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人要紧。
温城壁有了动作。
他慢慢地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掌心托着一个窄小竹盒,另一只手的指尖掐着一点朱红膏体。
膏体有一股奇异的香味顺着风吹过来,刘朝迎着风口闻到了,他皱了皱鼻子,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似乎与陛下身上的味道类似。
又似乎要更浓郁一些,泛着些血腥气。
“国师,此物是……?”
温城壁打开盒子,一只通体乌黑的虫子慢吞吞飞了出来,落在他的指尖。
吸食了古怪膏体后,乌黑甲虫又在马车周围绕了一圈,最后缓缓地落在了东南角的一棵树上,梳理了轻薄的翼,甲虫又向前飞去。
“天子血。”
刘朝呆了一下。
他没听错吧,国师留着陛下的血做什么?!
温城壁跟随虫子的飞行的嗡嗡声音走入林中,他的声音不再平淡无波,“快马传信给萧崇江,陛下失踪时没有惊动守卫,刺客是陛下熟悉的人,其余人在这附近搜,不要错漏任何痕迹。”
寅时三刻,乌云暂去,月色微明。
萧崇江收到传信一路疾行,他额上青筋鼓噪,秋夜里跑马却跑出了一身的汗,马儿显然也察觉到主人的心绪,四足踢踏着泥地,烦躁地嘶鸣。
萧崇江心绪激荡,勒停了马,他咳嗽了半晌也不见气弱,反而声沉气稳,眉目森寒如降霜冷夜,“他走水路?”
杂乱的草被碾压出了向下的痕迹,卵石铺在岸边胡乱堆放,再往前是汹涌的河水,山涧支流多到数不清,汇聚为一条河流时自然水势惊人。
沙泥上有一条明显滑下去的痕迹。
有轻舟从此处坠下。
痕迹未被河流冲散,也许事情发生距今不过一个时辰。
“在这里跟丢了。”温城壁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河流,山林中偶尔有搜查的火把照过来,映射在水面上。
很难找到了。
温城壁的心口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他不明白,伸出手摸了摸,但只是抚摸却无法缓解。
他淡淡开口,“金雪城于他如牢笼,陛下数次求死,也许离开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京中有梁芝昀等人把控,出不了乱子。”
萧崇江翻身下马,大跨步走到河岸边潮湿的泥地,他俯下身在一片叶片上划过,直到指尖留下了一点湿漉漉的血痕,他凑到鼻下轻嗅,立刻断定:“姬洵受伤了。”
温城壁微怔,他以为芳岁帝是自愿离开。
难道姬洵他自己并不想走?
“不止金雪城,他视众生为笼。所谓的不想活,如果是区区几个权臣威逼,不足以让他心怀死志。”萧崇江全然不在意温城壁是否会察觉,将指尖这点血怜惜地舔舐进嘴里,“他想出来,证明症结在外面。”
其余人在河岸四周散开寻找,直到天明才渐渐聚回到一起。
无一例外,都没有搜查到芳岁帝的行踪。
副将刘朝累得就差瘫倒在地上,事情发生,他首当其冲要被问责,本想将功赎罪搜查一些线索递上去,可他跑了一夜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刘朝跪在地上,他越急脑子越乱,眼看将军的马来到近前,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东西!
临行前陛下特意交代过,有一封信要在将军和国师重逢时亲自打开查阅!
他想起来了,也连忙告诉了萧崇江和温城壁,“国师,陛下那封信!”
温城壁微怔,他从怀中摸出被捂得温热的信封交给了萧崇江,可他的手还放在胸口的位置。
萧崇江将信一字不错读完,他看着茫茫黑夜,伏低身体拍了拍马。
出乎意料,信纸上并不是诀别,而是邀请。
姬洵让他带上身无拖累甘愿赴死的兵。
去兰荆城会合。
“他在信上要你回京把控局势,每三日与他去信一次,至于去信的地点,他在末尾写明了。”萧崇江将信的下半撕给温城壁,上半折好,放到怀里。京内情况不容乐观,或许……姬洵原本想带走的人是温城壁,但机会只有一次,萧崇江等不了,他现在就要走。
“我的私印不见了。”温城壁的手没有挪开,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去衣襟处的内袋摸了摸,空无一物。
温城壁异色的眼瞳里铺满了诡异的平静,他仿佛从另一个人的角度旁观了自己心底难言的苦涩。
芳岁帝利用他,他却以为是陛下需要他。
“陛下在马车上,曾与我近身。”
*
距离兰荆城越近,天色变化便越发无常。
或许前一刻仍在落雨,后一刻又见灿灿艳阳,时不时还有冰雹砸落尘泥促使幼苗成片断根枯死。
村间土路上驾驶马车太显眼,常无恩驱赶着一辆牛车,他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头上戴着斗笠,和一路上擦身而过的许多陌生人比起来,衣着打扮没什么不同。
一路上有不少青年人背着行囊离开兰荆地界,也有人图个方便要搭车一道走,常无恩都拒绝了。他们没有拖家带口,也许是一场急病没了家人,也许是尚未成家,常无恩不在乎。
但他猜测,姬洵醒来后大概会很想了解,所以偶尔也会在途中听到些琐碎的话。
这些人走在路上时鲜少会谈及家中情况,但偶尔会有三言两语€€€€他们都期望茕芜城的日子比兰荆好过。
