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有在一个人的眼神中见过那么深层的绝望。
只要一想起那个眼神,还€€有那天的月亮,楚孑的心理就泛起了一阵难受。
可面对眼前,这么客气、拘谨的一家人,楚孑一时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想了想,还€€是说€€了个别的话题。
“知道您家事情多,但我还€€是要不好意思叨扰一下,我是璞兰大€€学社会科学院的学生,我正在做一个课题,”楚孑解释道,“是一个关于动物殡葬的课题,因为看到东发村对于去世€€的狗还€€会举行葬礼,觉得很好奇,但我向村民询问,他们又都€€不知道这个习俗的来源,所以我想借您手里€€的村志看一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明村长似乎没想到楚孑到这里€€来是为了看村志,听完反应了片刻,才慢慢道:“啊,村志啊,在我这呢,我来找找。”
接着,他又慢悠悠地走到了里€€屋,翻找了片刻,拿出了几个破旧的厚皮本子,交到了楚孑手里€€。
楚孑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心情也变得庄重起来。
在他手里€€的,就是这个村子的历史了。
“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你在这里€€看吧,”明村长说€€道,“这东西比较珍贵,是好几代村长共同撰写、保护的,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如€€果弄丢的话,我下去了以后,没法跟他们交待啊。”
楚孑郑重地点点头:“没问题,我就在这看就好。”
“你说€€想看看我们为什么给狗办葬礼?”明村长想了想,“这村志我反反复复看过好几遍了,似乎也没有你说€€的内容,要不你再€€仔细找找?”
“好。”楚孑将几本村志都€€放在茶几上€€,刚打开看字,却发现看不太清,有点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打开窗帘呢?”
明家大€€哥明显迟疑了,朝窗边走去:“我看一下。”
他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向外看去。
楚孑也顺着这道微微亮的光线向外看去。
只见一河之隔,有些来来往往的村民,正指着明家,说€€着些什么。
明家大€€哥赶紧把窗帘放下,“不好意思啊,窗帘还€€是先拉上€€吧,我给你拿个手电棒可以吗?”
楚孑点点头:“多谢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楚孑就开始看起来村志。
有点奇怪的是,其中最古老€€的那本村志上€€面,序号写着大€€写的“贰”字。
楚孑翻开这本村志,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上€€面的日期,是“光€€廿三年”。
廿三,即二十三年。
光绪二十三年是1897年,距今一紧过去了一百多年了。
楚孑没想到,东发村的历史这么悠久。
他一字一句,细细看去。
东发村在光绪二十三年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口只有几十人的小村庄。
他们这里€€主要种植的作物是水稻,但当€€年因为大€€雨,收成€€并不算好。
幸亏彼时的清政府已经有了“凡地土有数年无人耕种完粮者,即系抛荒,以后如€€已经垦熟,不许原主复问。”,所以,虽然每一亩地的收成€€不好,但东发村胜在地广人稀,耕地众多,所以也足够过活。
而且,在当€€时,农民是可以去找官府用“借呗”的,无论€€是耕牛、工具,还€€是种子,甚至是口粮,都€€可以找官府去借。
所以,即使那时候农力底下,东发村都€€能€€算得上€€是一个能€€让人安心度日的地方。
之后,就不断有来自€€隔壁甘省、陕北、湖广地区的流民迁入东发村,东发村的村志里€€详细记载了这些人的姓氏、名字和祖籍。
“这本里€€有写我家祖宗是怎么来的这里€€吧。”明村长看楚孑看得十分€€投入,问道。
楚孑:“对,这里€€显示您家祖先是云贵地区的回民。”
“哦,不过我们现在都€€从汉族了,”明村长叹了口气,“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不住祖宗啊。”
“爸,您别说€€这些啊。”民家大€€哥劝道。
“唉,我这几天反反复复地做梦,”明村长低着头,“我总觉得,到了地底下,咱们明家的长辈祖辈都€€饶不了我,谁让我……我把咱们民族都€€改了啊……”
明村长显然是想说€€别的事,但这句话只能€€说€€到这个程度。
说€€完,明村长也意识到了什么,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脸。
“您放心,明村长,您这样不算是数典忘祖,”楚孑只能€€劝道,“您知道您这一支的‘明’这个姓氏是怎么来的吗?”
明村长抬起头,看了楚孑半晌,摇摇头:“不知道,孩子,难道你知道?”
“嗯,大€€概了解一些,在清朝同治年间,也就是差不多1870年左右,云贵地区有一批回民为了显示自€€己支持反.清.复.明的决心,这才开始用的汉族姓氏明。”
而楚孑根据村志记录的明家迁入东发村的时间,猜测村长一家,应该正是这些回民的后人。
“也就是说€€,我家老€€祖宗,其实就想挑好了这个字,打算做汉人的?”老€€村长松了口气,“是不是这样啊,孩子?”
