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150章

“用的千里镜,试验过的, 只要挂灯必定看得到。如今没挂就是没召值班太医。可惜内宫四门都把守太严了, 外边但凡有闲人窥伺, 直接捉拿, 无法更近观测。”

“千里镜是好东西……西洋东西都是好东西,只可惜这么几年,骊哥儿都未能收服临海侯, 否则今日就更稳了,那些最新的火炮、枪……都是好东西啊……”

紫袍男子陪笑着道:“临海侯和武英公关系太过密切,事又不可泄, 因此只能徐徐图之。骊哥儿只是想不到,这临海侯坐守金山, 竟真一点把柄拿不到,虽收着宗室的股份银子, 也并不避讳和宗室交往, 却分寸拿捏得极好, 犹如鸡蛋一丝缝都没有, 圆滑得紧。骊哥儿到底年少了些, 想要收服对方是不容易,对方有钱有权又掌兵,哪里会看得上骊哥儿。”

“不过,事成以后,不愁他不臣服,若不知趣,正可有借口都拿下治罪,正如谢翊抄了庄家一般,抄了靖国公府、盛氏等巨富姻亲,定能充实国库。”

老者道:“有些人能以利益动之,有些人能以情义动之。武英公还罢了,平南方家为庞然大物,一不小心反给对方提供机会。但临海侯和贺兰静江这样的年轻人,一个有经营之才,一个有将才,若得了他们,哪里如今日一般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的。可恨你们竟然一个都收服不了。孤若是年轻个二十岁,哪里需要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出去结交。”

紫袍男子弯腰道:“是儿孙们不肖。藩王们为国守疆有功,尚且还受谢翊这黄口小儿的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咬牙切齿:“撤藩还罢了,连宗禄都要变着法子削弱,如今他得罪了天下世族、读书人,得罪了宗室,众叛亲离,连他生母都不能容他!等过了今夜,看我们如何在祖宗跟前废了他这昏君。”

老者呵呵一声:“你错了,谢翊这手段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土地、财富、兵马,都已集中在天子手里。他得罪天下人做了这些事,我们接手,只需要略微施恩,就能收服天下人心,而同时又将这些收拢回来的权力,牢牢掌握在手里,从此四方臣服,再无能力反对朝廷。”

“今夜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们若不奋起,借助太后的生母名头,利用这些手里最后的兵力做最后一搏,今后也再不会有能力养兵,也没有更好的大义名分了,只会被慢慢削弱,日复一日地放弃所有手中的权力,只剩下所谓的宗室的尊贵名头。虎符没能到手,虽然遗憾,但我们没有再一次的机会了。”

“谢翊唯独做错了一件事,就是迟迟没生皇子,也不定皇储,多半是范氏灰了他的心,只怕那龙阳之说也未必是假。国赖长君,他不早生皇子,也不过继,只拿着皇储之位吊着我们,又先后处置了顺王、裕王,这是杀鸡给我们看呢。但他既在这上头犯糊涂,我们就替他定了皇嗣,也算稳我谢家天下。”

“至于范太后,不过是为了想要重新掌握太后的尊荣和权力,才丧心病狂要谋杀亲子,等此事过后,我们必定要杀之,此等蛇蝎妇人绝不可留。你也要教导世子妃,贤良淑德,不可骄纵出此等乱家乱国的妇人。”

紫袍男子道:“那是自然。她之前也早已犯了众怒,要不是摄政王护着,范家势大,哪里还有她立足之地?”

老者呵呵道:“还是谢翊心慈手软,范家一夜之间倾覆,竟还留着点根苗,遗祸无穷。”

紫袍男子道:“范牧村这人太迂,骊哥儿说无用,没必要结交。”

老者道:“无须结交文臣,他们难以成事,而事后又大多会自发效忠新皇,不需要费这些心力。”

紫袍男子面上显然有些不赞同,但仍然俯首应了,老者冷声道:“你被那些大儒给教坏了脑子,天子有天子的做法,读书人教的是为臣的道理,所幸如今骊哥儿不似你这般迂腐,先定他为皇嗣,来日再慢慢谋之。”

紫袍男子连忙应道:“是儿想差了。”

老者哼了声,却看到外边有人敲门禀报:“禀王爷、世子,双灯挂起来了!”

两人脸上一喜,老者霍然站起来,沉声道:“马上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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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羽殿里,太医胡守方趴伏在大殿地板上,浑身汗出如浆,情不自禁地发着抖。他从进来看到皇帝坐在上头,一身杏黄圆领宽衫,如往常一般身姿端正笔挺,面色如常,双眸冰冷盯着他,腿就已软了。战战兢兢趴下行礼,却没有被叫起,大冷天的背心已出了一层热汗。

只听皇帝在上头冷笑了一声:“胡太医见到朕躬安好,是否很失望?”

