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会走。”芳岁帝拒绝了,又道,“这宫里的人和事都有趣极了,朕舍不得走。”
“可陛下分明不喜欢。”常无恩低声反驳。
“朕喜欢还是不喜欢,轮得到你来做主?”姬洵抬起常无恩的脸,和他对视,“常无恩,做朕的仆从你不满足了吗,是不是想换个身份待在朕的身边?”
这是有意引诱。
是绝不能上钩的毒饵。
常无恩心知肚明。
他低俯下头,“奴才不敢。”
“刚好你来了,朕有个差事需要你回宫里去替朕盯着,先前是小福子经手,可事情没有进展,你去与他问细节,若有了消息,第一时间传给朕。”
常无恩点头称是,他从地上起身刚想走,不料有人掀了层叠的金帘帐走了进来。
一身墨蓝劲装遮掩不住多年征伐的杀气,肌肉紧实的小臂上绑一块褐色鹿皮,长发漆黑微微带卷,眉深重眼冷厉,气势凌人,正是萧崇江。
他竟然连夜又赶回来了!
萧崇江走进来,如狮虎信步,不急不躁,偏偏踩着人生杀的鼓点,他看了一眼常无恩,对这昔日骑射课的故友没有什么优待,
“陛下,臣走之前,并未在寝殿之内留人。”
“这是朕的奴才,来去还要你萧崇江同意不成?”姬洵困倦了,他摆手应付,“安排人送他回宫,夜深了,常无恩一个人走,朕不放心。”
萧崇江也是一个人纵马赶回来的,他没说,反而道,“那不如臣来送送常总管。”
常无恩低着头,也像不认识萧崇江一样:“奴才命贱,不劳烦萧将军。”
“贱吗?”萧崇江反问,“我却觉得常总管比我的命要贵重许多,请吧,常总管,我送你。”
常无恩这回没有反驳,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姬洵目送两人的背影,合拢帘帐,姬洵低下眼睫。
有情况。
萧崇江这几句话,别有深意啊。
姬洵窝在床榻里,他指尖敲着床榻,闭目沉思。
有什么线,能和常无恩搭在一起?
*
三日后,永康宫。
万太妃坐在主位,四名小宫女侍奉在她身边,喂甜果子的,梳发的,揉肩捶腿的,念宫中学册的,都一言不发。
万太妃:“萧府还没有消息?”
彩银摇头,在一边离万太妃远了些,小扇子来回给万太妃打扇送风,“奴才觉得,许是出了事情,遭人瞒住了,盯着萧府的人说近日总有人哭丧着脸出入呢。”
万太妃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挂上脸,只听永康宫外一阵喧闹,并着沉重的盔甲磕碰声,小宫女娇嫩嫩地哭喊响了起来。
彩银脸色顿时一黑,她立刻将扇子抽在手里,道,“娘娘不必担忧,奴才这就出去看看,是谁敢在永康宫闹事,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兵甲磕碰声愈加接近,铁甲护臂的手里,纷纷提着雪亮长刀。
一道声音笑着,听起来稍微有些虚弱,却是极为耳熟,甚至有一段时间成为了彩银的梦魇,
“熊心豹子胆?朕不爱吃啊。”
兵士围着永康宫主殿,让出路,姬洵身后跟着面色沉肃的萧崇江。
“彩银,朕给你的禁闭怎么做玩笑话一样,除了朕,你永康宫上下竟无一人当回事了?”
彩银傻了眼,万万没想到在避暑行宫养伤的芳岁帝能出现在她眼前€€€€探子来报时,分明说芳岁帝不良于行,甚至无法站稳身躯!
她慌了神,却也知道此时此刻绝不能连累了万太妃,她立刻跪在地上,哀哀哭求,“是奴才的错,奴才今日为太妃娘娘奉佛香,忧心其余人做不好,便自作主张前来送香了!”
“还望陛下明查,奴才并非有意抗旨!”
姬洵脸色有些白,他病没好利索,只是今日这出戏他委实不想缺席,来凑热闹了。
“母妃,果真如此吗?”
万太妃青丝飘飘垂落,她侧伏在地,仰头望着姬洵,泪盈盈地滚下来,“皇儿……你带兵,难不成是,是要擒本宫吗?”