“也许是的,”楚孑笑笑,“但总之,这个姓氏是他们挑的,再€€加上€€和东发村的村民通婚了这么多代了,您的确有汉族的血统,所以说€€自€€己是汉族人也没有任何问题。”
村长这才放下心,感€€叹道:“多谢你啊,孩子,还€€得是找你们这些有知识的人来帮我们看看,你这么一说€€我就松了口气,我也算是少了一件对不起祖宗的事啊……”
明家大€€哥看向父亲,“爸……”
明村长摆了摆头,并没有再€€说€€下去了。
“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楚孑边看边回答道。
村志的一大€€好处,就是无比详尽,将村子里€€的大€€事小事都€€一一记载。
这不仅对于社会学的学者来说€€,是一个无比宝贵的财富,几乎是以最微观的视角看到这个社会的变迁与变化€€了,对于历史学家,自€€然也是珍宝。
楚孑往后翻看着。
后面几本也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无非是谁来了、谁走了,哪家和哪家因为田地吵架了,因为借了陈谷子之类的争执。
从清末到民国,再€€到抗日战争,然后一段蜗行摸索的岁月,直到今天的盛世€€。
他能€€看到,村民们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到一斤亩产万斤,再€€到后来引入了科学的农业发展观念,一切走上€€正轨。
他也能€€看到东发村几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能€€看到东发村出的各式各样的奇才怪才,在全国,甚至是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
东发村虽然只是一个几百人口的小村,但却跟着这个社会在一路变迁,蓬勃发展。
这些村志里€€没有宏大€€叙事,有的只是一群人的生存、生活、生育、生产。
虽然都€€是家长里€€短的事,但楚孑看得津津有味。
就好像是这些村民又在他的眼前活过来了一样。
楚孑一边往后看着,一边给明村长讲清他们这个村现在的这些人都€€是从哪里€€过来的,祖籍在哪,因为一件什么事才来到了今天。
明村长听着听着,就开始自€€己誊抄下来,说€€回头要讲给村民听。
其实在编号为贰的那本当€€中,就已经有关于动物殡葬的描述了,讲着哪只黄狗死了,村民们为它们办了怎么样的仪式。
而这些仪式和楚孑那天看到的大€€同小异。
楚孑又仔细翻看几遍,确认了,他们只有,或者说€€只记录了狗的葬礼,对于别的动物倒没有涉及。
除此之外,楚孑还€€发现了两处不对劲的地方。
第一处,就是这最后一本,编号为“贰拾”的村志,当€€中有一页纸被撕掉了。
所有的村志,虽然有的年份久远,纸都€€脆了,但能€€看出来是受到了精心的保护。
唯独这一本,又是明村长记录的村志,中间却有一页看上€€去是被直接扯掉的。
那本村志记录的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可那一页并不像是以前就扯掉的,更€€像是不久前才扯掉的,因为纸的毛边看上€€去都€€还€€在。
如€€果只是写错字,只要在旁边修改就可以了,楚孑看到之前的村长都€€是这么做的。
可如€€果不是错别字,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明村长把一整页都€€撕掉了呢……
楚孑一时间想不明白,而且还€€是第二处奇怪比较重要。
这些村志,有些年份是接不上€€的。
楚孑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发现,原来“贰”后面那本的序号已经变成€€“肆”了。
而之后的序号也断断续续,经常有缺损。
“可惜了,好多人的祖辈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明村长刚把楚孑说€€的话都€€记录了下来,看到楚孑正在比对着序号,叹了口气,“这村志是不完整的,少了好几本,其他的也就罢了,标号十几的那段岁月大€€家也都€€明白经历了什么,但最关键、最重要是的第一本没有了,闹得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村是怎么成€€立的,连个村庆日都€€没有。”
“是啊,”楚孑翻看完,也不免觉得可惜,“那些都€€是怎么弄丢的呢?”
明村长啧了一声,只道:“不可说€€,不可说€€啊。”
楚孑也明白了,便没有追问。
只是他内心里€€,也不免觉得可惜。
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有太多珍贵的东西都€€消失了。
楚孑想,如€€果知道这个村最初的那批人是怎么来的,或许能€€知道这种古老€€的宠物殡葬形式是如€€何诞生的。
这对于他的论€€文十分€€重要。
甚至可以说€€,是这篇论€€文唯一缺少的部分€€了。
他将村志都€€拍了照,自€€己留了一份,也给猫教授发过去了一份。
猫教授很快发了一排感€€叹号过来。
不难想象,身为一个历史和社会学的交差学者,猫教授看到这份资料是有多么兴奋。
但同时,他也为这消失的第一本感€€到了惋惜。
不过社会学和历史学的工作大€€概都€€是如€€此,根据现有的现象和一些零碎的记录,推断出往日的情况。
社会本就是一个复杂有机的整体,总是有办法相互补全的。
更€€何况,楚孑总觉得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似乎从什么地方看到过关于这种仪式的记录。
只是那记录应该不在历史或者社会学的资料里€€,他当€€时只是匆匆扫了一眼。
砰砰砰€€€€
楚孑正想着,忽然被敲门声打断了思路。
明家大€€哥看了看表,默念了一声“时间差不多了”,就走上€€前去开门。
楚孑只见敲门的是两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人,他们还€€拿着吸尘器、拖把等等物件,看上€€去全副武装。
“你好,请问是你们家叫的清洁服务吗?”排头的大€€哥问道,“我们是欢欢清洁公司的。”