胡守方眼睛一黑,但仍然抱着一丝希望战战兢兢回话:“内侍省传值班太医道是圣上急病命立刻入内看诊,想来是传话有误。”

皇帝道:“尚且抵赖,苏槐拉下去严审吧。朕已给过机会了,传鹰扬卫立刻将胡太医府上围了,九族问罪。”说完他起身,决然向内行去。

胡守方头嗡的一下,嘴唇发着抖跪行了几步,却只看皇帝冷酷无情的背影,步履从容,哪里有一丝一毫生病的样子?

两个侍卫上来将他反手捆缚,扯下他官帽官袍。

苏槐立在一侧,叹息道:“胡太医,您可是老太医世家,世代供奉皇家,如何竟敢内外勾结,犯下谋害天子之罪行?尔等罪行,陛下已尽皆洞察,识破奸人阴谋,如今圣体安然无恙,便是尔等罪行悉数败露。若不是看你供奉宫廷多年,这点面圣的机会都不会有,如何不把握机会,戴罪立功?”

他看向胡守方,谆谆善诱道:“胡太医,总该为孩子们想想啊。”

胡守方忽然就嚎啕大哭,双手虽然被捆着,仍然使劲磕头道:“求苏公公替我说情,是臣一时误入歧途,迷了心,以为只是透个消息而已,不妨事,臣绝无谋逆之心啊!”

苏槐道:“陛下给你机会,你适才怎不把握?”

胡守方已完全被击溃,慌乱万分道:“我说,我都说!他们说若是宫中夜召我入内为陛下看诊,我便挂一粉灯在太医院檐下。若看诊后陛下情况危急,有机会回到太医院,则再点亮檐下另外一盏粉灯。若陛下安好,则换成白灯。”

苏槐眯了眼睛:“是何人指使你透露陛下脉案?”

胡守方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收到了信和千两金子。”

苏槐笑了:“胡太医不太老实啊,若无天大的利益在前,谁敢做这掉脑袋的事?”

胡守方道:“不敢有一字虚言。陛下如今对太医院诸多不满,对新式学堂的西学医术又十分推崇,多启用新人,太医院如今竟有一半大夫为新式学堂的医学生、医女考入,而我们这些老太医精心培养多年的医徒反而多不能进。”

“陛下久咳不安,苏公公,您也知道,陛下如今已不肯用老夫的方子了。每次为圣上请脉,圣上都是冷脸视之,十分不耐烦……”

胡守方满脸泪水:“我每日战战兢兢,朝不保夕,担心哪一日陛下就要惩治于我,撤职身败名裂还是小事,怕的是脑袋掉啊……这信许诺我若是透露圣上请脉的情况,便能许我世代御医供奉,赏爵位……又夸我孙儿十分机灵有福,我怕他们是别的意图,隐含威胁之意。”

苏槐道:“谁有资格赏爵位?这明摆着谋逆的信,你竟然也信了?若是当时交给陛下,哪有如今这一桩事?”

胡守方道:“我当时迷了心,想着不过是点一盏灯罢了……未必会被发现,那信我已烧了……”

苏槐冷笑一声:“老胡啊老胡,你糊涂啊!”他叹息道:“我先去禀报皇上,好歹看在素日的情分上,看能给你个待罪立功的机会不。”

说完也入了内殿去,胡守方被拉出了外间去,暂时拘押在了茶水房内,他面如土色,心里却浮起了一丝希望。

苏槐入了内,看到许莼正站在内殿,旁边是打扮成谢翊的甲二。

他躬身禀道:“许侯爷也听到了,如今当如何是好?虽然平日皇上出外,都留着甲二在宫内值守。但甲二也就只能远远诈一诈这胡太医了,真上朝,朝臣熟悉陛下的都能看出来不对的。况且对方如果没收到灯,胡太医这边又没有消息,明日极有可能是要请出太后凤驾的,必定还有后手。”

许莼声音峭冷:“自然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混过去,无论请不请太后,这背后之人定然是宗亲,手中也必定有兵,我可算知道那些丢失的火器都去哪里了。”

“今夜皇上不在宫里,我们也没有后顾之忧,必要将他们诈出来,请其入瓮,绝了这后患。再则,引他们入宫,贺兰将军那边才安全,不会吸引到注意力。”

苏槐听他意思正和自己的不谋而合:“是,老奴这里掌有武德卫、神武卫两营,今夜在宫中宿卫当值也有一千人左右的兵力,内府监也有火、器、火炮,宫城两翼的凤仪楼上,都各备有八门火炮。”