她哭得伤心欲绝,心底却清楚,今日这阵仗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姬洵不会动她,也不会动彩银。
芳岁帝心软,是打根子生出来的柔软心肠,而彩银是看着他长大的女官,他便是罚得狠厉,也绝不会要了性命。
估计如前次发生的一般无二,只是她求情,芳岁便放过彩银。许是这孩子心底孤苦,在想办法得到关注。
万太妃哭得柔柔弱弱,“皇儿,你若对母妃有什么不满,或有任何怀疑,只管查便是,这样兴师动众,前朝你如何交代……”
万太妃的话戛然而止。
她清冷的美目正落着泪,却见到了远超出她想象的一幕。
芳岁帝姬洵,在拔剑。
“有个趣事,母妃宫里寄出了一封信,信上东西有多荒唐朕不多说,可它有一点,污萧崇江谋反,这是死罪。”
姬洵抽出萧崇江腰间的长剑,他拿起来嫌沉手,便拎在地上拖行,划过一道白线,剑身提起,他把剑搭在彩银的脖颈上,
“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你实话讲来,不然今日萧将军这剑便从你的前胸穿到后背……慌什么?彩银,朕让你得证忠心啊。”
满室繁华的陈设,金银翡翠雕饰的高墙,匍匐在地一众不敢言语的宫女侍从,这一切的正中间,是彩银和万太妃。
彩银不只是永康宫里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女官,也是万太妃入宫后便一直陪侍在身边的自己人。
万太妃和彩银是情同姐妹之情谊,她能接受得了永康宫任何一个宫奴被处死,甚至自己处理无数,也没关系,但她唯独受不了彩银出事。
芳岁的剑因他拿不稳,颤颤巍巍地搭在彩银的脖颈上,已经磨出了伤口。
血线一连,不止彩银惶恐不安,连万太妃也拿不准姬洵今日的想法了。
万太妃跪在地上,她这回是真有了求情的意味,“陛下若当真要为此事处置彩银,便将本宫一道处置好了,皇儿,一切都是母妃的错,是我管教不严,让他们胡闹了。”
姬洵:“哦?母妃又错在哪里。”
万太妃哭着低下头,她攥着宫裙,“母妃不该,多管闲事,为皇儿安危着想,茶饭不思,以至于宫奴为此去信,亦不该为皇儿缝贴身的祈福荷包,不该为皇儿烧香九日,请长命符……”
“太妃娘娘,您不要这样,都是奴婢没有做好,叫陛下心生误会!”彩银不敢轻举妄动,但她看万太妃的口径,便知如何哭喊,“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
啪,啪。
姬洵提着剑柄轻轻地鼓掌。
“这出戏感人肺腑,足够动人心,但朕看腻了。”
“萧崇江,过来,轮到你了。”
萧崇江如巍然巨兽,二话不说走到姬洵身边,他俯低了身,凑耳过去,只听他的陛下说了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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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杀?
杀!
轻飘飘一个杀字,如同击破了冰面的巨石,坠进了永康宫所有人的耳朵里,砸出了众人心底的惊涛骇浪。
说出这个字的人是天子,自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他可以浑然不在意,但听到的人却像是遇到了判官夺人性命的笔。
笔痕划过,血红一道批下来,点出了他们的死期。
永康宫内铁甲齐动,如冷铁铸就的庞然大物在缓慢挪动,铿铿锵锵的铠甲摩擦声,向寝殿中央逼近,刀身的一侧映照出彩银惊恐万分的脸庞。
要怎么杀?
陛下莫不是想要血洗永康宫?
陛下,陛下不会舍得,陛下肯定不会这样对她们!
再说太妃娘娘身份尊贵,陛下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甚至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取她们性命?
人言可畏,但凡陛下不想日后受人诟病,传到宫外引起诸位大臣的不满,那今日他便杀不了!
想是如此想,但彩银却总觉得今日陛下看她的眼神,与看死人无异。
天子居高临下,笑意轻轻,视线流转刀锋便是一颤。
彩银惊惧地仰起头,芳岁帝的腕子使不上力,执剑的手不稳,她怕一个不小心当真刀剑无眼,被割伤了脖子€€€€
那可是一命呜呼,再也活不成了!
彩银打从心底里发憷,若陛下当真要她的命,怕是除了太妃娘娘,没人能保得住她,她再如何威风,也不过是仰仗了主子厉害的奴才。
想到这里,彩银惊慌地望向万太妃,却见太妃娘娘也不如之前冷静,脸色有些难看。
这一刻,彩银突然从骨子里冒出一股渗人的凉意,她察觉到了。
芳岁帝要杀太妃娘娘!
万太妃怔愣着抬起头,她伏在地上,看她熟悉的那个身影,那个她自九岁孩童之时看守到如今的芳岁帝。
“……皇儿?”她轻声道。
姬洵微微含笑,偏头回应,“母妃?”
“皇儿……”万太妃不再落泪了,她微微一笑,“便因为我担忧你,便要母妃以死相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