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真是尔虞我诈,不择手段,这还只是演戏,西洋诸夷的狼子野心,便已昭然若揭。
谢翊转头看着他微微含笑:“此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范牧村道:“这才知道前日混合编营大阅之深意,书生尚虚文,临敌恐会贻误战机。”
谢翊点头赞道:“东野能见此,可赞也。”
场上之前那紧张的氛围已松弛下来,谢翊却见眼错不见已不见了许莼,不知何时离开了御前。又过了一会儿便见下边海滩里来了一队军士,手里都拿着乐器坐在了一丛花旁,调试了一会儿,竟开始奏起乐来。
先有数人拿了横笛和长萧先吹了起来,笛声清远,箫音嘹亮,犹如风鸣云霄,只如田园山野之悠然。
渐渐笛声不断地往高处吹去,响遏行云渐渐便听有琴声、鼓瑟之音加入,金戈铁马之音渐渐兴起,波澜壮阔,如江海涛涛,如山风荡荡,宏大悠远,磅礴万千,荡气回肠。
众臣原本观摩演习到这时都已有些疲惫了,忽然闻这乐曲,不由面上神色都放松下来,尤其是如今胜负几已分,众人不由都笑着欣赏起这音乐来。
“这莫非便是那舰队上的军乐营了?”
“虽差些火候,但难得中气十足,吹得响亮。”
“这曲子做得好,气象磅礴,正是战曲。”
“怎的不见临海侯了?”
谢翊微微转头,却见许莼已亲手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来,里头摆着数片西瓜,鲜红的瓤十分诱人,瓜片下还铺着雪白的冰,他端过来放在谢翊面前:“请陛下用瓜。”又亲手捧了一片瓜递给谢翊,双眸亮晶晶看着他。
谢翊接了西瓜,看后边已陆续有士兵捧了长长的托盘上来,全是切好的蜜瓜、西瓜、葡萄、柑橘、橙子等物。
谢翊问:“这才春日,哪里弄的这许多鲜果?”
许莼笑道:“如今海路通了,这是夷洲那边进奉的,侬世子听说陛下要来津海卫大阅,便命人送了一船鲜果过来,昨日才到的,正好今日陛下要赐宴将士。下边已在布置宴席了,我便让他们先安排些给陛下和列位大人们。”
谢翊点头:“夷洲那边天气暖热,但这也太早了。”
许莼道:“他们应是有延缓成熟之法,冬日种下,在暖棚内栽种的,加上四季如春,想来比咱们这里容易许多。”
谢翊道:“未免太过奢侈,劳民伤财。”
许莼道:“听侬世子说,那边常种此反季节水果供奉王府,如今知道进奉陛下,也是一片忠心了。”
谢翊似笑非笑看了许莼一眼,知道这是表示广源王这边如今已开始结好于朝廷,讨好这个掌握了军权的大儿子,而一贯直性子的侬思稷大概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见有难得水果送到,便又命海路送上来,倒是让许莼不动声色又在文臣这里炫耀了一把。
文治武功,四夷拜服,文臣们知道是夷洲贡上的,果然也都面有得色,而庄之湛之前刚被削了锐气,也没再劝谏说那什么劳民伤财,奢侈接驾的废话,想来也知道再扫兴下去,恐怕就要真失了君心了。
这下人人吃着鲜果,看着场中,只见其他各国士兵果然已发现了不对,开始结盟起来,一起猛攻百丈崖上的健锐营士兵们。
然而没有了火器,健锐营原本就擅长技击,又有高空鸢翅之利,以一当十,眼看来一个打走一双,竟所向披靡,无人能攻入内。
而原本结盟的三国抢滩士兵,看结盟无望,少不得绯月国又先趁着前边攻击,偷偷去突袭了一旁琴狮国的营地,抢了不少资源,琴狮国很快便发现了,于是大怒着回防,看着怒气冲冲仿佛是要去找绯月国算账,却顺手偷袭了露西亚国,很快三国联盟也废了。
只听到日头渐渐偏西,转眼两个时辰已到,信号烟花再次高高放出,炮声响起,意味着抢滩登陆演习结束。各国士兵整队撤退,又全都展示了有条不紊的撤退战术,后勤医护兵带着人质先撤,其他的有序撤离登舰,紧张快速却不见慌乱,指挥有条不紊,确保所有的物资和战斗力量都最大保留,全都显示了非同一般的战斗素质。
这少不得又让观看演习的臣子们一番议论,人人皆有深思。四国军舰长长鸣起了白雾,离开了长乐岛,回到集合点,统计资源数,而毫无疑问东道主沐朝必定是第一。