许莼一听有火炮,精神一振:“有火炮?那就好办了!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又是夜里,对方不熟地形,我们守,哪怕再比我们多一倍的兵力也不怕了。”

苏槐笑道:“都是侯爷孝敬皇上最新的火炮呢,皇上自然都给方统领和老奴分了,都安排在宫城内,日日都有巡检的,火炮都是完好,也配备有熟练炮手。皇上不在宫里,我们倒可放开手脚,一切都听凭侯爷号令。”

许莼心念数转,看着桌上的宫防图道:“凤翔卫和龙骧卫也各五百人当值,加起来便是两千精兵了,且命人先布起防来。我再派心腹侍卫各带着虎符,号令九门各分兵来宫城援护。内外夹击,正好将诱入宫城内的叛贼一举成擒!”

他伸了手指在了皇上寝宫前的文华殿前:“此处开阔,他们到寝宫前,必定途经此处,便在此狙击,也在凤仪楼上炮击范围内,而炮击这里,也不容易烧到其他建筑,将来重修也容易。”

苏槐道:“侯爷考虑周到。”

许莼冷笑道:“立刻布防,派人去九门传兵马。一切妥当,便让那胡太医去点灯吧!”

漆黑的夜里,裴东砚和祁峦各领着五百人,分赴风仪楼上布防,而夏潮则带着一队人马,从后山出门,带着虎符和手令,悄无声息向了京城九门。

太医院廊下,一盏纱灯徐徐亮起,与另外一盏粉色纱灯遥相呼应,在夜里灿然若星。

第241章 凤举

寒夜冷峭, 夜色浓稠,伸手不见五指。坚固高峻宫城城墙静静耸立在暗夜中,巍然险峻, 仿佛不可逾越。

神武门前, 忽然爆发出了数声惊天动地的火炮声, 神武门威严厚重的大门在猛烈的火炮硝烟中颤抖着轰然倒塌,暗夜中忽然跳出了覆盔披甲持枪兵士, 从黑暗中源源不绝地涌出,仿佛无休无止,如乌云压地一般向皇上的寝宫保和宫冲杀。

宫中禁卫派驻着众多的宦官、侍卫以及在内宫外值夜的文臣官吏, 被火炮声惊动, 望见这乌压压的士兵长枪森森, 势不可挡入内, 全都神摧心折,惊叫着惊惶奔逃。有往僻静处躲避的,还有更多便向保和宫文华殿蜂拥而去。

门中混乱不堪, 守门的士兵一溃千里,只会奔逃,有人大呼着关门, 叛军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护城侍卫们一溃千里, 心中得意,但却也知道九门禁军必会驰援, 时辰不可拖太长, 否则必腹背受敌, 两面全军覆没。

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直入保和宫, 冲杀至御驾前, 将病重的皇帝给控制住。

黑夜里,叛军将领振臂为号,呼喝道:“陛下被奸臣挟持,危在旦夕,我等勤王救驾,违者杀无赦!”

一时早已准备好的传令兵齐声呼喝:

“陛下被奸臣挟持,危在旦夕,我等勤王救驾,违者杀无赦!”

“陛下被奸臣挟持,危在旦夕,我等勤王救驾,违者杀无赦!”

沉沉宫阙内杀机四伏,高亢雄壮的声音传得极远。

许莼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往下望去,面沉似水,心里却又不觉走神,想起九哥第一次教导自己,无论做什么事,先拿了大义名分。

九哥……能治好的吧?他入冬后身子就不太好,冬海,还有周先生,可一定要治好九哥啊。

苏槐在一旁道:“原来是拿勤王救驾清君侧的路子,招不怕老,确实好用啊,若无临海侯,陛下真在宫里发病,看来老奴就成了奸宦了,嗯这挟制皇上的权臣,看来不是武英公、方大统领,就是侯爷了。”

保和宫大门轰然倒塌,许莼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冲到了文华殿前的,后边拉着三门火炮,冷漠道:“看起来已筹备许久了,连这已淘汰了的火炮都拿出来了,这火炮用不了几次,容易炸膛。”

他道:“两侧凤仪楼先放箭,干扰他们发射火炮,别让他们怀疑了,赶他们的人都进来。”

苏槐道:“放心吧。”

果然两侧如凤翼一般的望楼弓箭如同雨点一般落下来,叛军纷纷迅速举起了盾牌掩护火炮,显然也早已演习过此种情形,都异常骁勇,有将领大声指挥继续向前冲杀,几口火炮炮口对准了文华殿门。

许莼眯起了眼睛,看着叛军大部队都已冲入了文华殿前的广场,文华殿为谢翊日常召见大臣议事的前殿,穿过文华殿,后边的岁羽殿便是起居寝殿,那是他和九哥住着的地方,九哥的书都在这里,可不能让乱兵糟践了。

他挥手:“狗已入穷巷,可以一网打尽了,发信号!”

