少对他有些敬意,小心翼翼,此刻这般动作不雅,全然不把谢翊当外人,而且隐隐一股酒味过来。

谢翊有些意外,原本是凝神煮茶的,转头去看许莼,果然面上晕红,一路走过来大概是出了汗,额上鼻尖都沁着汗珠,他眼睛看着他,虽仍然和从前一般晶亮,笑容却很有些恍惚迷离。

谢翊:“……”看来果然是醉了,胆子也大了。

他倒了浓浓的一杯茶出来:“解酒的茶,先喝两杯,然后去洗洗吧。”

他却从桌上的和田玉冰碟里拈了只荔枝在手,慢慢剥那荔枝壳。

许莼接了浓茶过来一饮而尽,犹如牛饮一般,只喝出似乎有些咸的柠檬和乌梅味,又觉得还是有些口渴,看谢翊喂了一颗冰玉一般的荔枝在他嘴边,他张口吃了,微微迷了眼咀嚼,只觉得冰凉甜蜜,十分味美,又道:“好稀罕的荔枝,肉好厚,九哥哪里弄的?”

谢翊道:“夷洲那边广源王的次子也进京了,带来了极丰厚的贡品,这精贵东西也是封在冰匣里送来,直接封在冰库里,一取出来便要变色了,只能尽快吃。”

许莼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广源王?那不是侬大哥的弟弟来了?他进京来做什么?”

谢翊道:“自然是看到侬思稷大胜,心下着慌,赶紧进京来探探,顺便也给朕表表忠心罢了。”

许莼嘿嘿笑道:“侬大哥出生入死立了这么大功劳,这二王子只送些贡品来就想讨好我们明君,那可不容易呢。”

谢翊道:“油嘴滑舌,你不就是怕朕亏待了你侬大哥吗?你的什么霍大哥侬大哥,盛家表哥,朕都给了封赏,还有什么不放心?”手上却又剥了一只荔枝递给他。

许莼一边吃着一边对谢翊道:“九哥也吃,别只管我。我知道九哥待我好,那是谁也比不上呢。譬如在长壶峡那会儿,我一意孤行回援,心里却想着九哥怕我冒险,恐怕裴统领、定海他们要拦着我。”

谢翊道:“嗯?他们怎么会拦着你,他们是听你调度的,只是保护你。”

许莼抬眼看他:“九哥,我以为您会管着我,保护我,不让我冒险。”

谢翊慢慢又倒了一杯茶给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朕自幼被管束,便是以龙体为重的理由。衣食住行,婚姻不能自主,每日什么时辰做什么,都有严苛到极点的规矩。一旦不遵守,便是罚跪。那时候朕就想着,这样尊贵被管束着的生活,便是活上百年,也没甚么意思。”

他看向许莼:“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幼鳞原本过得自自在在,吃喝玩乐,想挣钱就挣钱想休息便休息,十分适意。难得想建功立业,也是为了朕出去的,朕若是还管头管脚的,让你不能尽情,未免太也煞风景了。”

虽然为此饱受折磨惊吓,但若是真严格管束,最后许莼与自己离了心,亦也无什么趣味,横竖许莼若是真出了什么事,那就是天不假年,那自己也不必再顺天承意,自己也了断了,恐怕还来得及追上许莼去下一世。

他忽然叫许莼的乳名起来,许莼一怔,却又感觉到一丝宠溺来,但他喝多了酒,脑子转得本来就慢,只嘻嘻看着谢翊笑:“九哥的心我懂了。”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九哥的意思,是愿意让我继续留在津海卫了?”

谢翊道:“朕还要想想。”

许莼却知道他这已是十分松动了,连忙乖巧地挨过去攀着谢翊脖子,吻上了谢翊薄唇上,两人吻了一回,谢翊才笑着道:“去洗洗吧,恐怕一会儿水要凉,你这也站了一日了,这一身的酒味。”

许莼知道谢翊好洁,今日确实喝了不少酒,虽则内侍已捧了菊花茶水让他漱口过,刚又喝了两杯茶,但身上估计酒味仍有,便连忙起身往侧厢房里间去。

果然里头有浴桶里盛满了热水,里头有着艾草紫苏包,想来是端午虽过,仍取艾草芳香驱邪之益处。便解了衣衫哗哗哗走进木桶里全身浸泡进去,只觉得水里香气扑鼻,身上暖洋洋的,酒意又慢慢涌上来,他趴在木桶沿边,慢慢又有些眼皮沉重起来。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有人走到他后边,拿了水瓢替他加了点热水,他只以为是五福他们,也只闭着眼睛先打盹。任由那人替他解了发髻,然后用水瓢淋湿了,揉上了澡豆,替他慢慢按摩着头皮头发,又慢慢揉着他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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