沙滩旁的草坪上,已摆上了长长的桌子,铺上了洁白带着刺绣花边的桌布,摆上了大盘的食物,烤好的全羊、乳猪、烤鸡烤鸭等等,以及漂亮的甜点酥饼糕点,更引人注目的是大盘大盘的新鲜水果,以及芬芳的鲜花点缀着。
之前那磅礴汹涌的音乐又已转成了悠然的笛声,仿佛战士解甲归田,马放南山,天伦之乐,太平盛世。
赐宴要开始了。
第203章 觐见
津海卫市舶司举办这样有使臣洋商等参加的宴会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次是在露天海滩草坪上,撑了凉棚,点缀了鲜花, 又刚看过演习, 虽然在岸边看着并没皇上君臣在楼上看得清晰, 但不少人都自备有千里镜,都看到了演习的情况, 自然都有一番计划。
军舰们上的军士演习后自然是在船舰上修整,只有指挥官盛长天和霍士铎登了岛,各国舰队的指挥官和使臣也都来了, 在市舶司的官吏的引导下入了席, 在音乐声中端起了装着美酒的的玻璃杯, 相互认识攀谈着, 食物都是自行取用,源源不绝。
新鲜的鱼脍和瓜果沃在冰雪长盘里,琳琅满目, 负责服务的厨子们将现烤好滋滋作响的羊肉、猪肉切开,给客人食用,又有铜鼎明炉架着铁丝网, 上边烤着贝类、鱼肉、牛肉等肉类,撒上了胡椒肉桂等香料, 香飘四里,香气弥漫在整个岛屿沙滩上, 就连在万象楼上的君臣们也都闻到香味。
这样的酒会, 市舶司已经举办过几次, 洋人们都很习惯, 军舰上的官兵们也已习惯这样的做派, 但大臣们却看着颇为新鲜,少不得也有些人嘀咕着不伦不类,不分尊卑,无礼且粗俗,简直如大街上民间举办的流水席一般。又有人担忧临海侯该不会真的要请皇上在这种露天之下赐宴吧?那可成何体统。
许莼笑着请谢翊:“二楼已设宴,请陛下移驾。”
谢翊伸手扶了他的手臂起身,与他入内,一边低声问他:“这里你有地方住吧?”
许莼眼睛一亮,悄悄看了眼后边跟着的苏槐和方子兴,压低声音道:“有一处阁楼,粗陋得很……只是一会儿不回行宫……臣子们恐怕要劝谏。”
谢翊低声道:“只做个样子登船就是了,让他们坐千秋号回去。”
许莼知道谢翊这是想要和他留在岛上过一夜,心里越发高兴,仗着进了内里光线黯淡,后边臣子看不到,伸手大着胆子探入谢翊袖子里,结结实实从手腕到手肘摸了一把。
谢翊也不与他计较,只往里头走,许莼揩到了油心满意足,又想到今夜能和谢翊在岛上过夜,没了这些讨人嫌的臣子们,那可得多开心啊!他一瞬间脑子里已掠过了好几样好玩好吃的东西,只恨不得立刻便将今晚的宴会结束了,赶紧和谢翊两人一起看星星去。
待到进了万象楼的宴会厅内,这里已点上了辉煌琉璃灯,明亮之极,座位摆放倒是如朝中一般,这下官员们才舒服了些,仿佛终于能够各安其位,按品级,文东武西排了位次,恭请了皇上升座后重新行了一拜三叩头的礼。
谢翊免了礼命大臣们入席,吩咐道:“范牧村拟旨,封赏演习的将领官兵,武英公和苏槐下去颁旨,犒赏官兵,今日大家也累了,既难得出海,也可下去体察海外风情,与洋人交谈交谈,也算开开眼界,酉时再登船回去罢。”
说完点了名的臣子都一一起身领了旨,范牧村写个封赏旨意自然是如喝水一般,挥笔而就,奉上去谢翊看了眼便过了,盖了印,方子静便和苏槐捧了旨意,带着事先就准备好的封赏下楼去了。
不多时果然下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万岁声和欢呼声。
在欢呼声中,上边的赐宴也开始了,常宴不过三爵酒,欧阳首相不在,便由品级最高的武英公带着随扈官员献爵,转眼三爵献毕。堂上开始进歌舞,却是数名极富有异域特色的胡女跳着胡旋舞,打着手鼓,手腕脚踝上铃铛叮当响着,纸醉金迷,波浪海藻一样卷曲的长发上点缀着闪闪发光的金珠,随着那优美身姿旋转而闪动着,像无数把燃烧着的火苗,瞬间点燃了宴席的气氛。
下边姜梅却悄悄上来与许莼道:“琴狮国的使臣和海军将领想拜见陛下,另外露西亚国和绯月国的也说想面圣。”