苏槐阴渗渗笑着将手里的信号烟花筒在一旁的烛火上点燃,伸出了高楼窗外,嗖!一团亮火焰自下而上呼啸着直直穿透云霄,然后在暗夜的高空中忽然爆开来。

火星四射,无数流光溢彩组成了一朵巨大的火凤凰,伴随着响彻天地的清唳声,展翅扶摇而上,金红色尾羽长长与展开的双翅盘旋,千万火星从空中落下,美轮美奂。

整个京城都看到了这一只焕然灿烂的火凤凰。九门的骑兵从四面八方冲向了宫城,马蹄如雷鸣,滚滚如山峰倾倒,洪水倾泻,势不可挡。

无数被炮声惊醒的朝廷重臣、百姓们虽然不敢出城,却也都在院子里惊心胆战听着远远宫城的动静,抬头看着这在半空中盘旋清唳的火凤凰,有些胆小的已忍不住跪倒下来,连连祝祷千万要太平。

许莼站在城楼上看着那凤凰,都惊呆了:“这信号弹怎么回事?”

苏槐嘿嘿一笑:“侯爷不是说弄个醒目的,要让九门、兵马司和京营都能看到吗?”

他举起手里金红龙凤纹的烟花筒,满脸得意:“内府监奉诏试制的凤舞九天焰火,在无人海岛上做了三年才做出来的两支,一支试放给圣上看了,就剩下这一支,本来圣上想给侯爷生日惊喜的。嘿,我寻思着这焰火最醒目了,必定满京城京郊都能看到!”

许莼:“……”

杀声震天中,凤仪两翼的高墙上洞口打开,森森炮口对准了下边的叛贼,对准了满脸愕然惊惶的叛贼将领。

轰!

八门炮齐齐发射,地动山摇,硝烟冲天,一轮齐射后,喊杀声震天动地响起,埋伏在两侧的龙骧凤翔卫的精兵掩杀出来,手里尽皆拿着火枪,

巨大的火力将殿前广场轰出了深深的深坑!哀嚎声传遍了宫廷,残兵回头向宫门不要命地狂奔着,而远处九门来援护的禁卫也已赶到,正好内外夹击,将他们活捉。

九门禁军、京营统领、五城兵马司想必都已惊动,这里头多少忠奸不知,但看到这一轮,应当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许莼冷冷看着下边,想起了第一次上战场,想起了第一次接舷战,他已不再是那个看着敌人血肉横飞残肢四溅而会心悸的初出茅庐的少年将领了。

对敌人容情,便是对九哥残忍,便是对天下,对万民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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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这一夜无数重臣百姓夜不成寐,直到黎明时,喊杀声才平息了下来,也不再听到炮火声。

朝臣们全都派出了家丁去宫城观看,很快回来报:宫里安静下来了,围着重兵,五城兵马司的将军和禁卫围得严严实实。

问宫中如何,只说禁卫都不言语,只把守着宫门不许人进入,只闻到硝烟味、血腥味,透过被轰开的宫门,能看到一些宫室着火后已被扑灭,宫里内侍宫人正在清理尸体和血迹。

宗正令谢翮亲王驾到,已传令军机处、内阁诸大臣及三品以上大员朝会商议,而宗室各宗亲王驾也已陆续赶到,却也都只被拦在了外朝,内宫戒备森严,问圣上可安、何人作乱都无人应答。

宗令谢翮身份最贵,一样被拦在了外边,正和首辅欧阳慎商议着。欧阳慎道:“如今是要知道,圣上安危究竟如何,负责宫禁防卫的究竟是谁。方大统领昨日离京,虎符听说入内交在陛下手上了。”

谢翮道:“苏公公呢?”

欧阳慎愁眉不展:“禁卫们都如临大敌,一言不发,无人出来传话。内宫重地,我们外臣不可擅闯。”

礼亲王怒道:“圣躬安否,此为重中之重,岂能任由他们如此辖制?宫中禁卫究竟是何人主持?既觉得我们外臣不能擅自入宫,则我们便请一个有资格入宫的来!我一大早听说了,便已命人去皇庙,将太后接来,由太后出面进宫,看谁敢拦!”

谢翮一怔,刚要说话,却听到一声长呼“太后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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