今年兰荆城这个鬼天气影响了庄稼收成,若是赋税不减,多数人都要饿肚子欠饥荒。不光如此,他们身边人一个一个生出怪病,抓了几副药也不见好,最终成了小小坟茔。
没染上病的人实在熬不住,加之茕芜城也在大开方便之门招揽匠人,有些小的村子已经走空了。
兰荆城上接茕芜地界,下接碧息千山池,左邻合浦山道观,右衔一条跨城的长河,名观岫。
日常出入口由重兵把守,护河长堤和两关闸口更是严防外人出入。
长河尽处是常无恩并不贪恋的故国。
他想给姬洵万万人之上的尊荣,必须要回到贞国。
观岫长河共设有三道渡口,有一处正在翻修,并不开放。其余官用一道,商用一道,官船渡河需持官府手令,商船过了检查即可,只需藏身商船,船一开,谁也没办法阻拦他带姬洵回家。
常无恩本想将他的陛下先带到兰荆城再做下一步打算,可姬洵显然有其他打算,路上做了几次会扰乱他计划的事情。
常无恩迫不得已做了一些改变。
细密的冰雹再次落下来,常无恩扶了一下斗笠,他没做声,但是心里清楚需要尽快找个地方取暖躲避,姬洵身体不好,每一次阴晴都能引起他的疼来,常无恩恨不能以身代之。
村落远看仍有人烟,离近了却发现家家户户家门紧闭,只有年老者病哑的嗓子在呛咳。
装神弄鬼的神婆站在村子中央,哭嚎着引渡亡人的魂魄归家。
虽未荒废,却也有了如草尽枯的死相。
附近没有农户歇脚,常无恩远走了一里的路,进了一处破庙门。
朱门上的漆皮脱落,门口石台裂成几段,鲜艳的彩绸早已失去颜色,只剩下蛛网和尘灰。
香案翻倒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贡品不知去向。靠破庙的右方有一处地方算得上干净,看来之前也有人在此处落脚休息,做过打扫。
常无恩清理干净了破庙,生了一堆火烘走四周的蛛网,接着用石块圈在周围,免得夜里引燃旁的东西。他不放心,也怕庙里太落魄,又在地上铺了一层枯稻草,垫上一层软被,才折返去牛车上。
后面车棚支起来有单独的小门锁着,他将车门打开,堇国的皇帝芳岁帝,此时侧着脸蹙眉昏睡在软被里。
脸颊透红,耳廓也红似秋枫,嘴唇微动喘着热气,常无恩伸出手摸了摸姬洵的额头。
烧起来了。
这三天里常无恩尽量保证了姬洵在衣食上的需求。
可惜芳岁帝自从被这有心‘造反’的仆从关了起来,一直不吃不喝懒得说话。
常无恩倒是想将食物强硬地灌下去,可通常情况下是姬洵不仅一口不吃,还被他捏疼了脸,苍白的脸上滚落两滴眼泪,不管姬洵是有意或无意。
姬洵一疼,常无恩也疼,他用的力气便小了。
芳岁帝本就体弱,一旦不吃不喝,生病是必然的。
姬洵被捆着手臂,手腕上包裹了一层白色的绸缎。
他颤了颤眼睫毛清醒过来,眼前是跳跃的火焰,火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像初夏的风。
姬洵没开口,他能察觉到身体还在发热,但是不要紧,他有耐心,今夜便足够完成下一步计划了。
常无恩见他醒了,放下手里正在打磨的刀刃,拿起火堆一侧被烤热的水囊,扒开了塞子,凑到姬洵干燥的唇边,“陛下先喝点水吧。”
姬洵不喝,他没骨头似的侧躺在软被里,撩开眼去看常无恩,语调有些哑,“你怎么不把尾巴夹到兰荆城,到时再下手,常无恩,这点耐心都没有吗。”
常无恩看出姬洵身体不舒服,恐怕一直捆着手臂也受不住,他服侍在姬洵身侧自然清楚姬洵日常习惯上的一些小动作。
常无恩忍不住对姬洵心软,他跪在地上,压在姬洵的背后,轻轻地牵住了姬洵的手腕,
“……奴才先给您解开,陛下自己喝水,多少也要用一些糕点,路途还长,奴才希望您好起来。”
姬洵得到自由,他低下眼帘随意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捆绑痕迹,没当回事。
姬洵倒是无所谓的,常无恩对上他不过是两种结果,姬洵得偿所愿沉睡下去,或者姬洵得偿所愿,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常无恩不会得到他想要的,但哪一种结果,都是姬洵想要的。
常无恩看姬洵并没有进食的意思,他低声缓缓地道,“奴才得罪了。”男人的手臂强硬有力地从姬洵身后穿过来,手上拎着的水囊凑到姬洵的唇边,是一种以下犯上的姿态,“陛下应该要喝的。”
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东西隔在中间,燥热的彰显存在感。
姬洵气得喉咙发紧。
惯的你了。
他都不怕死,还能怕找死?
姬洵一言不发,他挺直后背坐起身,回头就是狠狠一巴掌。
这次打得极凶,常无恩右脸瞬间红了一个巴掌印,他的脑袋也偏过去,维持着拿起水囊的姿势没有变。
“偏偏你常无恩多了那个混账玩意儿,非要凑朕身上来?”
常无恩久久不动,姬洵夺过水囊,他低下头用袖子口遮掩了一下动作,晃了晃,看着系统里关于这袋水的介绍文字变长,低声反问:“应该要喝?”
水囊举了起来,在常无恩的头顶,缓缓倾泻,水流从发丝坠下,流淌在常无恩的疤痕、唇边,最后没入衣领。
常无恩不言不语,他动作极慢地转过头,发丝遮挡了他的半边脸,只剩下疤痕明显的那一侧,火光映照在上面如同修罗恶鬼现身于人间,他的眼神凝萃了冷冰冰的欲色。
芳岁帝,他的主子,他心系之人。
他的欲、望在姬洵面前,永远抬不起头。
可爱一个人,要怎么遏制得住占有对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