许莼看了眼正襟危坐在那里仿佛在观赏歌舞的谢翊,其实他这里略一离开,谢翊的目光就已追过来了,心里暗笑,走上前去低声禀了谢翊:“琴狮国这边的使臣和海军中将都想拜见您,还有其他两个参加演习国家的使臣也有此意。”
谢翊略一沉吟,看了眼下边的大臣们,他们沉浸在欢愉的气氛中,有的窃窃私语着,虽然今日大大被西洋诸国的武力所震撼,有了些许危机感,但却未必有足够的重视。
不过对方来意未知,且还有个通商的文书在那里等着谈判的,此刻见见也好,但不宜在公开场合见。
他忖定后便与许莼道:“去偏阁私下召见即可。”又对苏槐道:“让武英公、贺知秋、范牧村随驾。”
许莼连忙应了亲自下楼去接了。
谢翊便起身在方子兴的陪同下退了席,众臣连忙都起身恭送圣驾,然后看着小内侍过来,接连将武英公、贺知秋、范牧村几人叫进去了,而临海侯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都知道恐怕是有什么差遣。
有人道:“多半是西洋使臣觐见吧,毕竟不是正式朝贡场合,但又不能失了朝廷体面,私下见见也是应有之义。”
“我依稀听说琴狮国那边提了很不合适的通商条款,内阁本来想直接驳回的,但陛下似乎仍有意通商,恐怕要谈。”
“此消息可真?”
“应当有七八分准,内阁那边没怎么禁言此事,但原本以为是蛮夷小国,因此也没怎么当回事,只以为临海侯是夸大其词,如今看来恐怕西洋诸国,实力非小。既有船坚利炮,又有技巧机械,看陛下的意思,是想要通商了。”
翰林学士和画院的宫廷供奉们原本品级最低,和同来的御医等人都在末席,此刻看到范牧村离席被内侍导引着进去了,有人少不得又酸溜溜道:“之前拟旨这些事,都是让庄兄来的,今日却又变成了范学士了。”
庄之湛正饮酒,听到笑了下:“谁敢和范大人比?人可是实打实的陛下的表弟。”他之前尚且能从容,此刻却终于有些一丝酸意。
一则多少感觉到了今日说的话逆了君意,二则陛下之前明明待自己甚为优容,颇为欣赏自己的文章才学,此刻却指了范牧村拟旨,又召了他去陪同会见,自然是很明显君上觉得自己拟的旨不能贴切,而范牧村拟的才更体上意了。
自己行差踏错一步,只以为一片丹心为君,忠言逆耳,到底比不过那临海侯深得圣意。
他看了眼武官席那边,前呼后拥的都围着盛长天说话,然后一起下了楼下去,显然是要与各国的军官们结交,想了想便也起身道:“我下去会会那些洋人,你们也去吗?”
这些翰林学士们其实不少早就想下去看看了,但皇帝在不敢离开,如今看庄之湛挑头,连忙便也起身:“庄大人,我与您一起下去,也有个伴。”
一时宴席上陆陆续续的都去了沙滩露天的自助席上不提。
这一边却另外安排了沐星阁,陛下会见使臣。
许莼亲自下去领了那琴狮国、绯月国、露西亚国的使臣和今日军舰的指挥将军都上了二楼沐星阁外,看方子兴亲自带了人把守在外边,看到他便进去禀报了,不一会儿出来道:“陛下命三国使臣都一起进去。”
许莼进去带着使臣们觐见,使臣们礼节不一,但都行了本国觐见君王的礼节,谢翊也不计较,只吩咐免礼,赐座。
许莼便先介绍琴狮国使臣:“陛下,这位是琴狮国的威尔特上尉、罗夏尔公使,他们此次来我朝,是希望能够与我朝友好通商。”
威尔特上前微微鞠躬说了一段琴狮话,姜梅翻译道:“今日得面见陛下不胜荣幸,我受女王陛下之命,传递我国首相之盛意,想要与沐朝结两国友好交往,通商互惠。”
谢翊微微点头问道:“通商互惠的条例看过了,但既是两国互惠,不可无国书。仅派一上尉前来递交通商条例,此为贵国失礼之一也;而未经公使通报市舶司,便以军舰临我朝海疆,此为贵国失礼之二也。”
他话音放慢,却仪容威严,姜梅便将谢翊的话一一转达。
威尔特今日虽然演习上没能赢,但他坚定认为那是因为他们准备不足而且是演习没能使用火器的缘由,当然对沐朝海军的实力,他多少还是有了些忌惮,毕竟火器真的用起来,对方也能用。
但适才见到的士兵们接旨跪拜时的山呼万岁,以及这进来层层通报仪式感,还有前后带刀的侍卫们的威慑,让他有了些收敛,知道如今不是张狂的时候。而王座上的皇帝,他远远看着只觉得是个年轻的男子,说话起来却清晰而具威严。
几句话便说中了他心虚之处,他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而罗夏尔公使已连忙解释道:“是我等失礼了,陛下宽宏大量,沐朝果然是礼仪之邦,热情好客,我等今日得了招待,十分感佩在心。失礼之处,还请陛下海涵,我国下次必定按外交礼仪递交国书求见。”
谢翊这才又道:“我国为礼仪之邦,未计较尔等失礼之处,仍邀请尔等进行联合军事演习,又召见使者,亦为我朝宽和之处。尔回国后,可上达女王、首相朕之意。”
“通商互惠,则需对等。所有条例,必须两国通用,因此这通商条例,请尔等取回,待国书与能够决定谈判通商条例的官员专使到了,那时候再谈不迟。”
姜梅这次翻译得十分快,显然也早已被许莼叮嘱过这边的底线。
威尔特和罗夏尔面上有些尴尬,知道皇帝这是表示他们官职卑微,不配谈这些,也是在指责他们不通外交礼仪,但他们确实不怀好意在先,也只能鞠躬应了退下。
许莼又介绍露西亚国的将官:“陛下,这是露西亚国的奥尔上尉,他是露西亚国的海军上尉,此次是前往南洋执行任务,途经我朝海域,给市舶司递交了申请。”
谢翊看那奥尔上尉站起来,极为高大,看着约有四十多岁,有着一双墨绿色的眼睛,一头茂盛的红褐色髦发扎在脑后,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礼服长靴。
他以手抚肩微微鞠躬,说了一长串话,他却随身带了一位翻译,这位翻译上前回话道:“奥尔上尉奉女皇之命前往南洋寻求商贸机会,远航中得到贵国的帮助和款待,不胜荣幸。”
谢翊饶有兴致:“原来露西亚国也是女皇当政?”
奥尔上尉道:“是,我们伟大的冬宫女皇为了拓展海外贸易,寻求合适的出海口,派我率领部队南下寻求机会。”
谢翊扬了扬眉毛,饶有兴味:“寻求合适的出海口?”他们自己的疆域没有合适的出海口吗?这是要带着军舰要在别的国家找更好的出海口了?找到了又将如何?
奥尔上尉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掩饰:“主要是寻求与各国商贸合作机会。”
谢翊微微含笑点头,嘉勉了几句他们今日演习的勇猛,又赏赐了些东西,奥尔上尉这才退回自己的座位。
这时绯月国的使臣岩中秀月已小步趋近,毫不犹豫上前行了跪拜大礼,这才道:“绯月国今日演习时,军舰将领求胜心切,未曾经过商议,擅自炮击了长乐岛的山峰,大罪难恕,我等已将那擅动火炮的将领拘押,只求皇上宽恕。”
谢翊没说话,却微微转头看了眼方子静。
方子静已大步迈向前叱责道:“尔等岛夷之国,既已称臣,如何不知擅动火炮便为侵我国土之意!分明是明知故犯,包藏祸心,必当重重问责之!左右!还不将此等小人驱逐出去!”
岩中秀月汗湿重衣,却见方子静继续叱责许莼:“临海侯!你将这等无礼卑鄙小人带到君前,污了龙目,辱我国朝,岂有此理!请陛下问罪!”
许莼连忙上前替岩中秀月求情道:“陛下息怒,武英公息怒,岩中秀月自蒙陛下圣恩赦了罪放归国中,自请为使臣,为绯月国内附称臣出了不少力。此次他确实不知,不若再给他一次机会,自带了他们的罪人回去,由他们的君主问罪,并且赔偿我们的岛屿毁坏,若不得满意,再兴师问罪也不迟。”
方子静怒道:“这等小人,一而再再而三欺负我朝,犯我边疆,合该立斩之,与那将领的头颅一并送回其君主前,看他们还敢有下次吗?”
许莼连忙再三求情,言辞恳切,连贺知秋、范牧村也出列替许莼求情道:“临海侯不过是为了操办大阅,想来岛夷之国,刚刚称臣不过三年,不至于便敢如此,且军舰才一艘,想来不至于就敢擅自寻衅肇祸,应为下人冒失。”
“东南这几年才安定下来,不宜再兴远师,请陛下三思。”
谢翊这才缓缓开口道:“罢了,且如临海侯所奏,先驱逐回国,议了赔偿条件来,再议,若不能令我朝满意,则必兴师讨之,以此警示其余藩国夷狄€€€€”
他面容冰冷,语气森然:“如有犯我朝一草一木,必定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